第78章 文台屈贼

    原来,那坐在案几后的,并不是别人,而正是大汉帝国徐州刺史部下邳国封王刘意的家丞钟离越!

    孙坚缓慢地将自己半陷在楼梯口的身子挪到了二楼的草席上,双膝跪地,一步步蹭到了钟离越的对面。他双手压在自己膝盖上,警惕地盯着钟离越刚倒给他的一樽酒,没有喝。

    钟离越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难道文台你还不把我当朋友吗?!”说罢,自己拿起孙坚面前的酒樽抿了一口,然后再推给孙坚,示意其中无毒。

    孙坚没理会酒樽,转而指指被绑的胡婵与孙策,问道:“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家人的?”

    钟离越一皱眉,叹口气:“哎,文台,出此下策,我这也是没法子啊!但是你要相信我,今天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孙家的好!”说罢,他拍拍手,叫楼下的胡玉上楼,松开了胡玉与小孙策的绑绳,以及堵塞在他们口中的烂布。孙策一张口刚想喊“爹”,就被孙坚瞪眼吓了回去。小孙策低下眼睛,不再说话。

    钟离越眯着眼睛看着孙家人的表演。他看得出,孙坚如此教训儿子,就是在告诫自己:孙家人即使项上横剑,亦可声色不动,稳如泰山。

    孙坚没有与钟离越对眼神。他转头又看看在钟离越身边坐下的胡玉,突然抓起钟离越刚才倒满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将酒樽往案几上一摔,自语道:“让我还是先来猜猜,你们两个究竟为何联合设局害我的吧。你们肯定不是为了求财。实际上,靠着倒卖胡人献给朝廷的物资,我们三个都发了不少财。你们没有理由去谋害生意上的伙伴。或者,再让本县丞猜猜……你们是想叫我一起去谋反,去参加黄巾道,但怕我不从,这才绑架了我的家人,诱我入瓮,对不对?!”

    胡玉对着钟离越笑了起来:“我刚才说的吧,文台这人一点就通,七窍皆透!”

    “不!不!不!”孙坚摆摆手:“我现在七窍就通了一窍,另外六窍还混沌着呢!”

    “要不要我们两个帮你再疏导一下啊?!”钟离越又给孙坚斟满了酒。

    “好啊!那就请钟离兄告诉我孙文台,我现在县丞做得好好的,为何要冒着全家掉脑袋的风险,跟着你们去做什么反贼?”孙坚摆弄着酒樽旁边的青铜蟠虎耳,还是没有立即喝下。

    “这很简单啊,如果你不答应我,你现在就会看到我杀了你的爱子与爱妾!”胡玉一边呵呵笑着,一边用手猥亵地抚摸着胡婵修长的脖子。胡婵咬住嘴唇,摆弄着自己的衣袖,不敢与孙坚双目对视。

    孙坚压住怒火,脸色强装淡然,再问胡玉:“那我换个问法。你胡玉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何要冒着风险从贼呢?”

    胡玉一手抓头,另一只手却依然在胡婵腰间偷偷乱摸:“因为世道变了啊!黄巾道已经预谋好在甲子年,对,也就是在今年,于全国起事。目下已经聚合精壮三十六万,遍布各州,只待大贤良师张角一声令下,就可撼动天下,让山河变色。反观暴汉,这几年阉宦横行,民不聊生,忠良被害,将不识阵,官军若仓促应战,肯定不是已悄然布局十多年的大贤良师的对手。良禽择木而栖,我想我胡玉也必须弄点见面礼给黄巾道,这样日后才能飞黄腾达。比如这座物产丰沛的下邳城,就是份不错的见面礼。不过,我也只是一商贩而已,身边就这么几个弟兄,难以攻城略地,所以才要找你文台兄做内应啊!”

    孙坚眼里喷出凶光:“胡玉,当年就是我将你招安的,你现在却反劝我从贼背汉!你也不想想,自光武中兴以来,拉旗造反、窃号自娱者,有谁得了好下场?且不提当年扬州会稽的许贼的下场吧,光和元年(注:一七八年)在交州南海郡(注:今广东)谋反的几万贼人,难道不都也被交州刺史朱儁在三十日内轻松剿灭了吗?要知道反贼的领袖梁龙可是拉拢了海南太守孔芝一起谋反的!你瞧,梁龙拉拢了一个两千石高官谋反,结果都被朝廷轻松镇压,你现在拉我一个区区四百石县丞入伙,难道反而能撼动大汉根基了?此外,你说官军将不识阵,但朱儁、皇甫嵩这样的名将尤在,就凭你们几个毛贼,就能翻云覆雨不成?”

    “爹爹说得好!”小孙策在一边听得兴起,拍起手来。

    钟离越也哈哈大笑起来:“文台最近口才也日益增长,真是文武双全啊!”但他立即将脸色一沉:“但你的推论有三点不对!”

    “请钟离兄指教!”孙坚终于喝了第二杯酒。

    钟离越清了清嗓子:“其一,梁龙在南海郡能够调动的精壮只有三万,而黄巾道调用的人力接近四十万。若义军在十三州全面开花,朝廷肯定会顾此失彼。其二,朱儁灭梁龙,多调用其在会稽的部曲,可见所谓名将,亦离不开家乡人的帮衬。其在交州的战绩,亦在其辖区内取得,所以朱氏才能侥幸自由调配兵力。而今日之黄巾道乃是在全国起事,战场绵延之处难以预料,即使是名将,只要出了自己辖区,恐怕也会权责分离、捉襟见肘。其三,即使我承认朱儁与皇甫嵩都有将才,但昏君刘宏忠奸不辩,未必会知人善用。即使勉强启用此二人,也会派出宦官做监军,无故削弱官军战力。由此三点,可见大汉气数已尽。而所谓‘黄天已死,苍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亦非是虚张声势之辞,而是对于未来几个月即将发生的大事的预判。文台,你得想明白,你一个区区四百石的县丞,有必要给这样一个昏庸的朝廷殉葬吗?而一个如此腐朽的朝廷,难道又是你一个四百石的小县丞能够救得了的吗?”

    孙坚眼里看着钟离越飞溅着唾沫星子的嘴,手里却在袖中默默拧着酒樽边的青铜蟠虎耳,就好像自己再用把力,就能将虎背拧断似的。等到钟离越闭了嘴,孙坚才开口:“钟离兄,朝廷与王爷都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反?你账面上的薪俸虽然只有比三百石,比我还低了两等,但家丞这个位置在暗里的好处,可是远远超过了我这个县丞的。现在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哎!”钟离越长叹一声:“文台啊,你说的对,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啊!但是你得想明白,造反的是黄巾道,而不是我钟离越,我只是跟着造反罢了。请问: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我不跟着造反,黄巾军进了下邳,若问民众下邳第一贪官是谁,他们又会怎么说?我知道我钟离越在下邳的官声的确并不是太好,还积累了一点民怨。也正因如此,黄巾军一进城,他们肯定就会借用我全家人的人头来收买人心。与其如此,我不如主动去做黄巾道的内应,这样一来,岂不能由此全身而退了?”

    “那么王爷该怎么办?你可是王爷身边最信任的人?!你放贼人入城,王爷还有活路吗?”孙坚瞪大了眼睛。

    钟离越捋了捋胡子,阴笑起来:“下邳王刘意就是一个九十多的糟老头子,没事读读佛经,一副臭皮囊罢了。他信任我?也许是吧,但是他本人值得我托付自己的性命吗?文台,你也是知道的,自光武中兴以来,洛阳朝廷对地方封王一直戒心深重,很多封国建而后撤。就拿这徐州地界来说罢,什么泗水国、广陵国、彭城国,现在都不知所终,并入后设的郡县。下邳国之所以能够幸免,便是因为诸位封王均深谙自保之道,知道什么叫低头做人。不过他们的头低得也过了吧!就拿头一任封王刘衍来说吧,他在位五十四年,除了长得俊美之外,没有给世人留下任何印象。第二任封王刘成,在位才两年,他的短命则是其留给世人的唯一印象。第三任封王刘意,也就是我们的那位老王爷,在位都五十七年了,而他带给是世人唯一疑惑便是:他为何一直能够老不死。你看,一个自己都朝不保夕的破王爷,我钟离越为何要关心他的下场?恐怕洛阳朝廷也不关心他!朝廷更希望出现的结局,或许就是他在兵乱中举家被杀,这样天子就有借口消除整个下邳国,并入新建的什么郡了。其实我连新郡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下邳郡’,哈哈!”

    “钟离大人,你刚才的话乃是自相矛盾!”一边的孙策突然发了言。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孙坚又瞪了孙策一眼。

    钟离越对孙坚摆摆手:“童言无忌么!”他回过头,歪着脑袋看着孙策:“小娃,你倒说说我哪里自相矛盾了!”

    孙策双手攥紧拳头,满脸通红,辩白道:“你前面说黄巾道若攻下邳,朝廷官军必败,你是因为要保命才从贼。而刚才你又说,朝廷能够在下邳王被杀后趁机除其封国,再建新郡,这就说明事后朝廷还是能够击退黄巾贼的。钟离大人,你到底是赌哪边赢?这不是前后矛盾,又是什么呢?”

    钟离越大力点点头,伸手捏了捏孙策肥嘟嘟的耳垂,赞赏道:“阿策,你才十岁,就有这见识,比我那同样十岁的犬子钟离超强多了!”

    “哪里!我孙策可不像您那位公子,想不出用身子堵住鞠门防守的秒策!”孙策语带讥讽,不屑地看着钟离越。

    钟离越没有目睹这日下午自己的儿子在蹴鞠时是如何作弊的,因此没有太明白孙策这话的含义。但从其语气上揣测,他与自己的儿子应已有了积怨。不过,目下他也没心情细究这些小孩子之间的恩怨了,只是转而回复了孙策刚才对他的反驳:“阿策,我现在就来解释,为何我没有自相矛盾。老实说,我既相信黄巾必克下邳,也相信黄巾得不了天下,同时还相信大汉定亡!”

    “黄巾既然会败,大汉怎么会亡?!”孙策被弄糊涂了。

    “很简单啊!”钟离越边说,边开始为自己倒酒:“因为最终打败黄巾的,可不是大汉朝啊!”

    “你的意思是……”孙坚眯着眼睛,边想边说:“当下的天子,就好比是……当年的王莽;当下的黄巾道,就类似是……当时的绿林、赤眉……而最后收拾天下的,乃是一位新的光武刘秀?”

    钟离越用粗粗的手指点点孙坚的鼻子,喉咙里还带着酒水,用混沌的声音说道:“文台真是聪明!与你联手,真是找对人了!”

    “那你说的那位新刘秀到底是谁呢?”孙坚试探道。

    钟离越将酒水带着口水咽下,慢慢说道:“《春秋谶》云:‘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至于这‘涂高’何解,历来众说纷纭。依据在下浅见,谁有实力,谁就能够代汉。至于如何解释那谶言,倒在其次。文台,你看看这世上,究竟谁有能力代汉?”

    孙坚“哼”了一声:“你前面不是说黄巾道拥众近四十万,弟子遍布天下吗?而据你刚才的说法,似乎就连黄巾道也只是一个青史上的过客而已。然而,除了反贼与朝廷之外,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三方势力?”

    钟离越笑了起来:“文台虽然聪明,但在眼界与格局上还是差了一口气。什么叫朝廷?你看刘姓皇帝,就连那自己同姓的封王都防备着,哪里有对自己手中权柄的半点自信?再看本朝历史:光武驾崩之后,朝廷便由外戚、宦官与清流轮流掌权,而谁上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先弄死自己的政敌?由此可见,所谓朝廷,就是权贵们彼此屠宰的战场,他们对所谓自己人下的手,或许要比对黄巾道还要狠毒!文台,若我预估不错的话,黄巾乱起,朝廷必缺兵;而朝廷若要找兵,就必会撤销党锢,允许原先被压抑的清流凭借宗族力量自行募兵。这样一来,黄巾之势虽然可能被削除一半,但各地诸侯亦将拥有自己武力,谁还会在乎洛阳天子?至于阉宦之流,虽貌似气势汹汹,但除了天子,其实并无地方豪族可做依傍。一旦清流手握兵权,灭阉党岂不在须臾之间?让我们想得再远一点:阉党实为天子所唯一仰赖之家人,阉党一除,天下岂不会迅疾变色更旗?”

    孙坚听了默默不语。他马上想起了那个假扮獓骃班班主的清流领袖张俭。张俭在当年杀死宦官侯览母亲后,竟然能在逃亡过程中得到孔子后人孔褒、孔融的庇护,又有能力在塞外勾结鲜卑人图谋不轨,可见被贬斥的清流所蕴藏的惊人政治力量。但想到这里,他突然手心又出汗了。原来,程普、黄盖杀死张俭的事情虽然知者甚少,但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事后机密泄露,与程、黄合谋的孙家无疑将成为天下清流之公敌。同时,他本人在盐渎又射杀过几百黄巾道,道中人又岂能容他?在黄巾道与清流之间,孙家将何以自保呢?

    孙策没有注意父亲脸色的变化。他还是乐于找到别人说话中的漏洞,显示自己的聪明。他再次开口问钟离越:“钟离大人啊,你说的话又自相矛盾了。既然你预测被党锢之祸波及的清流未来会得势,那就该早点投奔他们啊?你投黄巾做甚?”

    钟离越低头喝酒,同时向胡玉瞥了一眼,示意叫他回答。胡玉含笑回复孙策:“公子啊,清流里面派系太多,就连洛阳势力最强的袁家,都有袁绍与袁术两股势力,彼此都不服。你叫我们现在去投奔谁?不如先投黄巾,拿下下邳,这样我们自己手头也就有了粮草、军队、民众与土地,也算一方诸侯了啊。等到黄巾主力与官军死拼时,我们便作壁上观,待价而沽,选择强者再投靠之。正如你当年能够招安我胡玉,未来的新主子也能够再招安我们啊!但没有实力,就没有人会理睬我们,因为谁都能够把我们当蝼蚁踩死!”

    孙坚继续沉默。小孙策还想说什么反驳胡玉,又被孙坚又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了。孙坚突然抬起了头,用眼睛盯着胡婵,用眼神征询她的意见。一直没说话的胡婵眼里含着眼泪,向他略略点头。

    孙坚冷笑着摇摇头,突然一拍桌子,对胡玉与钟离越喊道:“我看,你们还是杀了我们算了吧!我孙文台不怕死!但你们别忘了,如果我堂堂县丞今夜死于非命或者突然失踪,此事明天就必然会撼动整个下邳官场,相国大人乃至徐州刺史部肯定都会来调查,届时你们的谋划则定会提前事泄!有种你们就杀了我孙坚吧!我看你们事后如何收拾!”

    钟离越拍起手来:“文台真是太聪明了,简直就是我钟离越之外全徐州最聪明的人!不幸的是,我还是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说罢,他突然从案几下面拿出一叠木牍来。

    “这是什么?”孙坚问道。

    “没什么,就是我钟离越在将你与你家人放生之后,还能用以继续遥制你的一些小物件。”钟离越得意地摆弄着自己的胡子。

    孙坚在油灯下迅速凑近木牍,仔细阅读。一看,则大惊失色。

    “文台,你读出声啊?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吗?还会怕上面几个字吗?你不会不识字吧?”胡玉在一边嘿嘿坏笑着。

    孙坚眼神呆滞,手指间的木牍,一块块滑落到了案几上。

    “那孙公子你来读!上面的字,《急就篇》里大都有,你十岁了,应该能够认出!”胡玉随便挑了一块木牍,扔给了孙策。

    孙策紧张地读了起来:“光和三年(注:公元一八零年)七月初八,下邳县丞孙坚由扬州胡玉入玉衣用料,值钱六十三万,坚转卖下邳王,估钱一百二十三万,得倍利。”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读:“光和四年二月初六,下邳县丞孙坚由扬州胡玉入玉面罩用料,值钱二十八万,坚转卖下邳王,估钱八十四万,得二倍利。”孙策读不下去了,他含着眼泪看着父亲:“爹,这是真的吗?你真贪了这么多?”

    在孙坚开口回复孙策之前,钟离越先抢了他的话头:“阿策,你说得对,你爹就是一个贪官,而且比我还要贪腐!让我来告诉你他是怎么贪的!那个老不死的下邳王的墓葬开工后,明器的需求就很大,我因为偷懒,就找你父亲去代办。什么玉面罩、玉石、玉枕、玉璜所用的玉料、形为兵马与乐伎的九色陶俑、刻着贵霜国文字的银耳杯、用前朝工艺精制的红漆盘、大秦来的琉璃象、豫章郡名家雕刻的木猿、吞烟喷香的铜雁炉、交州的孔雀尾大扇、青州的蛟龙皮软铠,他什么都能找到,质量还都是天下最好的。不过,哪一件进货,你父亲不是超过进价一倍两倍地从王爷的账目上偷钱?你看你们家的小阙楼,一幢一幢地起,那怎么可能是你父亲每年四百石的薪俸能支得起的呢?你知道现在物价涨得有多快吗?!”

    孙策咬住嘴唇,愤怒地反驳道:“呸!你说我爹是贪官,但下邳百姓可都念着我爹的好呢!你没听童谣怎么唱吗:承乐世,孙文台有韬;泗水清,孙富春播德!”

    “这也是我最佩服你爹的地方!”钟离越打断了孙策的话:“你爹不仅会贪,而且能装!每到洪涝与欠收的日子,他总是能拿出自己贪来的钱去收买小民人心,结果呢,事后没人觉得他是贪官,尽管人人都被他盘剥!”

    “我爹什么时候盘剥小民了?!”孙策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

    “靠贪王爷的钱啊?”钟离越回道。

    “那是坑王爷,不是坑百姓!”孙策不服。

    钟离越摇摇头:“但你想想看啊,下邳王本身又不劳不作,他哪里来的钱?你再想想看,你爹从王爷账上贪来的任何一枚五铢钱,哪一枚最终不是来自于下邳百姓的赋税?!”看到孙策被说得哑口无言了,钟离越又将目光转向孙坚:“孙文台!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处心积虑,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些愚蠢的草民,除了能够给你几句奉承之外,能够改变你卑微的出身吗?能够给你带来孝廉的名头吗?能够给你带来二千石的高位吗?我左思右想,你这样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趁天下大乱之际能够征召起一支孙家军,称霸一方!你说我猜得对不对?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的话,难道目下不是你飞龙在天、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吗?你还犹豫什么呢?!”

    孙坚抬起头,指指这些木牍,恨恨地对钟离越说道:“这些账目将我与你、胡玉三方合赚的钱,都算成是我孙家一方赚的,你要不要脸?你就不怕我到徐州刺史部再反咬你出来吗?”

    钟离越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笑道:“我脸皮厚,更不怕你出去乱咬我。徐州刺史部的人缘我比你熟络得多,到时候他们肯定会信我,不信你。至于胡玉么,官府就是抓到他,他也会在刺史大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你是如何欺侮大汉合法良民的。这时我再随便拿几个马蹄金到刺史部运作一下,我说的故事就更加惟妙惟肖了!”

    孙坚瘫坐在席子上,一言不发。许久,他才慢慢开口:“说吧,你们要我怎么配合你们!”

    孙策惊讶地站起来了,喊道:“爹,你怎么能……”,但他没有将话说完,嘴巴就被胡婵堵住了。

    孙坚抱歉地对儿子笑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什么低头不低头的,晏子早就说过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孙文台,你就是当世之英豪!”钟离越放肆地大笑着,又给孙坚倒了一杯酒。

    正在这时,一直被昏睡的小孙权被钟离越的大笑声吵醒了。他睁开迷离的眼睛,疑惑地问奶娘黄氏:“爹爹在做甚?”

    “老爷……他在与好友们……切磋……兵法。”满头冷汗的黄氏小心翼翼地回道。胡玉回头对黄氏笑了一下,露出了熏黄的牙齿,轻声道:“那小翠如果像你怎么聪明,也就不会死了。”

    黄氏脸带恐惧地点头应承着。

    孙坚对黄氏笑笑,叫她不要紧张。然后他又问钟离越:“既然我们又成一伙人了,你们行事的具体计划不妨就透露给我吧!”

    钟离越摆摆手:“不急!目下你只要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事,等你做完了,自然有人会在适当的时机给你新指示!”

    “好!只要你能够放过我家人,我会照做的!”孙坚不耐烦地将双手彼此插入对面的衣袖里。

    “第一!”钟离越举起了一根胖手指:“我将你家人放走后,你得想好怎么和县廷说清楚你今日家仆被杀的事情。我给你的建议是,你就说有城外的贼人抢走你的儿子想讹诈你。你则深夜追凶,将贼人斩杀,救回家人。”

    孙坚听糊涂了,反问:“那贼人不就是你们吗?”

    “非也!非也!”钟离越的胖脑袋摇得就像乐伎摇的鼗鼓:“我是下邳王的堂堂家丞,这位胡玉是正经的行商,我们怎么是贼人呢?贼人的尸体现在就在河滩上!都是你英武的孙县丞一人所杀哦!”

    孙坚马上听懂了。肯定是胡玉的手下顺便斩杀了城外几个无辜的乞丐,再用他们的人头来掩饰自己的真正绑架行为。孙坚叹了口气,再问钟离越:“好吧,你们想得周到。那第二条指示呢?”

    钟离越举起两根手指:“第二呢,今夜发生的事情,你回去后,可以告诉你夫人,还有祖茂、孙贲、孙辅、吴景诸人,但奴婢之流的,一定要守口如瓶。至于你如何说服他们配合你,就看你的本事了。话说回来了,如果你连劝说家人朋友的本事都没有,你对我也就没有丝毫价值了。再重申一次:只要我听到一些我不想听到的事情,你贪污的证据,马上就会被呈给刺史部。”

    孙坚点点头:“我定能说服他们。”他又一指黄氏:“奴婢里知道这事的,现在就只有她了。但我可以为她担保,她绝不是乱嚼舌根子的人!”

    胡玉这时插话了:“我怎么忍心把你二公子的奶娘杀了呢?我不担心她会乱说。不过,我倒是有点担心你的大公子。阿策好像比你更爱朝廷啊!你保证他不会到县学乱说话?”

    胡婵在暗地里捏了孙策的大腿一下,然后在他耳边说了“淮阴侯”三字。孙策明白了,胡婵是叫她学习当年忍受胯下之辱的淮阴侯韩信,暂且先混过这关。孙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决定跟从父亲,放弃抵抗。他恭敬地向钟离越下拜,嘴里嘟囔着:“刚才多有冒犯,请钟离大人与胡玉叔叔恕罪!今夜之事,出门后我孙策绝不会与闲人多嘴!”

    “你满意了吧!”孙坚看着钟离越。

    “好!好!不过我还有第三条指示!”钟离越举起了三根手指:“要夺取下邳,我们肯定还会挖更多的地道,从城外通向城里。老实说,下邳临水,地基松,不是太难挖土。只是挖地道总是会有响声,难免走漏风声。希望你从十日后开始,叫祖茂多派人往王宫附近巡逻,用人声压住下面的挖土之声,具体行动路线我稍后会知会你!”

    孙坚听明白了,黄巾贼的最终目标是下邳王宫。他默然点点头,再问:“还有呢?”

    “暂时没了!你们可以安然离开了!”钟离越一摊手。

    “那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孙坚反问道。

    “请便!”钟离越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那些随时可以要了孙坚小命的木牍。

    “黄巾道知道我当年在盐渎杀害其弟子的事情吗?”这个问题是孙坚一直关心的。

    “你放心,他们已经不在乎这事了。而且,也正因为你用兵有谋,他们才特别希望你能入伙。”钟离越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你自己是何时从了黄巾道的?”孙坚再问。

    “光和二年!那时我去京都洛阳述职,在那里成了黄巾道的人。”钟离越这时已经将木牍全都装进了布囊,并贴身收藏好了。

    孙坚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早在五年前,黄巾道出入京都,就已经如入无人之境了。他再转向胡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钟离越是黄巾道上的人了?”

    胡玉摇摇头:“不是,我今天才知道。”见孙坚疑惑,胡玉进一步解释道:“我奉南阳上使张曼成之命来下邳,本来就是要找一隐藏在下邳官府内的同道接头的。但我根本就没想到他就是钟离大人。实际上,就是在我将沙门言无名介绍给钟离大人之时,我都未料到他其实就是我要找的线人。只是在今夜戊时二刻我按照事先约定的接头暗号赶到城内的约会地点之时,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钟离越。你说奇不奇?”

    孙坚听了胡玉的解释,突然想起他还未细问这个沙门言无名的底细。但胡玉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抢白道:“文台,今夜我真有点累了,关于那沙门的事情,你还是问胡婵吧。她会和你说得非常详细的。”说着说着,他又阴笑了起来。

    孙坚无奈,只好住嘴不问。钟离越这时也推给了孙坚四坨马蹄金,算是对于他家损失的四名奴婢的赔偿。孙坚也默默叫胡婵收了。他先将胡婵、孙策、孙权、黄氏一行都抱下了楼,然后也跟着下楼。此时,他正想开口要问众贼讨回自己的一对短戟,却不料那胡玉的手下胡老四急着就要重新往孙坚头上套头套。

    “你这是做甚!”孙坚瞪了他一眼。

    山越人胡老九在一边笑着解释:“麻烦你们再走一次地道,否则怎么去案发现场,救回自己的家人呢?此外,我们也不想让你知道这地道的走向!”

    孙坚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现在就给我弄一张下邳城地图来,我闭着眼睛就能够在图上画出此地道之所在!你们这样掩耳盗铃,有意思吗?”

    胡老九抬头向二楼的胡玉看去,胡玉则向他略略摇头。胡老九会意,将头套扔到了地上。于是,孙坚一行人便又钻进了地道。胡老九在前面掌灯开路,胡老四与胡老三在背后抬着小翠的没有脑袋的尸体。侏儒胡老七在队伍的最后压阵。胡玉本人本不想跟着一起走,但钟离越对他使了一个脸色,他也默默下了梯子,进了地道,跟在队伍二十步之后。至于那个原本引孙坚来子房楼的六个蒙面人,则已不知所踪了。

    当众人重新来到河滩上之时,却发现河滩上出现的并不是几个乞丐的尸体,而是五个手脚被反绑、嘴里塞了碎步的精壮大汉。原本消失的六个蒙面人这时也突然从夜色中钻了出来,冲上去给胡婵等人加绑绳。

    “这是做甚?我们不都是自己人吗?”胡婵挣扎起来。

    胡老九在其耳朵旁边低语:“妹妹,没事,就是做戏而已,否则文台没法交差!”说这话时,孙坚已经从蒙面人那里重新得到了一对短戟。

    见孙坚手里有了武器,胡婵大为心安。于是,胡婵、孙策、抱着孙权的黄氏重新又被上了绑。而蒙面匪贼却在与此同时给五个大汉松了绑。胡玉跑过去,拍拍其中一个长脸大汉的脸蛋,说道:“刚才委屈弟兄们了。不过现在想参加黄巾道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你们的真本事。现在就给你们出个题目吧。看到了吗?对面那个拿双戟的大汉,是背叛黄巾道的叛徒,我现在每人给你们一件兵器,你们上去五打一,杀了他。尔后呢,那边两个女人,两个小孩,都归你们发落,算是你们的奖品。”

    长脸大汉大喜,立即从胡玉手里接过明晃晃的环首剑,余下四人也分别抄起了胡玉为其备好的一根长戟、一把环首刀、一对短矛与一把钩镶。五人彼此商议了一下,突然散成一个圆,将孙坚包围在当中。

    孙坚哪里会惧怕这几个毛贼。他见执长戟者趋前冒进,便飞速用一对短戟夹住长戟头,然后飞身跃起,用双腿夹住戟杆。那执长戟者手一松,兵刃就离了手,孙坚则抱戟着地。持刀者刚想冲上来帮忙,还躺在地上的孙坚突然扔出手里的一把短戟,戟枝稳稳插入那人的前额,浆血乱飞。他两眼一翻,立即倒地。持短矛者一看不好,立即向孙坚扔出手中的一对短矛,孙坚则用长戟戟杆将原先持戟的那个贼人狠狠撂倒。此人倒下的身躯,正好替孙坚吃了两支短矛,而这两支矛头,又恰好扎透了他的左右两肺。趁着这功夫,孙坚撑着戟杆跃起,俯瞰整个战场,并看准了时机,将另一只短戟抛了出去。刹那间,抛短矛者的脖子也被这短戟穿透,倒地毙命了。持钩镶者与持剑者一看不妙,便嚎叫着从两个方向朝着孙坚同时发动了攻击。孙坚冷笑一下,先用长戟的戟头扬起砂石,迷住持钩镶者的眼睛,然后顺势用戟头用力戳穿了他的喉咙。然后他一退身,将戟头连那持钩镶者一起抡起,重重砸到了持剑者的身上。持剑者扔剑倒地,孙坚再从地上拾起钩镶,一下猛扎了下去,划开了他的胸膛,勾破了他的心脏。

    一盏茶的功夫,这五个大汉都成为了尸体。

    满脸鲜血的孙坚扔了钩镶,然后再过来给家人松绑。小孙权看到满脸人血的父亲,吓得大哭,而孙策则被父亲刚才的表现震惊得目瞪口呆:“爹,你原来那么厉害!”

    “太勇武了!”与此同时,胡玉及其手下也都爆发出了欢呼。胡玉啧啧称奇:“当年文台一人大战我们五百兄弟,其容姿依然历历在目。不想为官多年后,武艺非但未退,下手却更为狠准,真为徐州第一虎将也!”

    孙坚没有理睬他的奉承,只是冷冷地说道:“这五个人到底是谁?”

    胡玉笑道:“这很重要吗?其实,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五个蠢货而已,给你练手用的。不过我挑人的时候故意选了精壮的,否则你回头说几个乞丐就能够绑了你的家人,谁信?谁不知道你们孙家就连丫鬟都是有点武功的!?”

    孙坚正想与胡玉继续交谈下去,却听得河滩上搁浅的一条小船的船舱里传来了小儿的哭声。孙坚用短戟一指,问胡玉:“哪里来的孩子?”

    “这与你无关!”胡玉背过了脸。

    “胡玉!你随便害死刚才五个人也就算了,反正看面相他们也不是好人!你可不能随便祸害幼童!”孙坚用脚踢了一下胡玉的脚后跟。

    胡玉回过头来:“嚯嚯,我忘记了,文台,你是县丞,有权过问境内所有的治安事件。你既然那么好奇,那你就去亲眼看看吧!”

    孙坚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水,跑过去一看,果然发现船帮里有两个妇人,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孙坚突然联想起了这一两年内在徐、扬频繁出现的婴儿失窃案,心中大致有了答案。他转而怒对胡玉:“你偷孩子做甚?这么小的孩子,对反叛有何作用?”

    胡玉一脸无辜状:“谁说不是呢?但南阳上使的命令,我不好不听,而且这些孩子他都是论价给钱的!谁能与钱作对呢?”

    “黄巾道要这么小的孩子做甚?”孙坚追问。

    “这个嘛……”胡玉挠挠头:“听说大贤良师在训练一批幼童,扮作倭国童子,专门服侍他,而且还挑选其中特别聪慧者为心腹,委派各地。”

    “所以……”孙坚借着他的话茬:“孩子要从吃奶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训练?”

    “是!过了两岁就难了!”胡玉有点不耐烦了,开始拉着孙坚离开这小船。“文台,这事与你无关,你快点照顾你自己的家人去!”

    “不!”孙坚甩开胡玉的手:“我要这两个孩子!你会不是爱钱吗?我可以买!”

    胡玉本来以为孙坚是在开玩笑。但是,孙坚坚定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他绝非戏言。

    胡玉挠挠头,揣测着孙坚要孩子的动机。他并不知道孙坚当年在盐渎城下就亲眼见过一个“倭国童子”,也不知道左嫣将那孩子开膛的场面,曾让孙贲吓得半月没睡好觉。但胡玉毕竟爱财。他没有理由放弃这个捞钱的机会。他咬咬牙,伸出两根手指,说:“你买可以,但就这个价,不许还价!”

    “这是什么价?”孙坚反问。

    “一个孩子要两坨子马蹄金!”胡玉这次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刚才钟离越给我的四坨马蹄金都给你,我两个孩子都要!”孙坚竟然一点都没有还价。

    胡玉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想了想,呵呵一笑,摆摆手:“只能卖你一个!没法子,全卖给你了,我没法向上面交差啊!”说着,他就叫手下将两个孩子抱来,问孙坚:“你相中哪一个了?”

    孙坚将胡婵叫来,说:“我不会挑孩子,你来吧!”胡婵看着这两个胖嘟嘟的男孩子,突然想起自己的严无名当年被拐走时也是这个岁数,顿时鼻子就酸了。她看到其中一个男孩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无邪,正如自己的孩子当年的模样,便用颤抖的手指指了指他。

    “好,一手交金,一手交人!”胡玉一拍大腿。

    这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在天际线下喷薄欲出。胡玉给左右使了一个脸色,便领众人重新钻了地道,消失了。河滩了留下了孙坚及其家人,无头的小翠、无名的五具男尸,以及同样无名的那个两岁幼童。孙坚拾起胡玉留下的火炬,向下邳城头发出信号,已经等了一夜的祖茂等人则从城头挥动火炬应和。

    孙家人终于安全了。

    孙策看着胡婵怀里的那无名幼童,问孙坚:“父亲,这孩子与我们非亲非故,为何救他?”

    孙坚俯下身,摸着孙策的头:“钟离越没有说错,爹的确是贪官。但与一般贪官不同,爹不但积财,而且积德。财会用光,德性则长存。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吧:我们家死了四个奴婢,那四坨子金子换不来他们的命,但如果用其中的一半来救一个孩子,那么我们孙家就能积更多的德。等到这孩子长大的时候,爹可能已经老了,但他却可能会成为你与你权弟的左膀右臂,你懂吗?”

    孙策凝重地点点头。

    这时候,城郊的雄鸡已经开始打鸣。阳光扫过泗水河,照亮了下邳城雄伟的城墙,将白门楼巍峨的楼影投射到了城墙内的芸芸众生之上。

    大汉徐州下邳国,迎来了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