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吴彪登门

    院门外的喧嚣之声引起了孙坚的注意。他向孙静使了一个脸色,后者便立即去开了道门缝以窥虚实。但见田埂上一支由八人十马组成的马队正在向这边徐徐而来,领头的有一个俊美少年与一个中年男子,前者骑黄马,着白色直裾袍,戴白色葛布帻冠,年纪十六七岁,腰间还悬着环首刀;后者骑白马,着朱色直裾袍,戴玄黑色丝绸帻冠,年纪已过不惑,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手里摇着一面灰白色鹤羽扇。后面八名家丁,全部白色头巾、黄色衣着,背上横跨着弓箭,腰间也都悬挂着刀剑。一人手里擎着一面大旗,上面绣着一个“吴”字。马队最后两匹驮马背上载了藤条箱,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孙静看到了那“吴”字,多半猜到是吴小姐家的人。至于那少年与中年,莫非就是刚才谈话所涉及的吴景与吴彪?他刚想缩头对门内的孙坚通报,不料对面的少年率先发了话:

    “那位小哥别躲!请问:这可是孙县尉在富春的老宅?”

    孙静只好拱手作答:“正是孙县尉的陋宅。鄙人孙静孙幼台,孙县尉胞弟是也。请问这位公子与这位大人是……”孙静加大嗓门,明知故问。他是希望对方的回答也能够大声到让院内的哥哥听到的地步。

    “失敬!原来是孙县尉胞弟!在下钱唐吴景吴奋起,这位是我的叔父吴彪吴绣波。现在我们来找孙县尉家长,有大事商议。请问令尊大人可在?”。

    孙静听了,立即觉得刚才院内徐真哥哥的预测或许要应验了。你瞧,吴家没有等到孙坚哥哥去找媒人下聘礼,就急着绕过孙坚来找老父孙钟,明摆着是要用重礼堵上孙家的嘴,让孙家不再提联姻一事!不过,他又瞅了瞅队伍最后两匹老马喘着粗气打着蹄子的衰样,便料知其所载货物不轻。想到这里,孙静心里又偷偷笑了起来。他对吴景作了个揖,又向吴彪鞠了个躬,大声回道:

    “家父的确就在寒舍,我马上就去通报!”孙静故意不提孙坚已在昨夜回家的事情,因为他想让哥哥的突然出现吓上吴家叔侄一跳。

    回到院里的孙静对着哥哥也使了一个脸色,孙坚心领神会。他对父亲点了点头,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暂时隐蔽了起来。孙雯与孙贲则开始迅速收拾稍显杂乱的案几。徐真这时候略感尴尬。孙吴两家的事情,徐家本该回避,但是现在若马上出门,却肯定就会撞上吴家,这无疑就更尴尬了。想到这里,徐真只好摇摇头,也跟着孙坚进屋藏了起来。

    第二次出门的孙静立即将已经下马的吴家叔侄引入院子。因为孙宅并不宽敞,吴景便令手下均在院外休息。进门后,一家之主孙钟立即作揖迎向吴家叔侄:

    “老朽孙钟,有失远迎。不知吴大人与吴公子今日竟然光临寒舍,真是令蓬荜生辉。不过,孙、吴两家门第相差甚远,平时也无走动,今日不知有何事竟然惊动大驾?”孙钟说这话的时候,全然装作不知儿子昨夜已然救了吴小姐。他想后发制人,静观吴家的反应。

    吴彪捋着山羊胡哈哈大笑;“老哥何必如此客气!什么门第不门第的!贵公子孙文台可不是什么布衣,他现在可是馀杭县尉,管理一县的治安与武备,位次就在县令与县丞之后!我们这些富户虽然田产多一点,人丁旺一点,也需要孙尉这样的骁勇尉官保境安民,才敢享得几日安闲!这不,孙尉智退海贼,威震吴郡,今日吴某人是代表全宗族来给府上送上一点薄礼,请老哥一定不要推辞!”

    孙钟心中一声冷笑。你们吴府送了“薄礼”了,是不是就不想送貌美的侄女上门了?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犬子斩杀海贼之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官府已经擢升他做了假尉。你看这大汉的天下一百多个郡、国,自光武中兴以外——不,自高祖陛下登基以来——哪里有布衣跳过县吏的级别直接做尉官的先例?这已经是我孙家承了祖先荫德而得的大福了,哪里还敢向民间勒索别的财物?”

    吴景马上插话说:“老伯,您误会了。我叔父不是说去年,而是说昨夜孙尉冒险救下我家姐姐的大恩。”

    “哦?有此等事?请公子坐下细讲!”孙钟之所以要听吴景将这故事说一遍,乃是因为他也想自己比对一下吴家的版本与自己儿子说的版本之间的异同。孙坚这小子从小就老爱吹牛,作为父亲的孙钟当然知道他有着毛病。

    孙雯在桑树下铺了席子,于是吴家叔侄便盘腿坐下了(注:汉代人基本上是席地而坐的,不坐凳子)。趁着孙静、孙雯忙着烤茶的功夫,吴景就复述了他昨夜看见的与听姐姐及奴婢转述的孙坚救美之经过。孙钟细细一听,大致与孙坚所述无甚出入,只是吴景只字不提吴甄已经定下的婚约。不过,这一切也都在孙钟意料之中了。

    “哐当!”孙坚房内突然传出了陶器落地摔碎的声音。原来孙坚听闻吴景一直不提婚约一事,一时火起,用拳头敲了一下案几,不小心弄碎了一个陶杯。但声音一起,就立即将吴家叔侄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卧房。同躲一房的徐真一看不好,立即对孙坚咬了咬耳朵,孙坚听罢点了点头。于是,他故意解开衣裳,佯装刚刚睡醒,一边打着哈欠走出了房门,一边对孙钟说道:

    “爹,今天来客人了啊!刚才孩儿起身,不小心踢碎了一个陶杯,让爹爹受惊了!”

    吴景愣住了——原来孙坚在家!吴彪用扇子碰碰他,意思是问:这是不是就是孙坚?吴景点点头。

    孙钟反应也很快,装作刚刚听闻儿子昨夜事迹的样子,对孙坚挥手喊道:“儿啊,昨夜挑灯破贼,回家竟然也不和老父说,倒头就睡。你看,吴府多懂礼数,你略施援手,人家就来登门道谢!快穿戴整齐来回礼!”

    孙坚立即正好衣冠,对着吴家叔侄二人下礼:“奋起兄,这位想必就是吴伯父了!昨夜之事只是下官职责所在,二位实在太客气了!”

    吴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大约料到了孙坚刚才在自己的房内偷听。若真如此,孙坚也肯定知道他刚才没有提婚约之事。他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吴彪,吴彪则对他笑笑,略略摇头,意思是叫他暂先淡定。

    吴景有点不自然地对孙坚笑道:“没想到孙尉已经回老宅了啊……这……这也好,哈哈,我们本来就是想要来向孙尉道谢的……呵呵……”

    吴景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连七岁的孙贲听了心中也暗笑。他心想:要是吴家真心向孙坚叔父本人道谢,应当去馀杭县孙坚的官宅,何必跑到富春的孙家老宅呢?吴家又怎么可能事先料到昨夜孙坚叔父回了富春呢?

    见吴景搭话漏洞太多,有点生气的吴彪用膝盖碰了他一下,将话头抢了过去:

    “孙尉啊,现在你一年俸禄多少?”

    “蒙朝廷恩典,一年二百石!”

    “呵呵,太低了啊!像孙尉这样的英雄,应当有二千石的俸禄啊!”

    二千石是郡太守的俸禄。吴彪这话是暗示孙坚可以做到一郡行政第一长官的高位。孙坚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不知道怎么做答,而孙钟看着吴彪一脸的严肃相,则突然悟到了这话里有话。他马上奉上刚刚孙雯泡好的烤茶,小心地试探着吴彪:

    “吴大人……”

    “呵呵,老哥,我不是官,叫我绣波就可以了!”(注:古代只有平辈人才可以互称表字)

    “哎……好……绣波……兄,老朽就改口了。犬子目前还是一个假尉,不是正式县尉。绣波兄人脉广,可知何时上面会将犬子扶正?这样,犬子的俸禄也可以升到三百石一级啊。”

    孙坚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其实只是想试探一下吴家有没有帮助自己升一级小官的能力。在当时,是否能够越过“二百石”一级,是基层官员升迁的一道坎。若这步都做不到,“二千石”云云便只是戏言罢了。再说,吴家欠了孙家一个大人情,他主动开这个口也并不丢脸。

    不料吴彪却一皱眉。“这恐怕……”

    孙坚的心一下子凉了起来。

    吴彪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挥着扇子大笑了起来。细细品了一口烤茶之后,慢慢说道:“孙尉莫非觉得刚才我吴彪说‘两千石功名’一语是在戏言?”

    孙坚在心里拼命点头,嘴上却陪着笑说:“哪里,哪里。”

    “好,”吴彪放下茶碗,“我就来为孙尉分析一下未来的官运。”

    知道要进入正题了,孙家老小的脑袋又都凑了过来。小孙辅当然除外。他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已经在一边开始偷吃鸭肉了。

    “刚才孙老哥说得对,按照我大汉官制,县尉是从县吏里选拔的,从布衣里将文台直接升为假尉,的确罕见。不过,这‘假’字可是大有文章的。馀杭县本来就已经有县尉了,再设假尉,只是为了应付目下治安恶化之局势,而临时采取的举措。不想,孙尉任职一年以来,海贼胡玉在馀杭县与钱唐故县的作案次数的确大有收敛,而多流窜到别县作案。因此,据说郡里正在考虑裁撤馀杭假尉官职,省下经费在别县再多设假尉。”吴彪说得不紧不慢,偷眼察看孙家人的反应。

    “什么,哥哥尽力剿贼,竟然上边还要撤哥哥的官!”心急的孙静开始叫了起来。

    “三弟!不要造次!郡里即使撤了馀杭的假尉,并不意味着对我孙某没有另外的安排!”孙坚对着弟弟喊道。然后他笑着转向了吴彪:“吴伯伯,是不是能够说动郡里,安排我去别的县做假尉?”

    “哦?刚才还在问我何时能够被扶正,现在去别的县继续做个假尉也可以了?”吴彪笑眯眯地看着孙坚。

    “此一时……彼一时。”孙坚的脸一红一白。实际上,他内心也为郡里的人事安排暗自咬牙。

    “依我看,还是做个郡里的别部司马吧,掌管个千百人,这有多威风!”吴彪继续挥着扇子。

    孙坚听了一惊。“别部司马”就是临时征召的武装别动队的司令官,不属于朝廷固定编制。吴彪提到“别部司马”是什么意思?难道吴郡要打大仗了?想到要大仗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发出了火焰,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他马上回道:“在下除了本县事务之外,并不了解别郡别县事务,还请吴伯伯指教一二!”

    吴彪看着他那副立即就像披挂上阵的样子,赞许地点点头,回道:“孙尉,本郡无事,但会稽郡有事!”

    “何事?”孙坚心中疑惑。他昨天的确建议胡玉去会稽抢劫——不过,就过了几个时辰,他难道就立即在那里犯下了大案?想想时间也来不及啊。

    “孙尉可知会稽郡许氏父子?也就是许生与许韶父子?”

    “真不知!”听到会稽郡的变乱与胡玉无关,孙坚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正在句章(注:近今日宁波慈城。“句”读“勾”)密谋造反,已悄然聚众万人左右!”

    “万人!”孙家都听傻了。整个会稽郡只有十二万多户人,全部人口不到五十万人,要从中要凑齐一万反贼,那是不是要牵动大半个会稽?整个会稽郡的百姓都疯了吗?孙坚觉得他不得不再追问下去:

    “请问吴伯伯何以得知此事?官府怎么没有任何情报?”

    “我们吴家的佃户里就有会稽人,老家就在句章,前几日回到钱唐向我通报的。吴家对他有恩,他断然不会欺吴家!至于官府么,一个月之内恐怕洛阳京城都会知道!”

    “怎么讲?”

    “以现在他们的兵力,打下郡城山阴(注:在今天绍兴境内)都是绰绰有余的!到时候,朝廷怎么可能不震动!”

    “那……他们为何要反?会稽郡目下并无大的灾情啊?”

    “会稽郡山越人与官府积怨很深,许氏父子只是利用机会挑动山越人去反对郡县的管制罢了!”

    “那……那为何吴伯伯知道了此等大事,不去官府通报,而要告诉下官?”

    “因为我希望看到你能够做上吴郡的别部司马啊!”说罢,吴彪哈哈大笑。

    孙坚明白了。如果朝廷早日警觉扑灭许氏父子的势力,那么相邻的吴郡就用不着动员兵力跨郡助剿了,而这样一来,他也就没有机会当上别部司马了。但他又一想,又琢磨不明白了。吴彪为何要帮他做别部司马?如果吴彪真那么喜欢自己的话,允许孙吴联姻不就得了?如果吴彪只想简单地送点财物以答谢自己救下吴小姐的恩情,那留下财宝便是——而现在的吴彪为何既不提婚约,又全力助他在官场上高升?

    带着疑惑的孙坚再一次试探吴彪:“若不及时报官,会稽郡的郡守或许就会在遭遇反贼时猝不及防。这样做合适吗?”而孙坚更想问的是:会稽郡倒霉了,对你们吴家有什么好处?

    吴彪点点头:“孙尉忠于职守之心让吴某感佩。不过,为长远计,我劝孙尉还是暂时不要和官府提起此事。”

    “为何?”

    “其一,若现在报官,一定会打草惊蛇。反贼或许从此蛰伏,尔后要将其一网打尽恐怕就难上加难了。其二,会稽郡目下的局势,与郡县恶政颇有关联。若借匪贼的力量荡涤污垢,朝廷日后便会派遣清官廉吏整顿郡政,对百姓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其三,现在各地郡政之怠,与京师阉患亦颇有关联。吴郡各宗族对此也是敢怒不敢言。如果各宗族能够借剿反贼之机为朝廷分忧,从此也能够在郡务中安排更多的自己人。这就叫‘吴人助吴’。孙尉祖先孙子虽是古时齐国人,但孙家世居吴地,恐怕也想为家乡多效力吧!”

    孙家马上听懂了吴彪的弦外之音。会稽郡长官或许与吴家有什么恩怨,因此,吴家恐怕亦会乐见其在许氏起事的大潮中被击得粉碎。同时,会稽的动乱本身也为吴地宗族征召人马、扩充势力提供了极好的机会,而连年对西羌、鲜卑、匈奴等外族用兵的朝廷也必然会乐见地方豪族分摊剿贼费用。这就叫“养寇自重”。想明白了这些,孙坚也渐渐看清楚自己在这场大棋局中所扮演的角色了。不过,他还是装作懵懂的样子,问吴彪:

    “那么,我孙某人到底能够为家乡做些什么呢?”

    “嗯。吴地豪族,不是太缺钱粮与人手,却缺能够统兵的大将。如果我吴某人能够帮孙尉募集千人以上的壮士,孙尉是否能够将其调教成军,攻入会稽,在朝廷的诸路剿贼大军中拔得头筹呢?”

    “能!”孙坚听了开心地都快蹦了起来。

    “那门外就是第一批募兵用费,请孙尉先行联络各地豪杰!”说罢,吴彪对门外喊道:“都抬进来!”

    孙家人听了,暗自摩拳擦掌。大菜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