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甄探坚心

    吴小姐夸完孙坚“无德皆备”后,却又换了一种语气对向孙坚问话:“刚才看孙尉官与海贼缠斗,有几件小事民女尚且不明,想请教一二!”

    “请讲!”孙坚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一沉。要是吴小姐再细问他与海贼之间的关系,当如何是好?哪些话可说,哪些又不可说?

    “请问孙尉官,刚才那胡玉留下的短矛叫什么?”

    “叫‘要离矛’啊!”孙坚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莫名其妙。

    “刺客要离受吴王阖闾嘱托杀死公子庆忌的故事,想必孙尉一定烂熟吧!”

    “那是自然!”孙坚愈发糊涂了,还是不明了吴小姐话锋之真正所指。

    “好!”吴小姐顿了顿:“孙尉官如何看待要离发妻之惨死?”

    孙坚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明白了。这故事的细节,他小时候早就听父亲孙钟讲过了。原来要离与阖闾为了让被刺杀的庆忌对前者丧失防备心,就定下苦肉计,先由阖闾借故废掉要离一臂,再由其借故杀掉要离发妻,甚至焚其尸,弃于市。于是,世人均以为要离与阖闾不共戴天,阖闾的政敌庆忌亦如是观之。这样,要离才得以借机接近庆忌,并伺机用短矛将其杀死。很明显,在整件事情中,要离之发妻纯粹便是无辜的牺牲品,其死状之惨烈,至今想来都令人唏嘘。而吴小姐此问的意思便是……对了,她肯定是想了解:我孙坚是不是那种为了男人之间的仇恨而会随时牺牲妻儿之无情种!

    想到这一步,孙坚便知道他该如何回话了。他抱拳作答:“吴王阖闾与庆忌之间仇隙,与要离毫无关系。为他人霸业害死自己发妻,有悖人伦,又伤及自身性命,在下难以苟同。”

    吴小姐点点:“吴起杀妻求将,并非只是为了他人霸业,也是为了自身富贵,孙尉怎么看?”

    因为有了前面那问题的铺垫,孙坚对应如何回答此问,心中也大致有了数。他回道:“吴起是卫国人,妻子本是齐国人,而吴起为了当上那正与齐国交恶的鲁国的将军,竟趁妻子睡熟时斩杀之,献其首于鲁君,说明此人毫无情义,全无心肝。再者,他先后服侍过鲁、魏、楚三国,可谓三姓家奴,心中不但无宗族,亦无国家。幸好天道恢恢,小人吴起最终被楚国王族乱箭射死,也算是大快人心”。孙坚其实并没有完全说出他关于吴起的真实想法。吴起在阴晋之战中率魏军大败十倍于己的秦军的战例,他曾与祖茂多次在棋盘上复演,一直乐此不疲(注:此战发生在公元前三八九年)。

    吴小姐继续问道:“吴起是大兵家,孙尉的先祖孙武也是大兵法家。吴起斩妻拜将,孙武斩姬练兵,都是用我们女人的人头铸成了男人的功名。孙尉对吴起不以为然,对孙武作为又有何说道?”

    孙坚一惊,这才听出前面三问均是铺垫,此问才是要害。若孙坚按照前面套路继续非议孙武,就等于蔑视祖宗,自干唾面;若只贬吴起却颂扬孙武,却又显得自相矛盾、看碟下菜。真是左右皆为难。

    不过,孙坚又静下心,迅速将孙武斩姬练兵的细节过了一遍脑子,突然眼睛一亮。

    “吴小姐,先祖孙子斩姬练兵,与吴起杀妻拜将,并不可同日而语。斩姬是大义,杀妻则是灭伦。”

    “怎么讲?”吴小姐好奇地看着孙坚。

    “先祖孙子所杀实非美姬,女兵也。他即受吴王阖闾之王命练后宫佳丽为兵,便有执掌军法之权。被斩美姬在孙子三令五申之后继续违抗军令,由此伏诛,纯属咎由自取。世人多感叹红颜薄命,却不知军中只有兵将之分,却无男女父子之别。倘若当年大禹所斩杀的误期的防风氏是一介女流,世人是不是还要妄议大禹呢?反之,若大禹斩防风氏是基于大义,吾辈先祖孙子斩姬又何尝不是?与之相较,吴起之妻并非其兵,而只是其妻,且此女并无有悖妻道之过。吴起无故杀之,便是灭伦,人神可共愤之。”

    吴小姐点点头,两腮重新出现了两个小酒窝。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能如此便宜孙坚,必须再刁难他一两下。她指了一下身后的婢女,问道:“先暂且将这些婢女调给孙尉调教,倘若其中有不服军令者,孙尉是否会斩杀之?”

    孙坚瞄了一眼那些婢女有点紧张的神情。他很清楚,这个问题若答不好,以后与吴府上下的关系恐怕都处不好。细想片刻,他慢声答道:“孙某不会。”听罢此言,众侍女神情都变得释然了。

    “孙尉先祖可基于大义斩杀美姬,孙尉却不敢斩吴府违令婢女,孙尉又何以自称是孙子后人?”吴小姐依然不依不饶。

    “理由有三。”孙坚依然不慌不忙。“其一,吴小姐并非吴王阖闾。阖闾有图霸天下的野心,这才令孙子调教其后妃以测其专能。吴小姐则对下人行仁义之道,即使寥备兵戈,也是为了防贼驱虎以图自保,并非为了逞强斗勇。如是观之,小姐说要孙某练婢为兵,怕也是笑谈。其二,孙坚虽崇敬先祖孙子,本人却并非孙子。先祖孙子辅佐的是吴王阖闾,而孙某效力的则是大汉朝廷。阖闾可随意指妃为兵,而大汉军制却无女兵。所以,先祖可做之事,孙某却无法为也不能为。其三,如今已是大汉熹平元年,而非天下纷乱的东周。光武帝陛下中兴后早就下过明令,杀害奴婢不可免罪,而作为朝廷命官,孙某又怎敢私刑定人生死,不顾王法颜面?”

    听罢孙坚一番解释,吴府上下男女奴婢纷纷彼此点头称赞。

    吴小姐则立即抛出了她的下一问:

    “请恕民女无礼。孙尉左一句‘朝廷命官’,后一句‘朝廷命官’,但现在也只是县里的一个假尉而已。孙尉虽是孙子后人,但是年代久远,孙家在目下的吴地亦并非显贵。孙尉虽勇智无比,但按目前朝廷升迁制度,怕也难以封侯拜将。敢问孙尉,对未来功名可有打算?”

    同样的问题,祖茂已经问过孙坚很多遍了,他的父亲孙钟也问过他很多遍了,连他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遍了。现在已经到了对这个恼人的问题作出正式答复的时候了:

    “小姐问得好!也恕孙坚妄言几句。目下海内虽大致安定,但形势依然波云诡谲,难以预测。豪族世家虽然把持各地官位,但用人尚亲不尚能,一旦激起民变,恐怕还得靠吾等武官去收拾残局。封侯拜将,虽非孙某所乞,但孙某依然坚信,只要军功显彰,朝廷肯定也定会论功行赏!”

    “孙坚,我看你胆子不小,竟敢咒大汉天下还会出赤眉、绿林之乱!”吴小姐嘴里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暗自赞同孙坚对于形势的判断。“党锢之祸”压制贤良无数,即使在远离洛阳政治风暴中心的吴地,很多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如此下去,或将酿成大祸。

    “赤眉、绿林之乱或许不会,但胡玉之乱不就在眼前么?”孙坚回答得不卑不亢。

    吴小姐点点头。是啊,没有孙坚,她今夜恐怕就要成为胡玉的床弟玩物了。想到这里,吴小姐再将孙坚对于前面几问的回答捋了一遍,终于咬定朱唇,暗下了决心。

    大家陷入了一阵短暂而诡异的沉默。

    这时候,吴景等人的船队已经很近了。船队上众人的喧嚣声,又将大家的吸引力引了过去。

    “姐姐!可安好!……安好……好……”领头船上的一个披铠少年朝着这边大喊,回声在竹林与芦苇荡之间来回激荡。

    “小姐安好!……安好……好……”吴小姐本人不便扯破嗓子大喊,回应的事情就由挥舞着火炬与船灯的家丁们代劳了。

    不久后,孙坚也看清了船上的来人。船头的少年,想必就是吴小姐的弟弟吴景了。但见那吴景,十五六岁的光景,皮肤白净,双目炯炯,颇有其姐姐之美姿。头上戴着一个两边装饰着一对犀角的兜鍪(注:即头盔),身上的玄甲甲片密集,形似片片叠放之鱼鳞,在炬火照耀下熠熠生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鱼鳞甲?

    吴景对着姐姐大喊:“姐姐受惊了,恕小弟解救来迟!但见刚才竹林芦苇之间似有两百多匪贼,此刻他们在何处?”

    “小弟,你怎么才来?要知道今夜你差一点就看不到姐姐了!”吴小姐没有回答吴景的提问,反而问起了吴景。

    “申时快过了还不见姐姐回府,又不见姐姐发箭示警,小弟便料想可能有事。但事发紧急,来不及向别的宗府借部曲,姐姐又已调走了四成家丁,小弟只好命佃户持锄、镰充数,多点火把以壮声势。刚才未迅速接敌,也是为了不让匪贼迅速看出破绽,以疑兵退贼众。”

    孙坚听了吴景的回答,迅速向吴景身后望去,发现果然站在他身边的有一大半是佃户,并非家丁。他又发现他身后其实只跟了三条船,再后面的所谓“船”都是些竹筏子,用绳子拴在大船背后。每条筏子上都插着七八个火炬,又点着几盏灯,远看还真分不出虚实。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吴景也颇会用兵!

    吴小姐也看破了吴景的惑敌之道,追问道:“小弟,这招是谁教你的?”

    吴景得意地答道:“古代的吴起用兵时就常用疑兵惑敌,而小弟我,就是当代吴子!对了,我们也姓吴啊!哈哈!”

    吴小姐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弄得吴景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刚才孙坚为了博得吴小姐的芳心,早就把斩杀发妻的吴起骂得猪狗不如呢?

    尴尬中,吴景将视线转移到了孙坚身上。他从孙坚的赤罽帻上立即判断出了后者的身份。吴景立即抱拳:

    “这位官爷,了不起!刚才斗匪贼就靠你们两人吗?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在下是吴景吴奋起,因鱼鳞甲在身,不便行大礼,就此大谢官爷!请问尊姓大名!”

    果然是鱼鳞甲!孙坚盯着吴景铠甲锻铔(注:即领口)上的花纹,暗暗眼馋,心中暗自计算着吴家的财力,嘴上说的则是另外一套:

    “在下孙坚孙文台,馀杭假尉,路见劫匪不轨,侥幸退贼,吴公子不必大谢。”

    吴景听了更是目瞪口呆。两人对两百贼,如何才能侥幸得手?真是旷古未闻。

    这时吴小姐接话了:“弟弟啊!刚才孙尉说得对,不必谢了。为何?因为这恩太大了,大恩不用谢!”

    “所言甚是!”吴景接下去说:“若仅仅说声‘谢’,怕是吴地人士知道了,都会笑我们吴府不懂礼数。孙尉要田地、要奴婢、要财宝,只要点点头,鄙府一定奉上!”

    “还不够!”吴小姐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孙坚,又郑重下了一个万福礼:

    “小女吴甄,本是吴郡吴县(注:今苏州姑苏区)人氏,年龄一十有七。家父在三年前去会稽会友,返乡时遭山越人袭击,不幸身亡,家母因为悲痛过度,亦在月余后辞世。甄只好携景弟移居钱唐,投靠宗族亲戚。本在吴县的家产也变卖了,带着家丁奴婢在钱唐重新购置了地产。家中除了景弟,并无别的男人。若孙郎有意,请在三日内请媒人至聘礼到鄙府。小女不才,愿为孙郎之妻,助君成就功名。”

    全场肃静。吴景的嘴张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姐姐竟然在没有媒人在场的情况下就自己报出了芳名!而且也漏了家底!甚至还向男方主动求婚!

    祖茂在暗地里偷偷挥了挥拳头:大事已成!

    孙坚看上去倒不是非常兴奋。他早已经对目下的胜利十拿九稳了。他再次抱拳回道:

    “多谢小姐好意!不过,孙某家资不足,恐怕聘礼难以丰盛!”

    “一只大雁足矣!”吴甄回答得斩钉截铁。孙坚暗喜:又为家里剩下一笔钱。

    “若贵府的亲戚嫌弃孙某的出身如何?”孙坚对那些亲戚对吴甄的影响力还茫然无知。

    “婚姻大事,本该听父母之命。但既然家父家母早逝,景弟又年幼于我,只好由甄擅自主张了。亲戚田产与我府财产并不相干,他们的话,甄若觉得无理,自可不听!”

    孙坚听了,又多吃了一颗定心丸。吴小姐虽说是来投靠钱唐亲戚的,但田产奴婢都是继承自自家父母的遗产,自然不必太看别人脸色。

    想到这里,孙坚深深下礼:“三日后自会有媒人带聘礼登府!”

    吴甄亦回礼:“小女静待佳期!”

    突然,吴甄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祖茂:“这位好汉是……祖……祖……”

    “在下祖茂祖大荣,其实不是官差,而是孙坚挚友,去年一起破过海贼,今日亦伴他巡河!”祖茂答道。

    吴甄又将目光转向了胡婵,问道:“那么旁边那位妹妹想必就是胡婵喽?为何见了海贼之后一直都躺在船舱里?本来身上已经有了蓑衣,再盖蓑衣于身上,难道不热吗?来,快快卸去蓑衣,让吾等瞧瞧。”

    孙坚、祖茂与胡蝉本人同时都浑身一个激灵。吴甄是怎么知道她就是胡蝉的?

    孙坚的脑子飞转着,回忆着他与胡玉的对话。对了,胡玉提起过孙坚抢了胡婵,而自己又对胡玉说过,她已经被卖到了徐州!但孙坚又一想:如果吴甄相信自己在胡玉面前编的瞎话的话,她就不该认为眼前的女子是胡婵啊?莫非此女通灵?

    此刻,胡婵在吴甄逼迫下,只好起身去掉蓑衣,露出本来面目。不过,诚如吴甄所言,今天的两件蓑衣,确然已经把她捂得大汗淋漓。

    胡婵玉立在船头,被香汗湿透的杉衣紧裹着凹凸娇躯。众家丁看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惊呼。吴景的双眼瞬时就直了。

    吴甄上下打量着胡婵,再看看祖茂与孙坚尴尬的表情,暗自揣摩着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胡婵则低下头,不敢搭话,心里小鼓乱敲。突然,吴甄笑了起来,两个酒窝重新浮现在了面颊:

    “不是妹妹,是姐姐!这位姐姐肯定是胡婵!不会有错!”

    “这……这是我祖家的奴婢……”祖茂结结巴巴地辩驳道。

    “祖公子,我并未说她不是贵府的奴婢啊?我只是说她应当就是胡婵!”

    “何以……何以见得?”祖茂心虚地反问道。

    “女儿心自然知女儿心,对不对,胡婵姐姐?”吴甄对着胡婵笑眯眯地问道。

    孙坚暗中连连叫苦。本来要成的因缘,是否会因胡婵功亏一篑?

    吴甄再问孙坚:“孙郎,如果小女因为不满胡姐姐与二位关系而将刚才婚约解除,你又会如何对待她?”

    孙坚看了一眼眼神哀怨的胡婵,心里百感交集。他思考片刻,回复吴甄:“小姐,胡婵确是我们兄弟从海贼那里解救的民女。她亦与小姐一样无父无母。我兄弟二人可怜她,便由祖茂兄收留为奴婢,我平时对她也略有接济。坚与小姐结缘,本就是高攀,若小姐无意,坚绝无怨言。此事胡婵无错,事后我想祖茂兄也定会将其继续收留于府上。”

    祖茂听了,也坚定地点点头。胡婵则听得泪眼模糊,哽咽了起来。

    当孙坚刚才说到胡婵也无父无母一句时,吴甄的眼睛也红了。她对孙、祖又下一拜:“听孙郎所言,才知二位真是重情重义之真男人,而绝非杀妻求将的小人吴起可比!托付终身于孙郎,甄无怨无悔!”

    这时吴景才突然明白刚才姐姐在自己提吴起之时,为何对自己瞪眼。他看了看小船上的孙、祖、胡三人,再看看姐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话了。

    婚约即定,孙、祖、胡便驾舟与吴府人等别过。

    夜风沿着河面吹来,吹散了映照在其上的粼粼月影。胡婵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给划棹桨的孙、祖二人喂已经被去壳的菱肉。孙坚一边嚼着,一边问祖茂:“今天天还没黑时吴小姐唱的是什么?兄弟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蔓草》,《诗经》里的,吴小姐改了词。”

    “你起个头!”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祖茂有点记不得吴小姐是怎么改词的,只好背出原文。

    “野有菱花,零露浮兮。江东佳人,清扬婉兮。邂逅孙郎,适我原兮”。得到提醒的孙坚立即背出了吴小姐的改词,而且,他还将“英郎”改为了“孙郎”。

    祖茂想了想,也附和着唱念起了孙坚改的词。胡婵的声音也马上加入了。三人的合唱,随着江风,传向了河边的竹林与芦苇荡,飘向了立秋的月夜中迷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