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太太开了年就回g市了, 说是在这里住不习惯,其实涂桑明白,她只是不想待在这里碍着季沅的眼, 毕竟是人家小两口的生活,还是得人家自己过。涂伯秋整日陪着季沅在医院里照顾涂蕊, 在家根本就见不着人, 所以涂桑也懒得回去,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波澜不惊的翻过篇儿去, 离那个家远了, 久到连涂桑自己都觉得有点恍惚了。温度一天天升上来, 厚的衣服跟被子也用不上了,涂桑把它们折好放进衣柜最顶层,等着年底天气转冷的时候再找出来。这天夜里,涂桑做了个梦,梦到涂蕊坐在医院的天台上冲她笑,两条细白的腿悬在栏杆下面,光着脚晃来晃去,涂桑想跟她说话,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涂蕊就那么坐着,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跳下来走掉了。寝室里漆黑一片, 涂桑从梦里惊醒, 脑子里全是涂蕊那双含笑的眼, 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把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江萱晚上下了课就回家了,寝室里就涂桑一个人,那些藏匿在暗夜里的心魔仿佛得了空隙一样的,疯狂的涌进来。月光透过阳台的窗户钻进室内,被稀释成愈发黯淡的光影,涂桑在黑暗里静静的听了会儿自己的心跳,下床开了灯。黑暗能把人内心的恐惧无限放大,在刚才的那一小会儿时间里,涂桑的脑子里跑马灯一样的闪过去很多念头,这世上有一些事情真的不是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能够解释的,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前其实就有了各种预兆。也许越是想躲开就越是躲不掉,涂桑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看了眼时间,已经两点多了,她想找人说说话,她想到陆霄,想听听他的声音,电话拨过去又赶紧挂掉,这么晚了,他应该已经睡了。涂桑捏着手机靠着墙坐着,也不敢闭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几分钟,手机突然响了,陆霄回了电话过来。他的声音里有浓重的倦意,却还是很温柔的问她:“怎么了?打我电话又挂掉。”涂桑听着他的声音,眼泪蓦地就涌了出来,怕他发现,赶紧扯出一个笑,“没事的,手指不小心摁到了,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觉了。”陆霄的手机以前一直都是调的静音模式,接不接的到电话都靠缘分,如果是想联系的人看到来电记录他会回拨过去。但自从遇到涂桑以后这个习惯就改了,他怕她找不到他害怕,所以只要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陆霄就会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就连睡觉都是。陆霄听出来她声音里的不对劲,惺忪的睡意瞬间醒了大半,支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柔声道:“怎么了?有心事吗?”涂桑抿了抿唇,眼泪越掉越凶,“陆霄,我梦到涂蕊了,我梦到她坐在天台上,很奇怪的梦,我好害怕。”涂蕊是涂桑压进心底的伤疤,那底下全是眼泪和血,陆霄听到她在小声的啜泣,一颗心揪的生疼。“别怕,梦都是反的,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我们去医院看她好不好?医生不是说她的腿已经可以走路了吗?”搬过来云城以后,涂桑其实有无数次想去看看涂蕊,但是那道永远紧闭的门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一样,让她没有勇气迈过去,无数次的落荒而逃。去医院一定会碰到季沅,季沅跟涂蕊都不喜欢她,涂桑不想让陆霄陪她经历这些,他站在她身后就足够了。涂桑摇了摇头,止住眼泪,“你就在家等我,我明天去完医院给你打电话,你再陪我去做心理咨询可以吗?”陆霄不放心她一个人,但是涂桑的性子他是晓得的,看似柔弱不禁风雨,内里实则十分坚韧,她不愿意他跟着去,便有不愿意他去的理由。涂桑见他不说话,以为惹他生气了,连忙道:“我明天早上出门前给你打电话,你可以随时打我电话,我保证接。”这丫头,跟他做起保证来了,陆霄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再不能拒绝,轻叹一声道:“你呀,我又不是要查你的岗,哪儿那么多事,行,你去,我等你电话。”“恩。”涂桑松了口气,心里又有点儿愧疚,她连累他太多了。“还敢睡吗?”陆霄重新靠回去床上,声音软了又软。“恩,我开着灯的。”“好,睡,先不挂电话,我等你睡了再挂。”涂桑抿了抿唇,握着手机乖乖躺回去,闭上眼睛认真的酝酿睡意。“陆霄。”“恩,我在,没事,睡。”“恩。”“陆霄,你在听吗?”“我在。”“谢谢你。”涂桑侧躺着,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她睡不着的时候就跟他说说话,过了一会儿,涂桑再没说话了,陆霄轻声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那边没有任何回答,这才挂掉了电话。闹钟把涂桑从睡梦中闹醒,通话记录显示陆霄昨晚很晚才睡,涂桑下床洗漱好,记起来自己说过要给他打电话,想了想还是作罢,他昨天被她闹了一宿,肯定没睡好。涂桑去医院之前先回了一趟家,她也没什么要拿的,只是突然想回去看看,好像求心安一样。纪云仍旧在厨房里忙活,看到她回来开心的不得了,张罗着就要留她在家吃午饭,涂桑去看完涂蕊还要去做心理咨询,来不及吃饭,只好拒绝。关于涂蕊的病情,涂桑从纪云那里知道了只言词组,好像不是很乐观,季沅最近都住在医院里好多天没回家了,纪云说完又疑惑涂桑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涂桑只好岔开话题避而不答。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事情,不管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它都发生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巧你感应到了,它成真了。周末的医院格外拥挤,住院部的大楼里来来往往各色各样的人,悲欢离合,人生百态。涂桑去到涂蕊的病房门口,犹豫着准备敲门,前台的小护士看见她,冲她打招呼,“房间里没有人哦。”说话的人是个陌生的面孔,涂桑愣了一下,收回手,礼貌的问她:“请问你知道她转去哪里了吗?”“稍等,我帮你查一下。”小护士查了下记录,语气有点犹豫,“这个房间的病人现在正在抢救中。”“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涂桑的心里一瞬间如五雷轰顶,凉了个透。小护士面带歉意的安抚她,“不好意思,这些是病人的隐私,我们不能告诉你。”小护士眼见着涂桑如同丢了心神的木偶一般走开了,涂桑机械般的进了电梯,随着人流下了楼,在门口遇到了哭的脱了形的季沅,季沅一看到涂桑,发了疯的冲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往电梯里走。季沅原本是要过来收拾一下涂蕊的衣物,没想到就遇见了涂桑,她怎么还有脸来?涂蕊现在生死未卜,她却一点儿事情都没有,顿时急火攻心。涂桑也不挣扎,任由她拖着走,完全失去了意识一般,季沅拽着涂桑到了顶楼,嫌恶的丢开她的手,涂桑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天台上风很大,风呼呼的灌进眼睛里,像抹了酒一样火辣辣的疼,涂桑摇晃着站起来,一张脸惨白。“阿姨,涂蕊她怎么了?”“你闭嘴,别叫我阿姨!”季沅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走过来重新拽着涂桑的手腕把她带到了天台边上,捏着涂桑的脖子压着她往下看。跟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楼下的景物都看不大清晰了,涂桑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她怎么了?她的腿恶化了,治不好了,所以她跳楼了啊,没死成你是不是特别失望?你看仔细了,她昨晚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要不是那块石棉板,她今天就不是躺在手术台上,而是直接躺在太平间了!”“涂桑,我女儿的一辈子都让你毁了,脸也破了,腿也折了,你怎么就能一点儿事儿没有的站在这里?你说说,你该怎么向她赔罪呢?”季沅的话如同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的划在涂桑的心上,那些想要忘记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又重新记了起来,涂桑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的就断了,她拼命的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母亲因为生她落了病根儿,没几年就去世了,如果没有她的话,涂伯秋和季沅的家说不定会很幸福,涂蕊也不会出事。她答应过陆霄要好好活着,她都记得的,但是,好难啊。涂桑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季沅,季沅没想到她会反抗她,被推着踉跄好几步才站稳,涂桑是真的累了,累到她都没打算继续跟季沅纠缠下去了,她只想结束这一切。“所以呢?你想要我怎样?”“你还笑得出来?你还有没有脸?要你怎样,我女儿怎样,你就得怎样,你做得到吗?”涂桑兀自笑了一下,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子,抬眼看向季沅,唇边带了笑意,是,涂蕊的事情她不觉得自己无辜,但是她更恨这对母女,她们是她噩梦的源头。“我会做到的,以后我就不欠你们的了。”伴随着季沅的尖叫,涂桑举起手里的石子在脸上滑下去,血肉外翻,眼泪混着血滴到地上,瞬间就染红了她脚下的水泥地。石子深入皮肉,脸上刀割一般的疼,涂桑心里却是轻松的,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轻松过。“疯子!疯子!”季沅尖叫着夺门而出,涂桑看着她的背影,疼痛让她的意识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涂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想念了一下涂伯秋、奶奶跟陆霄的脸,摇晃着朝护栏走过去。————涂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了,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脸上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动弹不得,涂伯秋趴在她手边睡着,整个人瘦脱了形,觉察到动静,赶紧坐起来。“桑桑!桑桑啊,你简直是差点要了爸爸的命啊,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啊。”涂伯秋的嗓子全是哑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几天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红着眼想去楼涂桑,又怕碰到了她的伤口,四十岁的男人哭的跟个孩子一样。因为好多天没有开过口,涂桑的嗓子很干,除了头部,其他地方都没有痛处,所以她跳楼没成功吗?那时候涂桑的半个身子都已经趴在围栏上了,因为脸上的疼痛让她的反应了变慢了许多,恰好有两个病人的家属上来天台透气,听到季沅的尖叫声赶了过来,在涂桑掉下去之前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拽了上来,再晚一秒,就无力回天了。涂桑艰难的开口,“爸爸,对不起。”涂伯秋握住女儿的手,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原本以为她能代替你妈妈好好照顾你,怪我啊,桑桑,我跟她已经离婚了,我给了她足够的钱够她体面的活下半辈子了,桑桑,陪着爸爸好吗?”涂伯秋的手上有厚厚的茧,摩挲着涂桑的手让她直掉眼泪,“涂蕊呢?她还活着吗?”“恩,救过来了。”涂伯秋叹了口气,毕竟只是个孩子,曾经那么鲜活的环绕在他身边的小丫头,救是救过来了,只是新伤旧伤加在一起,那双腿算是废了,再想站起来不容易了。但这些他都不会跟涂桑讲,他已经给了她们母女足够的钱,治病生活都够了,他不会再允许她们介入涂桑的人生了。涂伯秋的眼神软了又软,看向涂桑,柔声道:“桑桑,跟爸爸去美国好不好,爸爸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给你把脸治好,心理医生爸爸也给你找最好的,你还记得你李叔叔吗?让他来帮你好不好?”涂桑没有回答他,她的脸她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她自己是知道的,涂桑想到了陆霄,她答应要给他打电话让他陪她去做心理咨询的。静默了半晌,涂桑终于开了口:“爸爸,我想照镜子。”“不用照镜子,我们桑桑怎么都好看。”涂伯秋的语气有点慌,他怕涂桑接受不了,哪里敢给她镜子。“没事的,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涂桑的眼睛又干净又坚定,让涂伯秋没办法拒绝,只好找来一小面镜子递给她,镜子里的脸被包裹的面目全非,白纱布晃的刺人眼,涂桑的手指尖颤了颤,把镜子还给涂伯秋,不看了。“好,爸爸,我跟你去美国。”“真的吗?太好了,我们收拾收拾这几天就走。”“恩。”眼泪顺着眼角掉下来,滴进层层迭迭的纱布里,涂桑闭了闭眼,在心里对陆霄说道:“陆霄,对不起,如果我还能配得上你,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