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卡森城的废气游乐园

    一座摩天轮。

    一座废弃的摩天轮。

    云霄飞车的支架就像一只巨大的外星生物,在阴霾的天空下伸出它纤细漆黑的爪牙。旋转木马的棚顶已经被风沙腐蚀的所剩无几,独角兽歪七倒八地横在地上,披着快掉完的粉色油漆,眼睛里早已没了当初的光芒。水上乐园的滑梯上堆着垃圾和黑色的灰尘,游泳池里布满青苔和荒草。

    风吹过秋千,生锈的金属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就像垂死的老人在病床上最后的呻吟。那些曾经最受欢迎的小丑雕像,如今除了恐怖之外再也联想不到什么。

    这是一个被山谷包围的废弃游乐场。

    汪旺旺站在盘山小路的尽头,凝视着眼前的建筑,它们看起来和这个偏远生僻的小镇似乎毫无关系,就像从天而降的外星人飞船、或者某种突然出现在皮肤表面的肿瘤一样突兀。汪旺旺实在想不出来,这座游乐园是为谁修建的。

    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目前看来,这个错误的决定已经成为了历史。

    游乐园正门是一条龟裂的柏油公路,裂缝里疯长出荆棘和杂草,在杂草中间,有一块布满灰尘的大理石碑。

    1864

    上帝之城

    致未来

    卡森市全体居民

    汪旺旺绕过纪念碑,穿过破败的海盗船和冒险岛,半人高的杂草被吹得沙沙作响,一些尖细的小动物叫声从里面穿出来,有可能獾狸或松鼠,一只迷路的羚羊抬起头看着她。

    她又向前走了一会,风里夹杂着一个飘忽的金属弦乐声。

    嘀哩哩哩,嘀哩哩哩。

    汪旺旺甚至闻到了一丝香甜的食物味道,这些声音和气味又熟悉,又遥远,她不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她又穿过了旋转飞艇和靶场,音乐和香气越来越明显,终于,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座用黑色帆布搭建的巨大棚屋。

    棚屋门口有一个和真人一样高的木偶,带着一顶夸张的毡帽,下巴已经脱落了。人偶的面前放着一个煮开的锅炉,里面的麦芽糖还在噗噗地冒着烟。锅炉旁边是一个破旧的轮盘,上面画着龙、蝴蝶、花朵和虾米。

    糖画,曾经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一度十分流行,每个幼儿园小学门口,总有一个卖糖画的手艺人。只需要几毛钱,小朋友摇到哪个图案就能得到什么样的糖画。这是汪旺旺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她曾经每次放学都央求舒月给她买一个,但舒月说那只是骗人的把戏,卖糖画的小贩在轮盘后面镶了磁铁,所有的孩子都只能摇到那些小的花和虾米图案,没有人能够摇到大龙。

    人偶的一只手已经断了,它的机械地重复着画糖画的动作,可竹签上却什么都没有。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厚重的黑色帆布后面,传来一首儿歌。

    每个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都会唱。

    汪旺旺吸了口气,撩开面前的黑色帆布。

    “你好呀,欢迎来到回忆的迷宫,你是第11位受洗者。”

    汪旺旺踏入棚屋的那一刻,一个纤细的童音在房间的正中央响起。

    “张朋,是你吗?”棚屋里一片漆黑,汪旺旺一边摸索着一边问道。

    “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那个声音又唱起来。

    “我想起《寄生兽》的结局了。”

    “春天在那湖水的倒影里,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七宗罪,末日审判……这一切都是你策划好的……是不是?”

    “嘀哩哩嘀哩嘀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你能成为预言家,甚至成为神,是因为一切恐惧,都是你一手制造的……对吗?”

    “嘀哩哩嘀哩嘀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汪旺旺闭上眼睛,她终于问出了那个让她困惑已久的问题,那个她穿越美洲大陆都想不明白的问题,那个她觉得必须要当面问清楚的问题。

    “为什么你要毁灭世界?”

    没有人回答。

    一束追光灯缓缓亮起,在幽暗的棚屋尽头,有一个和四五岁孩子一般高的木制人偶,它被胡乱套了一身衣服,看起来已经有一些年头了,脸上的油漆已经脱落,歌声正是从它的嘴里传出来的。

    在它身边,是一扇略显陈旧的木门。汪旺旺走到木门旁边,她的手轻轻拂过门上刻着的简笔画。

    门上刻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和她在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这扇门后面,是世界的过去,是神曾经作为人的回忆哦。”

    人偶空洞的眼神后面,一只录音机闪烁着间隔均一的红光。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哦,”录音机机械地重复着:“好朋友一起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汪旺旺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一条镶满歪歪斜斜镜子的走廊,和二十世纪末每一个南方小城公园里流行的镜子迷宫一样,每块镜子都映出汪旺旺的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表情复杂,犹豫不决。

    一个人,究竟有多少个名字,多少张面孔?

    而在这数以百计的镜面当中,唯独有一块,映出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人偶坐在地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条纹羊绒衫,上面还有一大滩浸湿的口水。

    那是一块单向玻璃,玻璃上写着一行稚气的字:

    1991年

    狂怒

    “张凡诚……”汪旺旺喃喃自语。

    恍如隔世。

    如果被人生比作一本长篇小说的话,毫无意外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绝对主角。

    可一部长篇小说不可能只靠一个人物撑起来,围绕在主角身边的,总有一些读者能耳熟能详的第二担当。笔者在他们身上精心着墨,伴随主角的一生,成为这本书重要的另一部分。比如从小开始严厉的父亲,改变人生的某个老师,第一份工作的领导,和你结婚又离婚的另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配角:高中暗恋的对象,睡在上铺的兄弟,出国后终于失联的蓝颜知己……他们仅次于第二主角,虽然不是人生这本书中最重要的人,却在关键节点上影响了故事的走向。

    然后,就是成千上万只占少数笔墨的龙套,他们像飞驰的列车穿过你的人生,比如那个像你微笑的咖啡店员工,只说过一句话的隔壁班同学,也许只有一个眼神交接,一个点头示意,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你的书中,甚至连笔墨也多余。

    但还有一种人,他既不是和主角共同撑起故事的领衔担当,也不是某个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他不属于构成人生这本书的任何一类人,却像一颗被垃圾掩盖的珍珠一样出现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只有你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才会猛然记起,只有你看到一样特定事物的时候才会回忆起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他在你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却因为出现时间太短而被遗忘了,冲淡了,变成了地下室布满灰尘的相簿,课桌抽屉最里面的那块橡皮。

    直到有一天,你的过去找上门来,告诉你它回来了。

    1991年夏天。

    汪旺旺入读幼儿园的第一天。

    南方的夏天闷热潮湿,窗外的棕榈树叶子纹丝不动,天上飘着乌云,似乎随时都要下雨。

    幼儿园不大,教学楼前院的空地上放着一些专门给低龄儿童玩的娱乐设施——跷跷板,旋转滑梯、摇摇马,沙池、单杠……而后院,则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的草长得良莠不齐,混合着水洼和沙地,远看就像是得了鬼剃头的秃子。

    汪旺旺坐在凳子上,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妈妈告诉她,如果她坚持一天都不哭,那么放学的时候爸爸就会来接她,还会给她买糖葫芦。

    可比起对新环境的恐惧而言,此刻的炎热才让她更难忍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老师没有把头顶的吊扇打开,整个房间里唯一通风的就是那个不到半米宽的窗户,外面还晾着小朋友的床单和口水巾。汪旺旺把凳子移到窗户边,有点拘谨地晃了一下脚,她希望这时有一阵凉风能吹过来,因为她花裙子下面的腿和背上都粘着黏糊糊的汗。

    这是她上学的第一天,妈妈认真打扮了她,给她穿上最漂亮的向日葵花裙子,袖子上还有一圈小蕾丝,她的头发上系了一个红艳艳的蝴蝶结,脖子上还带了一条塑料珍珠项链。

    妈妈认为,这样才能交到新朋友。

    可是即使她现在满身是汗,仍然没有小朋友注意到她,甚至没有人赞美哪怕一句她漂亮的花裙子。女孩子们挤在一个角落里玩着过家家,男孩则拿着火车,在积木旁边玩“建起高楼又摧毁”的游戏。

    又过了一会,窗外开始飘起雨,当老师们把床单收下了的时候,往往透过玻璃,看到不远处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孩子。

    一动不动,就这么躺着,在雨里。

    “他是谁?”汪旺旺问。

    隔壁一个在看小人书的女生抬起头,却露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他不上来?”

    “不知道。”

    “他不用上学吗?”

    “不知道。”

    “怎么没有人跟他玩?”

    “你去跟他玩呀,”小人书女生忽然抿着嘴笑起来:“被咬一次你就知道了。”

    “他咬人?”

    “他这里有病,”小人书女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