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受洗

    汪旺旺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这个梦里她过了一百年,甚至一千年,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人痛苦的一生。

    她感受到冰冷的手术刀刺进胸腔,心脏在机械起搏器的带动下艰难地跳动;一个女孩在发臭的地下室被强奸,仇恨和被撕裂的身体一样鲜血淋漓;一个男人一夜之间在赌桌上倾家荡产,用子弹打穿了肺叶;一个老人在地震的废墟里找到自己的儿女,并亲手埋葬了他们;一个士兵穿过枪林弹雨挣扎求生,直到在废墟里发现自己被炸断的下肢……

    有快乐的回忆吗?有,但幸福就像是沙砾,而痛苦是永恒的沙漠。

    然后,她感觉到了彻骨的疼痛。

    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胞都在油锅里翻滚。她从一个噩梦里醒来,带着疮疤钻进另一个噩梦,就这样一直循环着,和宇宙一样没有尽头。

    不同人的记忆像龙卷风一样包裹着她,而在风暴的中心,有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一个小男孩,面目模糊。他蜷缩着身体,脸上挂着泪痕。

    汪旺旺把他抱在怀里,他很瘦很轻。

    “你把我忘了吗?”男孩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汪旺旺。

    “我想起来了。”她轻轻说。

    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张凡诚。”

    男孩笑了。

    “我是张朋啊,朋友的朋。”他仍旧是孩子的身体,却渐渐变成了一张成年人的脸。

    瘦削,轮廓分明,皮肤苍白,挂着胡渣。

    “我们是朋友。”

    “我以为你死了。”

    “张凡城死了,但张朋活着。”

    “为什么你要做这一切?”

    “是你让我做的呀,”男孩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你忘了吗?是你说,我们要一起改变世界的。”

    汪旺旺醒来的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阁楼的床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炉灶上的菜汤扑哧扑哧冒着热气,把房间蒸得暖烘烘的,连窗户上都笼了一层淡淡的蒸汽。以撒和亚伯坐在餐桌前,他们似乎一直在等汪旺旺醒来。

    亚伯抬手示意汪旺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那里已经放好了丰盛的饭菜。

    “你被选中了。”亚伯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

    “他想让我干什么?”汪旺旺仍然站在楼梯前。

    “你在祝祷会上被选中了,今天下午你将会受洗,相信我,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机会,”亚伯喝了一口咖啡,并没有回答汪汪汪的问题。

    与之相反,以撒的脸色却好像十分不安,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汪旺旺一眼。

    “爸爸……现在受洗是不是对她而言太早了……”以撒咽了口口水:“是不是应该在考虑看看……”

    “孩子,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亚伯说:“受洗之后,她将摒弃俗世观念的束缚,进而了解神的意图,接近伟大的真理,就像我一样。”

    “就像您一样。”以撒重复着,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亚伯喝掉咖啡:“我还要赶去草场。”

    “……我会见到它吗?”沉默了几秒,汪旺旺吸了一口气:

    “见到'神'。”

    “当然,你不但会见到他,还会帮助它迎接新世界的降临。”亚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爸爸……受洗真的对她来说有点早,要不我们再求求神……”以撒拉住起身离去的亚伯。

    “马太福音七章二十一节,'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上天国。',今天晚上抄十次。即使你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忤逆神的意愿。”亚伯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汪旺旺,对以撒说:“这次别再犯错了。”

    亚伯离开后,汪旺旺才走进客厅。

    “我为你……感到高兴。”以撒勉强咧开嘴,笑了一下。

    汪旺旺向窗外望去,在不远处至少有五六个人,包括那个从伊拉克回来的军人在内,几乎都是昨天祝祷会上看到过的。他们有的坐在树下,有的假装做着活,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瞟向她所处的房子里。

    “他们在监视我。”

    “他们只是为了保证你能安全去受洗……”以撒解释道。

    “是怕我逃走吧。”汪旺旺转身看着以撒,神情复杂。

    “你……快点吃早餐吧,汤要凉了。”以撒转身进了厨房。

    “以前有人逃走过吧?”汪旺旺问。

    “你问这个干嘛……”

    “那些对信仰有所怀疑的人,不坚定的人,但他们没想到,这个村子是只容许进来,不容许出去的。”

    以撒端着汤的手凝固在空中。

    “你的妈妈,是逃出去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的妈妈是不是也想过要走,却又被人抓回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以撒终于被激怒了,他提高了音调,重复着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爸爸说了,妈妈不爱他了,也不爱我,所以她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无论大家怎么拦着妈妈,妈妈还是要走!所以她扔下我们了!!”

    “那这个人是谁?”

    汪旺旺一边说,一边拿起窗台上那张只剩下一半的照片,除了以撒和亚伯之外,还有两个下半身的人影,但上半部分被撕掉了。

    “如果这个照片里其中一个被撕去的人是你妈妈,那另一个人是谁?”

    咣当一声,汤碗掉在地上。

    以撒的眼里充满恐惧,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记得了。”

    “你爸爸妈妈的主卧和你的卧室都在二楼,我现在住的三楼那个房间,以前是谁住的呢?”

    “……杰克叔叔。”以撒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痛苦地说:

    “他曾经是爸爸的好朋友,我们一起住了四年,但是……”

    “但是什么?”

    “杰克叔叔疯了,爸爸说他不愿意受洗,他自己推导出一套歪理邪说,他认为神不是神,只是利用大家的坏人……”作为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以撒在尽力用自己的语言解释着他并不能理解的事。

    “但是你妈妈却相信了他,对吗?”汪旺旺吸了口气,把相框放在以撒面前:“所以他们一起逃走了。这才是亚伯永远不愿意提起她的原因。”

    “为什么你们都要逃走呢?”以撒颓然坐在桌子前,双手掩面,眼泪决堤而出:“为什么大家不能一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呢……以撒可以很乖,可以不惹爸爸生气,可以把好吃的都留给大家,可以每天晚上抄经……但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好,妈妈和杰克叔叔都要离开呢……”

    汪旺旺叹了口气,在以撒身边坐下:“我从来没说我要离开。”

    “真的……吗?”以撒抬起头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汪旺旺点了点头:“我不会逃走,我要见到那个人,结束这一切,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你说的是……神吗?”

    “他不是神,是人。”汪旺旺的眼神阴晴不定:

    “我和他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恐怕你妈妈和杰克叔叔的观点是对的——他在利用你们。”

    “你……”以撒一脸不可置信地说:“你为什么要污蔑神?如果你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见过你的杰克叔叔,”汪旺旺想起桥洞里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在咽气前千方百计赶到镇子上,只为了把末日审判的信息带给她。

    他穿着的,是和村子里每个人一模一样的亚麻长袍。

    “几周前,我在外面的世界见到他,他感染了一种病毒。”汪旺旺说:“他死了。”

    以撒猛地颤了一下,随机开始瑟瑟发抖,好半响才虚弱地问:“那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汪旺旺没说话,杰克那张高度腐烂的脸又出现在她的脑海,她不敢想象以撒妈妈的下场,很有可能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以撒去开门,门外的人朝他低语了几句,又向里面看了一眼,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对汪旺旺说:

    “受洗提前了,请你现在就出发。”

    “等一下……为,为什么?”以撒摇着头:“她才刚来村子里,很多人都比她等得久……为什么是她?”

    “这不是排队买菜,孩子,”男人用一种机械的表情重复着:“没有先来后到,现在就出发吧。”

    以撒跟在汪旺旺的身边穿过街道,马上就到圣诞节了,就算是闭塞的穷乡僻壤,终归还是保留了一些文明世界的习俗,一些门廊里挂着藤蔓和木枝编织的圣诞花环,窗户上用油彩胡乱地图画着檞寄生。一些人从窗户和虚掩的门内偷看他俩,尤其是盯着这个华人女孩。大部分人的眼神是羡慕,参杂着好奇和不甘。坐在屋檐底下的女人们窃窃私语,又被她们的男人低声训斥,跑回屋里。

    “我猜在他们眼里,受洗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汪旺旺自嘲地说。

    以撒没有说话,汪旺旺又向后看了看,原来在屋外件事她的没有一个人跟上来,似乎这会儿又不担心她逃走了。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汪旺旺很快知道了那些人放弃跟踪的原因。

    在他们面前,除了一条蜿蜒的小路之外,只有像蛇一样遍布在地上的荆棘丛,和尖锐怪异的碎石。

    汪旺旺看了一眼脚上比纸还要薄的亚麻布鞋,任何人穿这种鞋子都不可能穿过这片乱石坡哪怕一公里。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一直沿着下条小路往上走,翻过山坡,就能看到你要去的地方。”以撒低下头:“愿神保佑你。”

    “以撒,”汪旺旺叫住他:“你告诉过我,这个名字是你来到这里才改的,你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以撒有点惊慌失措:“我不记得了。”

    “安托尼奥,”汪旺旺慢慢地说:“你叫安托尼奥,一个在你的故乡很常见的名字,虽然不出自什么高尚的圣徒,但在意大利语里,意思是无价的珍宝。”

    “你……你怎么知道?”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你妈妈,但对她来说,你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汪旺旺一边说,一边解开羊绒外套,翻开亚麻白袍的内襟,在胸口的位置又一个不起眼的内袋。汪旺旺翻开内袋,里面有一束用丝带扎起来的头发,发丝细腻柔软,丝带上绣着几个简单的字:

    「安东尼奥,1998年」

    “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把自己孩子的头发缝进胸口的内袋里呢?”汪旺旺看着以撒。

    “她一定很爱你。不要怀疑这一点,她从来没想过要抛弃你。”她说完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等等!”没走两步,以撒突然冲上来,一把拽住汪旺旺的衣服。

    “怎么了?”

    “不要去!”以撒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你不能去……我,我想办法把你藏起来……我去求爸爸,我去抄经文,你不要去……”

    以撒边说边哭,从小声抽噎到号啕大哭,就像是把心里多年的郁结都哭了出来。

    “怎么了?”汪旺旺停住脚步。

    “不要去……每个人受洗回来后,就会变得不一样……雅各布也是,爸爸也是,他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撒抽噎着:“爸爸以前最疼我,可是受洗完之后,他关注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对神越来越依赖,他变得不再像我爸爸了,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像另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以撒在脑海里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像墙上的挂钟一样,不哭也不笑,机械地做着神让他做的事……他在一群孩子中间,甚至分辨不出我的声音,他再也没觉察出我在装睡,他……”

    “他被洗脑了?”汪旺旺皱起眉头。

    “你不要去……妈妈就是不肯去受洗,才逃跑的……”以撒双手捂着脸说道。

    “但我非去不可。”汪旺旺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变成亚伯那样。”

    “不要去……呜呜……你不可能忤逆神的……”

    汪旺旺犹豫了一下,转头对以撒说:“如果你想帮我一个忙,就去我的房间,我穿来的那件羽绒服内袋,有一张卡片。打电话给卡片上的人,让她告诉她的主人我在这里。”

    那是汪旺旺离开罗德先生的城堡之前,秘书莎莎留给她的名片。

    “电话……”以撒摇了摇头:“我们这没有电话……”

    “在祝祷会上我看见他们用了麦克风。虽然村子里没有电缆,但一定有电力,也会有电子产品联系外界,只是这些东西未必会放在普通居民能看到的地方。拜托你了。”

    说完,汪旺旺朝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