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相诺

    阿皎回到扶荔宫,铺面而来一阵轻柔温暖的夜风,风中含着润泽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扶荔宫里有温泉水脉,地气温热,故而陛下择此处栽种荔枝、柑橘、枇杷等岭南特有的果种,以及其余奇花异木,果种没有成活,但奇花异木倒是活了不少。借着这温泉水脉的滋养,扶荔宫中一片郁郁葱葱,花木扶疏,如同春深景色。

    阿皎迈入正殿时,正见宫人在为霍去病盖上锦被,不知为何手中停顿着,似是被定格了一般,听见阿皎进来,便慌忙掩上了锦被,回身行礼,“待诏。”

    阿皎瞥了她一眼,“他醒过么?”

    宫人摇了摇头,“不曾。”

    阿皎轻轻在榻边坐下,榻边的一尊鎏金错银的盘龙透雕熏炉丝丝缕缕地吐着缠绵轻柔的烟气。她低头,看见霍去病在昏睡中仍微微皱起的眉,不知道是在担忧太子,还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她叹息一声,伸手去触霍去病的眉间,用了些力,把他眉间的皱褶抚平。

    没想到,再一次相见,居然是这样的场景。

    她又伸手握了握霍去病的手,察觉到他的手有些凉,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便将手炉塞进了他的被中。

    她替他掖了掖被角,察觉到了身上有一道目光的注视。

    她回过头,见是那个宫人,问道:“你还在这里守着做什么?”

    一边的掌事宫人连忙上来,道:“婢子秦椒,是扶荔宫掌事宫人,这是扶荔宫人汝香,吾等留在此处是想问待诏,侧殿已经安排好了,待诏可要安歇?”

    阿皎挥了挥手,“不必了,我今夜便在此处守着,他这样的境况,万一半夜里发起高热来就麻烦了。”

    秦椒道:“那婢子们就在殿内候着。”

    阿皎点了点头,“你们先下去歇息吧,若是有需要,我会叫你们的,下去的时候记得熄去两盏灯烛。”

    秦椒、汝香等应了声是,起身退下。

    汝香放下帘幕的时候,隔着那一层薄雾似的轻纱,看见那位待诏的侧颜。她换了一身水红色的锦衣,这样的娇媚颜色若是寻常人穿了,必然会衬得肤色黝黄,但她穿着,却显得肤色愈加雪白莹润,即便是在昏黄的灯火下,也如羊脂美玉一般。

    汝香的目光悄悄滑上去,瞥见她鬟髻如仙,其下是饱满的额,轻蹙的眉,耀耀明珠般的双眼,玲珑的鼻,还有点朱一般的唇。

    精致生辉,无一不美。

    汝香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阿皎靠在霍去病的榻边,每过一个时辰,便伸手去探一探他的脉和额头。还好,他的体质在她的调理之下,强壮不少,今夜并未发起高热。

    她收回手的时候,突然被他抓住。

    她下意识地便去看霍去病,他却依旧昏睡,无知无觉,阿皎欲抽手,他的指间却不自觉收紧。阿皎扯了扯,居然扯不出来,不由得好笑,都伤成这样了,他手上的气力倒是不小。

    也就不再使劲,靠在他的榻边,闭上了眼睛。

    霍去病是在疼痛中醒来的。

    彼时天色未明,窗纸外仍是一片暗沉,殿里一片晦暗,唯一的一点光亮是不知几重帘幕外隔着的一缕灯火。

    他睁开眼睛,最后的记忆仍是他抱着太子避开母罴生风的一掌。

    他稍微动了动身子,便察觉到右肩到右臂上的剧痛,还有夹板固定住的限制感,脊背上还有火辣辣的痛感,连挺腰起身都十分困难。

    显然,他并没有避开那一掌。

    右臂不能动弹,左臂也没有了知觉,他试着动了一动,感觉到一阵酥麻,掌心似乎握着什么。

    触觉逐渐复苏,那熟悉的触感,叫他一愣。

    霍去病连脊背上的疼痛也不顾了,连忙挺起身子。

    阿皎正伏在榻边熟睡,手被他牢牢地攥着。

    那些微的烛光透着数重帘幕照进来,只剩下如晨曦般熹微的光,浅浅地映照着她的容颜。

    他朝思暮想,又不敢相见的容颜。

    即便是手酥麻难受,他也不想松开与她交握的手。

    他想要伸手去触摸这张叫他朝思暮想的脸,但是右臂不能动弹,他只能贪恋地看着阿皎。

    自从知晓了她的身世,他倒是有些庆幸,那日与她生出龃龉之后避而不见,否则,他的确不知应当以怎么样的面目去面对阿皎。

    不论是和盘托出,还是继续隐瞒,于他而言,都是难之又难。

    许多个夜晚,他拎着一壶酒,坐在医馆的外墙上,看着屋里的灯火,偶尔还有她们隐约的欢声笑语传出来。她的笑声最好分辨,清亮亮的,好似是春山溪涧里水声潺潺。

    他坐在落雪的墙头,一壶酒慢慢饮尽了,看到她的屋里灯火熄灭,才翻墙出去。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衢之中,眼里是醉意,心里却是清醒的。

    阿皎,他该如何告诉她。

    她心心念念的身世,他已经知道了。

    她的父亲,是大汉的天子,她的母亲,是罢退长门的废后。陛下宠爱的太子和公主,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

    他们沐尽恩宠,而她却不曾享受过其中万分之一。

    甚至连她的身世,都和妖异不详之象,牵连在一起。

    他一向杀伐决断,随心随性,遇上她之后,却频频犹疑不定。

    他低下头去,轻嗅咫尺间她发间的淡淡香气,心底的空寂和暗痛被这淡若无物的香气驱散开去。

    情之一字,令怯懦者勇毅,令果敢者犹疑。相思二字,颠倒神魂,摧折肝胆,他也变成了从前最为不齿的,举棋不定,自私自利之人。

    他想要她留下,留在他的身边。他想要她永远这样,无忧无虑,睁着一双明珠般的眼睛,笑意盈盈。

    他在她的发上落下珍重一吻。

    阿皎,勿怪。

    从前的腥风血雨,权谋沉浮皆是过去,日后便只有他,他会将她的身世隐藏得意一丝不露,便如金瓯无缺,谁也不能窥见半分。哪怕是皇权天恩,雷霆风雪,也不能阻挡他万分之一的心志。

    哪怕冬雷震震,夏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