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断骨(一)
等到摸不着头脑的赵破奴进来,才看见阿皎吐出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过皮外伤罢了。”
赵破奴看了一眼霍去病,原来这样的伤,也能叫做“皮外伤罢了”?
断骨都戳出来了,血肉模糊,这样竟然也叫作皮外伤?罢了?
阿皎医术精湛,见多识广,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或许真的能痊愈也说不定呢?
他看见阿皎淡定地放下药箱,伸手握住霍去病垂在榻边的手腕,为他切脉。
正欲寻个坐榻坐下,他的目光还未来得及自他们身上错开时,瞧见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砸在霍去病的小臂上。
殿内寂寂,那轻轻的一声“啪嗒”,便格外刺耳。
那颗玉一般的泪珠碎在霍去病的小臂上,然后滑落下去。
赵破奴叹了口气,寻了一个坐榻坐下,慢慢地道:“外面的侍医都说肩胛骨碎裂成这个模样,难以愈合,即便是愈合了,日后也再难动武。”
阿皎不答话。
她为霍去病切了脉,然后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气道,语调拔高了一些,听起来有些冷嘲热讽,“被罴一掌拍下,寻常人性命都没了,如今他还有进气,不该已经感天谢地了么?”
她古怪的语调,叫赵破奴不敢再随便搭话,他隔着阿皎的背影对躺在榻上的那人白了一眼。
要骂便去骂他,舍不得骂霍去病,却拿自己来撒气了。
阿皎虽然口中不客气,但手上的动作已经是要多轻柔便有多轻柔了。
她将霍去病的手轻轻地搁回榻上,轻得似是呵护一片羽毛,榻边的铜盆里是一汪泛红的血水,涌着刺鼻的腥味,边上叠着沾了血的帕巾,还有浸透了血的锦衣碎片。
显然,他的一些简单外伤已经被处理过了。
霍去病赤着上身,俯身睡在榻上,腰背处缠着绷带,但溢出来的鲜血形状明显便是三道爪痕。阿皎不信他人的处理,拿起一边的剪子将绷带剪开,三道爪痕深可见骨,伤口处皮肉外翻,叫人不忍直视。伤口鲜血干结处还带了些黄褐色粉末,想来已经用了止血的药散。
而侍医们不敢擅动的并非是此处伤口,而是霍去病右肩上那一团模糊的血肉。
伤口处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草药的气息,大概是以水柏枝、紫檀木、山蒿三味药材,以酒相煎后擦洗过,以防折骨碎筋之处沾染污秽。
想来是被母罴一掌拍出来的,此处除了爪痕处血肉模糊,右臂还显现出血肿和淤斑,侍医们判断的不错,不仅他的右肩处筋骨碎裂,想来右臂骨也有折伤,若是处理不当,必然会使霍去病日后右臂受损。
他一个将军,不能再策马弯弓,该是多么大的遗憾。
她见过霍去病弯弓搭箭,那样漂亮的连珠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出去,连成一线。
除此之外,这一掌还伤及肺腑,否则霍去病也不会口中吐血,昏迷不醒。
她吸了吸鼻子。
手轻轻抚过那肩头,却不敢擅动,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的森森白骨一截突兀的断裂露在她眼前,叫人不忍直视。
也叫她的鼻头发酸。
她没能忍住,便又是一滴泪水落在他的背上。
伸手拭去泪,阿皎用手中的帕巾堵住伤口,唤帐外候着的宫人去准备青盐来。又叫了外面的一名侍医进来,让他取麻黄、山茄子、姜黄、川乌、草乌各三钱,羊踯躅六钱,六味共为细末,又要了一壶热酒。
侍医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照她的吩咐出去,命宦侍取药烫酒。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口中惊呼一声,差点将手里的帕巾都掉了。
榻上的人,微微掀起一线眼帘,正疲惫地看着她。
霍去病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低的,“阿皎?”
他想起身,但是右肩的伤患处疼痛剧烈,叫他几乎感受不到右臂是否还能动。看见他疼得蹙眉,阿皎连忙过来,一手把他摁了下去,“都成这样了,还不老实……”
她忽的噤声。
霍去病用完好的左手反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摩挲,指尖磨过指尖,些微的痒自小指处蔓延到整个手背。
阿皎抖了一下,听见他轻轻地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阿皎莫名,这人……
明明是他生她的气,掰开了她的手,不告而别。
如何成了她生他的气?
还未来得及等她反应过来,霍去病已经又昏睡了过去。
阿皎低头看去,只是他的手还握着她,十指相扣,不曾松开。
等温热的青盐水来了之后,阿皎便又给他清理了一遍伤口,清理完毕之后,侍医也端了药粉入内,阿皎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让他和酒一勺一勺喂霍去病饮下,自己则从药箱里取出发丝般纤细的银针,为他缝合皮肉。
侍医已经回过味来,这药方中的山茄子是遂瘀血,通经络的,更有止痛镇痉的效用,如今这位本草待诏既然拿了银针丝线出来缝合伤口,那便必是要以药汤来麻痹疼痛,不至于叫冠军侯活生生痛醒。
阿皎飞针走线,看得一边的赵破奴长眉紧皱,齿根发酸,好似是那针线缝在自己身上一般。沙场上刀枪无眼,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他也能忍着不哼哼,但若是这样细密的针线穿皮引肉,倒是叫他有些受不了。
还好霍去病晕过去的及时,不必承受这种难受。
赵破奴乜了一眼阿皎。
她倒是真的,全心全意。
殿内寂静,霍去病饮了麻散之后便一直沉沉睡着,并未有醒转的迹象。阿皎将他腰背上的三道抓痕处理完毕,又叫侍医相助,为他裹上绷带。
侍医小心翼翼地问道:“接下来,当如何?君侯肩上的上,怕是不好处理……”
就是宫里最好的正骨医工见了这样的伤势,也只能在陛下面前叩头请罪。
阿皎连眼皮都懒得抬,手轻轻抚过霍去病的肩头,看似是情人般的轻抚,但是面色却是凝重的,遇到断骨处便轻轻按压,确认伤势。
良久,阿皎才停了手,问道:“宫中可有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