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姊妹(二)

    “所以你……你竟然弃了她?”温姬拍案而起,快步上前,揪住了温妗的衣襟,暴怒道,“翁主对我们恩重如山,她救了我们的性命,教我们读书识字,还赠我们宅邸!她对我们这样好,她只有这一个孩子,她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孩子了,而你竟然弃了她!姐姐,你还有没有几分良心!”

    “我也为她付出了!我为了她的孩子远走边塞,颠沛流离,我为了她的孩子日日胆战心惊,辛苦度日!那些年里我甚至连一个囫囵的梦都没有做过,日夜担心会有差役将我捕回去,她的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么!”温妗拼力挥开了温姬的手,嘶哑着声音道,“六年!整整六年,我的年华容颜都衰败了,我只是想要好好地,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和那个男人生儿育女,平安度日,我有什么错!”

    她的双目圆睁发红,咬着牙,似乎要将这些年的辛苦和疲惫通通发泄出来,“我不是你!能为所谓的忠心,兢兢业业,鞍前马后,穷尽十余年的心血,去帮她做一个颠覆皇权的可笑的幻梦!我想活下去,面朝黄土,十指生茧也好,我只是想活下去……”她的腿伤处因为过于剧烈的动作而剧痛,她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我是自私的人,可我也不是狠心的,我将她交给了一个江湖人,那个江湖人说,会教她医术武艺,承诺会好好待她,说他们门派的人,都不会卑弱如蝼蚁。我将她托付给了那样的人……”

    “她不会踏入长安,她会做一个快意洒脱的游侠,比跟着我,做一个农妇要好得多……”

    温妗的眼中含有一丝水光。

    温姬一时语塞。

    良久,她才道:“不错,她的确被教养得很好。她通晓岐黄,身怀武艺,识文断字,性子活泼而不失稳重,心软而饱含无畏,她的确被教养得很好。”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救了你,又将你送回医馆的那个小娘子,就是阿皎。”

    温妗如遭雷击。

    那个小娘子,眼若明珠,唇如樱瓣,笑容明媚鲜妍,如同明月皎皎。

    竟是她……

    竟是皎……

    十年之前,集市里一别,如今她已经长成了这个模样。

    “难怪,她与王太后生得这样相似……难怪……难怪……祖母同孙女,自然是相像的……”她喃喃,目光暗淡而无神,好似是自己铸成了什么大错,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更不知道如何便走到了这一步。

    温姬亦是好不到哪里去,本来的运筹帷幄,心思缜密,此刻通通成了一团乱麻,不得不在云姑的搀扶下重新坐在了坐茵上,撑着额,试图将这混乱的前因后果理顺。

    如何将此事缓缓地禀报给翁主,如何同知道了真相的陈偃霍去病周旋,如何……如何安置阿皎。

    她深深地闭了眼,伸手去平整松泛了的鬓发,那指尖都微微地发着颤。

    阿皎与霍去病……

    她终于想到了关要之处。

    他们本不应相遇的,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纠缠,将如今纠缠成了一个死局。

    而她,的确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了。

    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她手里握着温妗的孩子,温妗不敢捏造。

    那么她该如何对待阿皎?

    她一个生长于江湖的女子,要她如何接受自己的父母曾经青梅竹马,恩爱情浓,却最终还是渐行渐远,相互厌憎,而她的身份,永远无法记载于皇室的名牒,连提及都要同那一场日食和妖星牵扯不清。

    而她又要如何接受,她帮扶过的卫皇后、卫含光,姓了一个卫字,令她的母族败落至此的卫字,她认定的心上人、枕边人霍去病,出自于与她敌对的家族。

    温姬揉着眉心,心中愁绪和纠结纷乱嘈杂,化到嘴边,却只是一声包含了凄凉的叹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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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含光被劫的事情,霍去病立刻便知道了。

    赵破奴因卫含光被劫中毒一事告了假,想都不必想,定然是去长平侯府陪伴卫含光了。

    陛下亦是震怒,责令有司彻查此事——毕竟天子前脚刚刚赐下婚约,后脚待嫁的卫女君便被歹人劫走,等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气息奄奄,此事不啻于狠狠扇在天子脸上的耳光,将陛下的威严扇得一干二净。

    但坊间渐渐生出了流言,说卫女君花容月貌,被歹人瞧上,劫走卖入了秦楼楚馆,已经失了清白。这传言亦不知是从何处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渐渐地甚嚣尘上。

    如此一来,若是真的大肆彻查,倒好似是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何况将长安翻了两三遍,也并未查出丝毫的蛛丝马迹,只能作罢。

    那日坊口几个醉酒的闲汉扎堆聊天,添油加醋地说着的便是卫女君如何堕入风尘,又是如何失了完璧之身,闲汉本是说得得意洋洋,仿佛亲眼见过一般,越说越是兴起,“你说,卫女君失踪了两日才被寻到,那两日是去了哪里了,还不是……”

    话未说完,便见面前一道闪白光电,当头便劈在了面上,溅起一片血来,一瞬间便哀嚎了出声。

    挥鞭的是一个锦衣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从人,锦衣郎君,面容俊白而肃冷,似是含着万丈冰川的寒气,他收回马鞭,坐在马鞍之上,问道:“说啊,为何不说了?”

    闲汉本就是个胆大的无赖,何况有酒壮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便道:“你是谁,我说话碍着你什么事了,这条衢巷的人都在说,你既然力气大,有本事便将这些人都甩上一鞭!”

    面前的年轻郎君闻言,便勃然大怒,“来人,给我剁了他!嘴里既然不干不净,给我拔了他的舌头!再挖了他的眼睛,通通剁碎了喂狗!”

    身边的从人闻言,连忙劝阻道:“小君侯,汉律杀人偿命,此事若是叫君侯知道了……”

    锦衣郎君冷冷哼了一声,“吾父是大司马大将军,吾姑母是皇后,表弟是太子,剁了几个杂碎,又有谁敢告发我?堵了他这张喷粪的嘴,先给我挖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