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试探(二)

    霍去病微微挑了挑眉,心中闪过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好像觉得此刻将面容掩盖起来的她,才更似是真正的她。

    阿皎自堂下拾级而上,步入正堂时,看见抬眼看她的霍去病。

    昨夜对霍去病惊鸿一瞥,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今日一见,倒是觉得和昨夜那个头疾发作而狂躁不安的男子判若两人。年轻的将军并未着甲胄,腰间的长剑解下,平放在右手边,轻袍缓带地坐在一张低矮阔大的黑漆几案之后。不是汉人那种中规中矩的跪坐,而是屈起一腿,有些懒洋洋地靠着凭几,一手握着一片方正木牒,大约是正在阅看军务。

    目如朗星,眉宇舒扬,即便是这般懒散的坐姿也难掩挺拔玉树之资,可以说是丰神俊逸的一位少年郎,真难想象,这便是擐甲执兵,挥师万里,叫匈奴含恨远退的骠骑将军。

    霍去病见她入内,道,“姑娘请坐。”

    阿皎刚要坐下,余光扫见从斜后方跃出的一道身影来,刀光一闪冲着她劈来的时候,阿皎迅捷轻盈地往后下腰,那挥出的刀便擦着她的腰带被她避了过去。持刀之人反应也极为敏捷,随即便变换刀势向她而来,虽然是刀背,但携着这样的力道,估计也能将她击飞。

    阿皎顺着方才下腰的姿势,双手在堂中铺设的柔软地衣上一撑,凭着臂上力道身子腾空而起,双足离地,凌空绞住那人持刀的手腕,试图迫那人松开利刃。

    持刀之人洞悉了她的想法,竟换手执刀,左手接住利刃之后便向来袭来,阿皎随即以漂亮的后翻避过,电光石火之间瞥见霍去病右手边的长剑,双腿分开下劈,身子一倾——

    霍去病本来倚靠在凭几上,冷眼旁观着这个姑娘和自己贴身暗卫的搏斗,越是猝不及防之间的迎战,越容易露出武功底细。几招拆解下来,他心里微微一叹,不得不说,这姑娘的武功底子实在是一般,气力也不足,但是凭着灵敏反应,轻盈身姿,竟然也从许孚手下避过了这许多招。

    回旋闪避之间石榴红色的明艳霓裳似是春花初绽,抖开满室霞光,而抬手踢足之间腕间银铃叮铃作响,倒是极为悦目悦耳。

    眼看着她有些气喘吁吁,招架不住了,霍去病才有意命许孚停手,手势还未抬起,却看见那姑娘一个柔软下劈,随即手挽起掌风,竟是向他这边攻来。

    他下意识偏身避过那虚虚掌风,抬手便去握剑,谁知在她出掌的同时足尖一勾,他摁住了剑身,而她的足尖一抬勾着剑格,抽剑出鞘——

    “当——”

    刀剑相击。

    电光石火之间,她左手反手执剑,挡住了许孚的一击。

    阿皎微微喘着气,回头去看霍去病,“霍将军,还玩么?”

    方才因着夺剑,他二人离得极近,此刻她回头,他几乎能闻见她发上浮动的暗香,缠绵而热烈的气息叫人不自觉地想起大漠的落日,胡姬的歌舞,筚篥的清脆高昂。

    她蒙着面,但是眉毛却挑出一段不屑来。

    霍去病将掌上的力道慢慢卸去,又恢复做方才的那股散朗态度,“不玩了,许孚,下去吧。”

    许孚收起刀,应了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所以,霍将军将我请来是为了什么呢?”

    阿皎自他身边站起,坐到他对首的坐茵之上,她自小生长在西域,但师祖和阿爹都是汉人做派,礼仪教导一向不曾放松,她落座后将臀部压在小腿上,倒是极标准的跪坐姿势。

    霍去病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阿皎平心静气道,“阿皎,明月皎皎的皎。”

    “没有姓?”

    “无父无母,自然无姓。”

    她语气平静,此刻身着华服,跪坐于他对首,目光平视,倒是和清晨那个衣衫脏污立在庭院里笑的女子判若两人。

    霍去病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悦。

    长案上除了一卷卷竹简木牒,还有一尊错银茶鼎,霍去病打开茶鼎托盖,顿时热气氤氲着茶香扑面而来,他拿起铜杓为她盛了一碗,亲自放在她面前,“这是今晨新烹的茶,姑娘尝一尝。”

    阿皎接过茶来,解下面纱,轻轻地饮了一口,道:“不加葱蒜,果然没有那股怪味道。”

    茶在大汉仍是贵族雅士才可享用的珍品,军中也是因为霍去病的喜好才会置备茶具。时人多将茶制成饼状茶团,晒干或烘干后存放,饮用时加水烹煮,加入葱姜橘子陈皮一类的调味。他一向来喝不惯葱姜调味的茶,故而只是用茶饼烹煮。令他没想到的是,此女不仅行止间有汉家风仪,竟连饮茶之事也颇懂一二。

    霍去病问,“姑娘医术精湛,但是武艺稍弱,想必是长生宗医道传人。”

    他对长生宗略知一二,长生宗医武双绝,分为医道和武道两支,此女既通医术,那便应是医道传人。

    阿皎偏头看他,“想要我给你治病?”

    霍去病坦然道:“不错。”

    虽然淳于晋说他的头疾药石罔效,他却不信。昨夜冷雨敲窗,他乏力至极却仍难以入睡,突然想起来金城的牢狱之中还困着一个缓解了他头疾的医女。

    他不甘心。

    丈夫岂可囿于病痛?

    即便这女子身上疑点重重,他亦想冒险一试。

    阿皎道:“本来你如果不闹那一出,或许我还可以尽力一试,但是我现在不想治了。”

    泥人还有三分泥性,这人从黄河里将她捞起来的时候就想杀她,昨夜头疾发作起来又想杀她,今日一早又叫人拔剑来杀她,她活了十六岁,顶着长生宗的名头,未曾有人敢将刀锋加诸于她身上,如何叫她不心生气恼。

    她将碗中的茶喝尽,把玩着手里的云纹漆碗,“我虽身为长生宗之人,却已经叛离师门,已与长生宗再无干系,离开师门前我曾立下重誓,不会再借长生宗之名行走江湖获取便利,一身医术也不会再为人施救。大汉地广物博,想必不乏妙手回春的名医,将军求医于我,无异于问道于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