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头疾（四）
军医年纪颇大了，是霍去病的继父陈掌安排进来的人。卫少儿只得他一个儿子，忧心他在外奔袭受伤，陈掌为了讨她欢心，便安排了临淄名医淳于晋入军营，作为军医随侍在霍去病身侧。
淳于晋一见霍去病的神色便沉吟道：“看将军这面色，是否头疾发作了？”
霍去病点头，“不错。”
淳于晋又“咦”了一声，“但是我瞧将军这神清气爽的，好似这次头疾发作并不严重？”
霍去病摇头苦笑，“非也，此次头疾发作起来，几乎要我性命。”他的头疾一向于冬季发作频繁，夏春秋三季却并不太显，这也是他平日领兵出战毫无顾忌的原因——冬季漠北严寒，汉军一向是不会主动出兵的。
淳于晋一改方才的散漫，十分积极地道：“不是平常冬季才会发作的么？是不是此处太冷了才致使将军的头疾频频发作？若是这样的话，将军还是回长安好好调理，莫要再领兵出征了，也省的我一把老骨头抛弃妻子胆战心惊地跟着您在疆场上拼杀啦……”
他看见霍去病似笑非笑地挑起了一侧长眉，才后知后觉自己一个不慎说出了心里话，连忙补救道：“今夜更深露重，将军军务繁忙，老朽先告辞……”
他转身还没走出两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钉在了自己脚侧的地衣里，半分不偏，半分不倚。
霍去病还是端坐在榻上，语气似是漫不经心，“抛弃妻子是真，还是胆战心惊是真？”
淳于晋摸了一把冷汗，“惜命是真。”
霍去病问：“我这头疾果真无法根治？”
淳于晋叹口气，道：“实在不是老朽妄言，这头疾是胎里不足带出来的，天生的病痛，后天能拔除病根的少之又少。将军莫要怪老朽多言，头疾之疾不在头，而在心，将军心病不除，头疾便更难根除。”
霍去病恍然道：“依先生的意思，我此生，便再难摆脱这顽疾了？”
年轻的将军尚不到弱冠之年，此刻仅着中衣，端坐于榻上，向来意气风发的眉眼静澹如水，竟叫淳于晋生出一丝不忍来，“若将军解甲，不动刀兵，安心将养，即便不能拔除病根，想必也能缓解七分。”
霍去病忽得一笑，“匈奴未灭，如何安心？大汉子民一日饱受匈奴之苦，去病何能有一日安心？”
淳于晋心里一跳。
半开的窗外有瑟瑟秋风吹入，烛台上的蜡烛光焰一跳。
“既然心病难除，那边任之伴吾一生，吾亦有何惧？”霍去病看着淳于晋道，“淳于先生这些年尽心尽力，去病铭感五内，但左右这顽疾是难以根除了，此次回京若有机会，去病便和阿翁进言，放先生归去。”
淳于晋再也没有说什么，对着霍去病深深一揖。
这夜下起了秋雨，深秋的雨总是带着寒意，寒津津的透进人的骨髓里去，幸而次日一早又是艳阳高照，天空似是被洗过一般明净高远，叫人忘了昨夜的秋雨瑟瑟，点滴敲窗。
阿皎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哪里都疼。她费了些力才爬起来，发现身下已经不再是干草堆了，而是一张窄小的榻，身上盖着的被子又硬又冷，她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
好吧……还是在牢室里，不过是换了间好一点的牢室罢了。
这间牢室比昨日的宽敞不少，除了有榻有几，还有灯烛饭食。
小几上放着简单的饭食，有蔬有肉，还有两个硬邦邦的蒸饼。阿皎自小跟着阿爹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对餐食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果腹便不成问题，有了肉更是一切好说。
她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食物，便有人来收食案碗碟，收拾的人自然是昨天那个方乘，她此刻吃饱了，心情自然好，笑眯眯地和方乘打了招呼。
方乘没见过做阶下囚还这么高兴的，暗暗纳罕，收拾完东西后对她道：“将军请你过去。”
阿皎高兴自然不只是因为吃饱了。她昨日还以为是被小细流庄的人抓到了手，因此十分颓废，却没想到是落入了汉军的手里。她想着，大约汉军是将她当成了匈奴来的细作，只要她自证了清白，那么就可以想法子跟着这支军队去往大汉。毕竟匈奴她是不会去的，而西域三十六国之间长生宗和小细流庄的耳目遍地都是，而大汉却是长生宗和小细流庄之人不会轻易涉足的地方，因此只要她进入了大汉的疆域，那么到时候不论是长生宗还是小细流庄，想必都难以找到她了。
如何叫她不欢喜呢？
阿皎脚步轻快地跟着方乘出了牢狱，出牢狱大门的时候差点被明亮的秋阳晃花了眼，她还没有好好打量过这座城池，只可惜一路行来，看见的不是哨岗便是巡卫，她才明白自己是误打误撞进了一所汉军的要塞。
方乘带她进了一处院落，叫她先在正堂外面等候，说将军还在里面议事。阿皎便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外晒太阳，手不经意间摸到了腰间，才发现自己腰间那一串藏着金针的腰带不翼而飞了。
她狐疑地去看方乘，方乘连忙一副“今日天气真是悦目”的模样避开了她的目光。
堂内正在议事的自然是霍去病、李息和赵破奴。
方才有探子来报，说浑邪王休屠王两部离约定的受降处还有二百余里，而先头部队大概能于两日后抵达。
“两日后？以匈奴人的速度来看，那看来还真是老弱病残居多。”赵破奴不以为意。
霍去病问道：“人数呢？”
先前二人称率部众十万前来降汉，这便是陛下存有忧虑的原因。
“只能看到骑马而来的先头部队，约有数万人，老弱妇孺跟在其后，并不知有多少人。”
李息道：“老弱妇孺转移不便倒也罢了，先头部队亦这般迟缓，是否浑邪休屠二王亦举棋不定？”
霍去病道：“继续探。”
探子领命而去。
三人又谈论了浮桥的建造进度，得知能在明日内完工，霍去病点头道：“辛苦大行了。”
李息忙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