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回

    王夫人虽然深恶赵姨娘,但是探春却从小亲近她,且知道贾母在三春姐妹中最喜的也是探春,故不吝赞美之词。

    她的话,令旁边的贾政有些罕异。豪门规矩,男孩儿爷们教导,女儿家内宅管教,且探春从小长在贾母身边,故贾政对这个庶女的习性倒是不甚清楚,竟不知道探春在王夫人眼中有着这般高的评价。

    他是知道自己这位发妻可不是对什么人都友善之辈!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似乎也很满意,却没有再说这个,反而说起了贾宝玉的事来。

    “太孙崩逝,皇室之中,再无人可以与宝玉争夺储君之位,这可是你们说的?”

    虽然不是首次说起,但是每次说到这件事,贾母、贾政、王夫人这三位贾家的当权者还是止不住的心神震动。

    贾政率先道:“当是如此无疑。老太太不知道,休说如今朝中文武大臣悉尊靖王号令,便是太孙一案,将忠顺王爷也折了进去,所以就算从太上皇的血脉中论,也当是靖王继承储君之位。”

    贾政自忖自己乃是国公,又是六部高官,对这种事最有发言权,所以抚着长须,十分笃定的说道。

    贾母瞧了贾政一眼。

    太上皇的血脉……

    你倒是说的爽快,一点也不犹豫!

    又瞧了一眼木着脸没有说话的王夫人,贾母道:“既然如此,我有一议,你们且说说如何。”

    贾政和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请讲。”

    “咱们家自太祖起,与天家关系亲近,所以得封一门双国公,那是何等的荣耀?

    后来你父亲去了之后,咱们家便与天家渐行渐远,以致于短短十多年偌大的门楣便出现倾颓之势,直到元春封了皇妃,才有所好转,更是到宝玉这里,咱们家门庭至盛,再次成为京中数一数二显耀的家族。

    所以,一个家族的荣耀与长盛不衰,必须得与天家保持足够的亲近与联系。

    元春虽然已经是荣升贵妃,但是怎奈陛下陡然驾崩,她也无福为天家留下半点血脉。

    所以,我想好好培养探丫头,将来学她大姐入宫。若是她也能做个皇妃,甚至诞下龙子,当可再保我贾家数十年尊荣富贵……

    你们觉得如何?”

    贾母的话令贾政和王夫人纷纷侧目,连一旁站着的吃瓜观众李纨都立马打起精神来。

    王夫人思索了一番个中利害关系,斟酌着道:“怕是不甚妥当,若是将来当真是宝玉登临大位,岂非……”

    岂非有违伦常?在王夫人心里,始终还是觉得贾宝玉是她的儿子。

    探春将来进宫当皇妃她不反对,甚至会极力促成,但是若是皇帝是贾宝玉,那她就有些难以接受。

    贾政没有用心听王夫人的话,他思索了片刻,便一抚长须道:“我觉得可行!”

    然后,贾政也不管王夫人瞅他的眼神,直言不讳的道:“老太太考虑的很周全,家里三个女孩儿,确实数探丫头最为拔尖。

    另外,她又是从小与靖王爷一起长大,将来若真是靖王爷登基称了万岁,有这层关系在,她自然更容易在后宫中立足的,如此我们也不用过于担心……”

    贾政越说,越说觉得贾母这个决定英明。

    贾家现在是靠着运气才能如此富贵,但是要想长治久安,还是当皇亲国戚才好。

    家里运行元春的成功,便足以说明这条捷径的快速有效。

    王夫人则道:“宝丫头和林丫头不是都已经许给宝玉了么,将来若是宝玉能够即位,她们至少也能得封妃位,又岂用再委屈探丫头……”

    “这算什么委屈?”

    贾政有些不悦的看了王夫人一眼,不明白她这时反对个甚。

    宝钗和黛玉说来是亲戚,说到底也不过是薛家和林家的人,她们将来再尊贵,难道还能与他们贾家有多大的关系?

    这种事,自然是自家女儿才可靠!

    而且,嫁给老皇帝说是委屈还略可说的过去,嫁给靖王,那是天底下的女孩子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自家女儿也是沾了大光,才有这个机缘。

    这种大好事不把握,将来整个家族都要后悔。

    贾母将他夫妻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也明白他们各自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便就这么定了,以后探丫头在家里,要照着以前元春的份例和待遇。我也会更加用心的教导她规矩和礼仪,你们也操心些,最好再请个才学过人的先生教教课业。

    你要是有空,自己教也行。”

    贾母对贾政道。王夫人的意见,此时被贾母给忽视了。

    贾母提议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私心,确实是为贾家考虑。

    她想着,将来她们这些老家伙去了之后,贾家和皇家的香火情也就断了。

    所以,将探春扶持当皇妃,是她这个老祖宗,最后为贾家做的一件事。

    至于王夫人的顾虑,她根本不在意。

    她现在已经接受贾宝玉不是王夫人所生……

    就算真是,也无碍了。

    不但探春,为了败落的史家,她也只得不顾黛玉心里埋怨,将湘云也送进宫去。

    皇城,天牢内。

    在这个充斥着心灰意冷和绝望的地方,原本应该是很安静的,因为能被关押在这里面的人,无不是身份贵重之辈,多少有些涵养与傲骨,不屑于作嘶嚎之态。

    但是这几日有些例外,清冷的天牢内,时不时总有阵阵叫嚣之声。

    副典狱长不胜其烦,禁不住对其嘲讽道:“王爷,您就省省力气吧,您这样叫是没用的……”

    负责看守大玄最高级别的监狱,副典狱长早见惯了那些尊贵人物初入狱之时,因为忍受不了这种落差所作出的种种可怜反应。

    对于别的嚎叫者,他往往便叫人收拾一顿对方便会老实了。

    但是忠顺王毕竟不同一点,在没有确定其永无翻身之日,他还是会对其保持一定的客气。

    但是他认为的客气,与忠顺王认定的显然有着极大的差异。

    原本干叫的忠顺王,脾气瞬间有了发泄处。只见他把蓬松的头发一撩,指着副典狱长便是一顿喝骂:“狗奴才,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在本王面前颐指气使,待本王出去之后,定要诛你九族!”

    落难数日的忠顺王再也无法保持以前闲散王爷的气度,宛若市井恶霸一般,无所顾忌。

    副典狱长不由冷了脸,哼道:“那也要王爷能出去再说……

    王爷这几日吵着要见太上皇,可是小的听说,昨日王妃携着王爷的子嗣们去熙园为王爷求情,可是太上皇老人家连熙园都没有让王妃进去。后来宗室的诸王也去了,太上皇却只叫他们去寻靖王……

    王爷觉得,你当日用那样下作的手段陷害靖王,靖王他能绕过你?”

    副典狱长也有些见识,知道忠顺王大概率都是玩完了的。他们早得了命令,非靖王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忠顺王。

    “你放屁!”

    忠顺王闻言面色骤变,立马喝骂。

    “本王没错!本王才是太上皇唯一的血脉,那小王八蛋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杂种羔子竟敢关押本王,本王与他没完!

    你们这群趋炎附势的小人,都给本王等着,等本王登基之后,叫你们全部不得好死……”

    忠顺王急了,心慌了。

    他运气一直不错,长了四十多岁,就算是在当年诸王叛乱,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接连挂掉的时候,他都好好的。

    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刚刚关进来的时候他心里根本没多少担心,就算事情败露又如何,不过就是杀了一个野种罢了,凭自己的身份,谁还敢怎么着他不成?

    可是一连三日外头任何动静都没有,他开始慌了。刚才又听副典狱长那般说,心里的恐惧开始升级。

    要是太上皇真的听信谗言放弃他了,那小王八蛋该不会真的会弄死他吧?

    副典狱长冷眼旁观,岂能看不见忠顺王的色厉内荏?心里想着靖王最好是把他给彻底除掉最好,不然要是真让这样的人登基当了皇帝,只怕整个大玄都要乱了!

    一时又想,看忠顺王那睚眦必报的样子,就算他当不得皇帝,只要将来让他脱困,只怕自己等人就要倒大霉,莫不然,按例寻个机会将他先弄死……

    “靖王到!”

    外头喽啰们着急的传报声打断了副典狱长的思索,他赶忙一扶官帽,匆忙往前迎去。

    刚刚看见年轻俊逸的靖王,还没来得及近身,便被靖王身边那些威猛的侍卫挡开。他只能旁边笑问靖王驾临的目的,得知果然是来找忠顺王的,立马前面引路。

    时隔三日,贾宝玉终于再次看见忠顺王。

    大典之时所穿的王服蟒袍还在身上,只是没了雍容华贵,只剩下污浊和尘土。

    而且,连以前那种假兮兮的笑容也没有了,只有满脸的愤恨与不服的盯着他。

    “王叔别来无恙?”

    贾宝玉笑了笑,让牢头把铁门打开,一点也不怕忠顺王逃跑。

    忠顺王确实也没想过逃,他扒着牢门,恶狠狠的骂道:“虚伪!少给本王假惺惺的,哈呸!”

    见此,贾宝玉不以为意的摇摇头。

    还骂他虚伪,他这不是秉着礼尚往来从对方那里学来的?若不然,当他乐意对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胖子笑呢。

    对着他家三妹妹笑多好,多半还能换回来两个腻死人的萝莉甜美笑容,而不是恶心的老男人的假笑。

    “你来做什么?是太上皇他老人家命你放了我?!我就知道,赶紧放我出去,本王要沐浴更衣!!”忠顺王貌似笃定,实则小眼睛瞄着贾宝玉的神色,就怕他说出个不字。

    贾宝玉似无所觉,竟点点头道:“确实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让我来的,不过不是放你出去,而是对你进行赏赐……嗯,王叔可吃过午饭了?”

    “你想做什么?”忠顺王警惕起来。

    贾宝玉也不理他,吩咐牢头:“还不去给王爷准备一桌像样的酒菜过来。”

    副典狱长面色微愣,眼中立马闪过一丝喜色,赶忙应下就要弯着腰去准备。

    “做什么??给我站住不准去!!”

    忠顺王厉声大喝,将副典狱长叫住,副典狱长下意识的回头。

    贾宝玉笑道:“哦,看来王叔是不稀罕这一顿了,那好,来人……”

    拍拍手,身后的侍卫立马让开道,然后就见陆诗雨端着黑色的托盘上来,上面摆着一只玉壶,一个酒杯。

    这般架势,便是平头百姓或许也从戏里见过,更不用说“见多识广”的忠顺王爷了!

    他面色煞白,双腿发软,身子也就缩到地上,哆哆嗦嗦的道:“你,你,你们……”

    贾宝玉拿过酒杯,亲自斟了一杯酒,来到忠顺王的面前,笑道:“王叔,请吧!”

    忠顺王如临蛇蝎,四肢着地往后面退,一边摆头一边喃喃道:“不,我不要,不会的,太上皇不会杀我的,不会的……”

    念着念着,忽然想通什么,立马瞪向贾宝玉,大声道:“我知道了,定是你,一定是你,是你瞒着太上皇他老人家,是你想要杀我,你这个杀千刀没人伦的混账行子,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忠顺王面色越发惨白,此情此景,让他想到了英雄末路这个说法。

    他该怎么办,逃?面前这么多人,怎么可能逃得了……

    看忠顺王不喝酒,贾宝玉似乎也不急,他将酒杯放回去,并诚恳的道:“王叔在说什么,若不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意思,小侄岂敢赐你这个?小侄可没有您那么大的胆量,若是私自如此,难道小侄就不怕太上皇怪罪?

    王叔也是个尊贵人,不会让我叫人把你按在地上强灌吧?那样也太失体统了,小侄实在不忍心如此对你。”

    越是这般轻描淡写,但却言之凿凿的话,越令人信服、恐惧。

    忠顺王大脑已不能正常思考,他仍旧下意识的喝骂:“放屁,还有什么是你这个小崽子不敢干的事,你勾结朝臣,笼络武官,把持朝政,连太上皇都被你彻底蒙在鼓里。

    我就是看出你的狼子野心,才要把你这个欲图谋夺我元玄皇室基业的孽障除掉,对,就是这样,我没错,定是你,是你蒙蔽、控制了太上皇。

    我知道了,是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连太上皇也不放在眼里了,所以你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害我!”

    听得忠顺王这般自导自演的一席话,贾宝玉甚觉有趣,便沉下脸来,露出狠厉之色,阴冷的道:“王叔既然觉得我连太上皇都不惧,又何以胆敢谋害于我?

    如今王叔落到我手里,不教你死,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来人,帮忠顺王爷用酒!!”

    贾宝玉的话,根本没有避讳旁人,连周围一些狱卒都听见。

    他们心里震撼,只以为要亲自见证一场当朝最大的以侄弑叔的大案。一些胆小的,都不敢睁眼看,只把脑袋埋得低低的。

    忠顺王亡魂皆冒,看着贾宝玉的侍卫们就要冲进牢门,他一边嚎叫,一边猛然跪下:“好侄儿,你饶我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杀了我,你也得不着好名声,对你将来登基称帝,也是大为的不利。九叔知道错了,不若你放过我,从今之后,我定像服侍你四叔那样,唯你马首是瞻,求求你,放过我……”

    忠顺王抵御着野蛮侍卫的按压,手打脚踢,急得的都哭出声来了。

    贾宝玉轻轻一抬手,侍卫们暂停动作。

    贾宝玉就走到铁栏之前,居高的临下的瞧着一脸乞求样子的忠顺王,面无表情的道:“王叔这话叫小侄如何相信?自来小侄只相信一个道理,那就是死人才没有威胁,王叔这个说法,我不满意。”

    许是看见生机,忠顺王跪爬到贾宝玉的面前,一脸讨好的道:“我可以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知道自己本事的,绝对当不得皇帝。所以你看你四叔当皇帝的时候,我都一直安安心心的服侍他,对他忠心耿耿,以后你当了皇帝,我也会对你忠心耿耿的!

    对了,这些年蒙你四叔扶持,九叔王府里豢养了一大批的舞姬美妾,只要你肯放我一马,回头九叔便全部给你送到你的王府。还有,除了女人,我那府上还有一批上等的优伶,其中有一个叫‘琪官’的,在京城可是大大的有名,想必你也听过,你要是喜欢,九叔也一并送给你……”

    贾宝玉呵哼一点冷笑,一招手,在忠顺王绝望的注视中,背过身去。

    侍卫们已经懂了自家王爷的意思,得了信号一点也不管忠顺王的挣扎,三四个人合力,不到几个呼吸,便将那满满的一杯酒灌进忠顺王的嘴里,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强令咽下。

    “咳咳咳……”

    刚被人松开,忠顺王便立刻趴在边上呕吐,一边对着自己的嗓子又抠又挖。

    但是那烈酒烧的自己胃里暖呼呼的感觉明确的告诉他,已经没用了。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的灵魂。

    看着已经转过身来,冷漠瞧着他的贾宝玉,忠顺王用着最后的力气道:“你好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没有力气再多说怨毒的话。

    贾宝玉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原地剩下的几个站岗的狱卒满心震撼,可怜又解气的看着一副死狗样子蜷缩在牢房里哀哀嚎叫的忠顺王。

    一会之后,狱卒们疑惑。

    怎么还能动?

    察觉到这一点的,除了狱卒,还有忠顺王本人。

    他渐渐止住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哀嚎,坐起身子,左右瞧了瞧。然后抹抹嘴,又看了看。

    摸了摸身上,好像突然也不痛了……

    忠顺王茫然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贾宝玉给耍了,那酒可能并不是毒酒。

    又忐忑的等了半日,心中几乎确定了猜测。

    同时也隐约明白了贾宝玉的用意。

    有心想要骂娘,但是,刚刚直面死亡的恐惧还未彻底散去,劫后余生的庆幸,令他觉得连呼吸都格外的珍惜。

    他再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恐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