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心理学里,有一种心理叫选择性记忆和选择性遗忘,那就是许多人会记住令他有正面情绪的事,这并不是有意识的。而另一部分人,则会记住一些令他痛苦的事,忘掉令他高兴的事,这些记忆也同样是无意识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理学并没有明确的解释。

    但是,我相信在人群中,大多数人的选择性记忆应该是选择记住令他高兴的事,而遗忘让他痛苦的事,我想,这应该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一种动物自我保护本能,保护自己不让太多的痛苦侵袭。而对于那些选择记忆痛苦的人,我想,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本身太过优裕,所以需要小小的痛苦给予刺激才能更健康更免疫地成长。

    我是一个绝对选择记忆高兴的事情的人,因为有些记忆,太痛苦了,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心脏所能承受的范围。

    在我十二岁回到父母身边后,我慢慢发现一件事,就是我的姐姐小颖因为一直待在爸爸身边,而爸爸又工作太忙的缘故,她的学习一直非常吃力。而我因为一直和当老师的妈妈在一起,在妈妈的督促下,一直成绩优秀。这种巨大的差距使我和姐姐之间有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隔阂。每当姐姐在学校因为成绩太差而受到老师的批评时,回家就会闷不作声地发脾气,而且厌学的思想越来越严重。初中毕业后,虽然妈妈竭尽全力辅导,她依然没有考上高中。

    我记得,当中考成绩公布的时候,我们全家都闷闷不乐,爸爸妈妈不敢过于严苛地责备姐姐,但是也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让姐姐复读,但是姐姐对读书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离开小学,升入初中的那个夏天,正是我的姐姐小颖和父母产生激烈斗争的一段时间。姐姐一再地表示,她不想再上学,她要去上班,而一直以“学而优则仕”为做人理念的爸爸妈妈,一直坚持多读书、读好书才是人生最正确的方向。

    姐姐曾经有一天晚上赌

    气离家出走,爸爸妈妈发现后,在深夜时分拉着我到处寻找姐姐。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平房,我和妈妈沿着黑黑的巷子去寻找姐姐,爸爸在另一条道上寻找。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晚上天好黑,我们住的平房还没有架路灯,小巷子中的路坑洼不平,我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襟,一直感觉后面有个人在跟着我们,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喘气。

    因为心里的恐惧,我对姐姐的怨恨也在一点点地升起。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不听话,我此时正在家里看我喜欢的电视剧。而她,为什么不自己好好学习,又要让全家人不高兴,为她操心?但是,即使有怨恨,我还是非常的害怕,我害怕我的姐姐就这样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后来,爸爸在我们房子后面的一棵柳树上找到了姐姐,她黄昏时爬到树上,骑着树枝看树下的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的姐姐小颖平时就是这样一个顽劣淘气的女孩儿。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爸爸妈妈的态度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他们不再提让姐姐继续复读这件事,而是开始考虑让她去读矿业公司的技校。矿业公司技校的考分要求很低,只要是公司子弟基本都能符合入学条件,技校毕业后可以分配到矿业公司下属的厂矿和企业当工人。

    在爸爸妈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姐姐进了技校,她在技校上学时住在学校里,每周回一次家。而就在同一年,我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上了漠南市的重点高中--漠南市一中,成为一名尖子生。三年后,姐姐也技校毕业了,她被分到矿业公司水电子公司,成了一名工作轻松待遇不错的抄表员,但是没有编制,暂时只是一名临时工,按照政策,两年后她才会转正成水电公司正式工。

    也许,正因为自己只是临时工,也或许是因为内心对自己始终没有达到父母的期望存有想法,也可能是因为住在技校住习惯了,1993年的春天,姐姐到水电公司上班后

    ,她立刻向单位申请了单身宿舍,要自己住到外面去。父母再一次为姐姐住宿舍的事烦恼不己,但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她,她就这样一意孤行地住到了水电公司的单身宿舍里。

    爸爸妈妈始终不放心姐姐,便让我去和姐姐住在一起,给她做伴。在我和姐姐相处的那半年中,我们的关系,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成为我这一生的隐痛。

    我的学习成绩在升入高中后,愈发节节高,一直稳居年级前三名。老师的赞扬和同学们的羡慕一直环绕着我,而姐姐对我所表现出的优秀,一半是欣慰,一半是嫉妒。或许在姐姐的心中,因为从小就跟着爸爸来到西北而不是跟着妈妈留在南方的缘故,她一直认为爸爸妈妈的感情是偏向我的,这也是她的性格一直比较叛逆的原因吧。

    她有时候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责骂我,而进入青春期的我,当然也不甘示弱,会和她争吵,我们的关系并不像别的姐妹那样亲密无间,而是经常性地爆发争吵,比如她会撕掉我的作业本写信,还会把我的书扔得到处都是,我都会为此而非常生气,认为她是故意的。

    1993年,我上高三,那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因为我要参加高考,而那也是我和我的姐姐相处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在我们不争吵的时候,姐姐是这个世上我最亲近的人,我们睡在一个被窝里,在热的时候互相推搡着让彼此睡远点儿,冷的时候又会紧紧抱在一起取暖。她每天都会在我放学回到宿舍的时候给我做饭吃。有时候煮方便面,有时候架着煤气灶炒菜,然后出去到隔壁的同事房间看电视,留下我一个人学习。

    也就在那一年的夏天,我们家因为妈妈是教导主任的原因,分到了一套新楼房。为了迎战高考,我在高考前一个月便回家去住,由爸爸每天请假在家给我做饭,妈妈则全力督促辅导我的学习,全家人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姐姐还是每天上班,有时候

    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很多时候依然不回家,父母也无暇顾及她。

    随后,我迎来了人生中的高考,在全家人的期盼中,我考试顺利,自己也感觉非常满意。考试结束后,我和同学们对题,和老师交流,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成绩的公布。

    高考成绩公布后,我的成绩排在全市第二名,全家人欣喜若狂。爸爸妈妈打电话让姐姐回家一起庆祝。那一晚,爸爸做了满桌子的菜,开了一瓶白酒,爸爸妈妈都喝了点酒,姐姐也喝了,但是在喝完酒后,她显得有些落寞,而年少轻狂的我没有在意姐姐的落寞,一味地在爸爸妈妈跟前胡闹撒娇。

    随后,我收到了X大的录取通知书,我被这所远在首都的名校录取了。一切都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灿烂而美好,我是爸爸妈妈的骄傲,也是老师的骄傲。整整一个暑期,我都在和同学们疯玩,十年寒窗的压抑和考入名校的惊喜的碰撞,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就这样,到了秋天我就去北京上学了。

    进了大学后,我和姐姐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她有时候给我写信,但是说的都是她们单位的一些琐碎的事情,我基本上只是看看,也都不回信给她。爸爸妈妈说,姐姐依然住在单位宿舍里,不愿回家。

    1994年的暑假,我回到了漠南。一年的大学生活,让我的人生观念和生活态度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看着漠南,就像看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村夫一样,闭塞、落后,像一位年轻却没有任何活力的颓废青年。

    我清楚地记得,我从那时候开始内心看不惯漠南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姐姐和父母。

    在短暂的假期里,我只和几个和我一起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在一起聊天玩耍,甚至不愿和姐姐汪小颖一起去逛街。那个假期,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姐姐的宿舍,因为那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可口的饭菜。

    1994年7月25日,姐姐从宿舍回到家里吃饭。吃完晚饭,在她要回宿舍的

    时候,她对我说:“小童,明天陪我去逛街好不好,我刚发奖金了,我要买件衣服,你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姐姐给你买一件夏天穿的T恤吧。”

    我想了想:“不行,明天我们几个同学要去高中的班主任刘老师家去坐坐,改天吧。”

    姐姐说好,但是直到出门,她都有些落寞。妈妈给她拿家里做的包子,她也爱拿不拿。

    7月26日,我和同学们一直在刘老师家吃完午饭才离开。

    7月的漠南,天气闷热,我和同学们走在大街上,几个人商量着去金鱼公园再玩一会儿,最好能凑钱去划船。我想起来,我虽然在漠南生活了六年,但是因为一直忙着学习学习,还一次船都没有坐过呢。因为这座城市唯一能坐船的地方就是公园里的一处人工湖,那里划一次船要五块钱,我没有时间,也不想花钱去坐一次船,但是今天同学们一提议,我突然强烈地想坐一次船,像在我的故乡江南一样。

    就在我们商议得很开心的时候,我老远就看见了我的姐姐汪小颖。她手里拎着几个袋子,一只手里举着一只雪糕,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逛街。我看着姐姐,想上去喊她一声,却忍住了。我想,我要是过去,她肯定要我陪她逛街,那我肯定就没办法和同学们去划船了,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一拉身边的同学,从一条小巷子穿了过去,避开了姐姐。

    ……

    我一生,都不愿去回忆这些情节,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姐姐,青春、美丽、鲜活的姐姐。

    1994年7月27日,我的姐姐遇害,凶手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她,而在她身边,放着一件没有撕掉商标的、买给我的白色T恤。

    ……

    我和爸爸妈妈赶到现场后,爸爸和妈妈哭晕在了那个单身宿舍的门口。

    后来,警方经过多方调查,认为和1988年发生在漠南的一起悬案做案手法相似,凶手应该是一个人,但是这个凶手,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都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