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11月25日20:31
陈记者:可以开始了吗?
茶:可以了。
陈记者:笔耕这个平台虽然不大,但我们一直在寻找有特色的写手进行深度访谈。能大致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茶:在微博上,我是一个笔名为“扶他柠檬茶”的写手。
网络写手嘛,差不多就那样,看看读者回复,苦恼一下微博的KPI,考虑一下明天的内容,为了一堆破事被人往死里掐……就这些。
陈记者:就这些?
茶:就这些。
陈记者(低头翻了下笔记本):我记得你的特长好像是写悲剧……可以就这一点聊聊吗?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者经历,让你有了这种……我是说,爱好,比如写悲剧。因为网络小说嘛,尤其是微博上的,大家都觉得是那种让人“哈哈哈哈”的段子,会比较……你懂的,“吸粉”。茶:是啊,人嘛,又是碎片化阅读,都会比较倾向于短平快的段子。不过我写不出。
陈记者:唔,是觉得太普遍了,打不出个人特色?
茶:不是,就是写不出,没有能力写。
陈记者:很意外,为什么?一般来说,都会觉得悲剧比较难写……
茶: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被监禁的第三年。
告诉你也无所谓的……因为那些人不会管我们向外界求救。
求救毫无用处。没有任何线索能显示我们在哪儿,警卫没有口音,我们被抓来这里之前,都是完全昏迷的。
陈记者:哈哈哈……这是职业病吗?就是忍不住就开始……
茶:不是的。
你完全不懂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我们”。
被关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扶他柠檬茶”。
网络连接中断。
11月28日13:09
陈记者:茶老师?
茶:终于连接上了……最近,网络连接越来越不稳定了。
陈记者:你没事吧?
茶:我没事,虽然被囚禁在这里,但是警卫对我们都还好。
陈记者:我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如果你真的被绑架了,我可以帮你报警。你的编辑和我提醒过,你比较……喜欢和人开玩笑,但是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的!
茶:你上次访谈的是北吧?
陈记者:什么?
茶:北。我们的记忆都很模糊了,名字在这里没有意义,所以大家都用很简单的代称来称呼彼此。但是这些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反正我们都是扶他柠檬茶。
陈记者:你需要我报警吗?
茶:随便。你也可以试着来查我们的IP地址。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微博上求救过很多次了。然而没有人查得到。警卫们根本无所谓我们求救,他们对这个地方的保密性很有自信。后来就都被人当成开玩笑的了。
陈记者(联系了茶的编辑):这个玩笑太无聊了,你发过自拍,参加过一些笔会和签售会,你的书上也印着你的照……
茶:假的。我的编辑从来没有见过我。
陈记者:她发给我看过你们的合照。
茶:她需要我有一个形象。我说我无法和她见面,但是可以授权她找一个合适的模特假装是我。你可以把这段话给她看。
陈记者:……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能否理解为,“扶他柠檬茶”这个账号背后,有一个团队?
茶:团队?哈哈哈……这样理解也勉强可以。我们现在还活着的大概有七个人,一周七天,大家轮流写故事。
陈记者:这个团队……是隶属于一个公司?还是工作室?
茶:其实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对吗?
很简单,有很多人被抓来,囚禁在这里。警卫们并没有虐待我们,但是我们的日常饮食、用品,都要用故事来换。
比如一个短篇可以换三天的三餐,长篇可以换一年的饭票。我们这些人的故事,就会发布到“扶他柠檬茶”这个微博上。
偶尔会有新人被抓进来。但是更多的,是囚犯突然的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了,大概三十岁的年轻人,在夜里死了,没有哀嚎,没有外伤,就像睡着了……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勉强推测,大家或许是被关在一个比较大的地下室里?唔,北昨天晚上死了,真可惜,她比较会形容东西,像我的话,只会很简单的形容……要是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在被抓来这里之前,我是个很普通的理发师。
陈记者:你为什么觉得是地下室?
茶:啊?就是……感觉啊。你看那种电视剧和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要不是地下室,难道还能是什么阳光明媚的地方?没有窗,墙壁都是金属包裹的,会有人造紫外线灯代替阳光……有人试图反抗过警卫,但是根本打不过。
哦,我看完你和北的聊天记录了。为什么写悲剧?你被关在这个环境里三年试试看?偶尔也有人能写搞笑型的短篇,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刚刚被抓进来的人。
网络连接中断。
11月28日13:52
罗编辑:久等了,刚才去开了个会。
陈记者:没事。就是茶的事情……
罗编辑:啊,不管她和你说什么都不用太在意,她就这样,喜欢和人开玩笑。
陈记者:真的?她和我说的一些事,就让人挺不安的……呃,我不是探听你们那边的商业操作,大家都明白的嘛,很多账号说不是一个写手在写,背后有个团队在运营……因为我之前和你确认过茶是不是真实的个人,罗编辑你说是。
罗编辑:对。我知道她肯定又说了什么很天马行空的故事,比如被人绑架啊,很多人被逼着写故事啊,是不是?肯定是。你不是第一个听这些故事的。她几乎见人就会说一遍。我不用见她都知道肯定是编的。
陈记者:等等?罗编辑,你刚才说什么?
罗编辑:我说是她编的。
陈记者:不对,你说,“我不用见她”。
陈记者:你见过她的话肯定直接就知道这是编的了,你没有见过她?陈记者:你没有见过她吗?
陈记者:罗编辑?
对方中断了通话。
12月1日15:23
茶:在不在?
茶: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茶:喂,给我留了一堆言,问你在不在的时候别装死。
……
陈记者:呃……你是……?对不起我刚才去午休了!
茶:哦,算了。和你说一声,上次和你聊天的那家伙死了。今天哥值班。今天冷死了,好像供暖系统坏了。
陈记者:供暖?你们在北方吗?北方现在也该有21度了……
茶:什么?!21度?老子被抓来之前是个保安,看冷藏仓库的,这鬼地方就没超过15度过!我拿我后娘的男人打赌,现在这边只有5度!
陈记者:等一下,这是个线索!现在全中国气温只有5度的地方不多,可能是黑龙江再往北,或者根本就在另一个半球……我记得有个方法可以看,就是放水的时候,水从水管下去,水面会有个旋涡,看是顺时针逆时针……
茶:这边用地漏。
陈记者:……哦。好吧。
茶:还有,被抓来的全都是说中文的。没老外。
陈记者: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被关了多久……
茶:一个月!老子才刚进来一个多月!这
鬼地方简直了,你说是坐牢吧,也不少你吃穿。你说不坐牢吧,那些警卫每天就从小门里递一些吃的进来,都没见过他们几次,全从头到脚穿着那种黑色紧身衣,有次我上去揍他,这人力气大得吓人!
陈记者:啊?你没事吧?
茶:没事!就算揍他,那些警卫也没啥反应,就把你关进去。老子就火大了,有次硬生生拖住一个,让其他人冲出去,你猜怎么着?外面还有一扇电子门!这是干啥?难道有个亿万富翁想拿诺贝尔小说奖想疯了?
陈记者:诺贝尔好像没有小说奖,那个叫文……算了,你继续说。
茶:这边网又不行了……想干啥都不行,每天就吃,睡,想故事,这是啥生活?
陈记者:听起来还不错……
茶:(粗口)
网络连接中断。
12月9日22:01
茶:喂喂喂,人呢?
茶:老陈!我总算把故事憋完了,妈呀,那群人都太能写了,这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吗?老子小学作文都没超过五十个字儿。不对,说到哪了?哦,老陈你人呢?你午休结束了记得回我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哥们,新来的,可厉害了!
陈记者:来了来了!
茶:这哥们上周被抓来的,脑子好使,他说要是打不过那些警卫,干啥不试试看用电源做个电击器……雏形已经出来了,就等今天晚上警卫来清点人数。
陈记者:等一下,安全吗?!
茶:谁管那么多呢!被关在这地方生不如死,反正都是死,拼了!
陈记者:可我记得茶老师以前说过写作使她快乐……
茶:哦,你说的那是老冬,特别能打官腔的一个人,今天我们要是被关在这里被逼拉屎,他也会说拉屎使人进步,**不忘拉屎人。
陈记者:……什……你让我缓缓……
茶:别缓了,警卫进来了!我哥们把它放天花板上,一按开关就会落下去,这家伙完蛋了!茶:来了!我居然紧张!
茶:……中了!
茶:!!!
网络连接中断。
12月21日03:16
茶: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张。被关押前是某机械动力研究所的成员。不知道网络什么时候又会被中断,我会尽可能与你说明情况。也麻烦您在回复时发送尽可能多的文字内容。在12月9日,我策划了用电击器打倒警卫的行动。一开始为了保险起见,我将电压定为安全值。但是当电网罩住警卫时,对方并没有立刻停止动作。所以我迅速调高了电压,最后用一个人类根本不可能承受的电压让它停止行动。电击器详细数值我会在最后附上表格供你参考。相信你也注意到了,我用的字是:它。
这里的警卫都是一个体型,一个打扮,全身包裹着黑色的紧身衣,头戴金属制的面具,类似潜水员。当我们查看它的时候,才发现它并不是人类,而是某种技术极其超前的人型机械。
我可以以性命担保,至少在我昏迷被带到这里之前,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拥有这样的人形机械技术。我提出了几个疑点:绑架者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让警卫机器人以人类形态出现?如果目的只是制服我们,机器人完全可以做成其他样子。
故事的取向,相信其他的成员与你说过,我们被关在这里,衣食无忧,但是所有的东西都要用故事来换。他们对这些故事完全没有质量的要求,只要是具有情节的故事都行。而且,我们拥有一台电脑,可以用这台电脑将故事发到微博上。长期被囚禁,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只会写悲剧,以前警卫没有干涉过,但是现在,它们鼓励我们写喜剧。如果有人上交了喜剧,就可以得到双份的生活用品和食物。
这个变化发生在72小时之前。
然后是我的推测。
警卫全身被包裹,做成人型,这就说明,对方不希望我们意识到这是机器人。但是我们意识到了,我甚至发现这不是这个时代会有的科技。
每个人都是经历昏迷后被带到这里来的,昏迷原因不明,昏迷前有彻底的记忆缺失。类似于你坐在办公桌前,下一秒,你眨了眨眼再睁开,就身处这里。这种记忆的断层让我觉得很微妙,或许我们有一段记忆都被剪掉了。
这个推测已经得到证明,成员A,女性,她自称自己14岁。我与另一位职业为医生的成员对其进行检查,确认她的实际年龄在16到18岁之间。也有其他的成员被证实年龄记忆错误,误差大约在2到3岁。
成员对日期的记忆是统一的,他们昏迷的日期大约都是2017年的1月2日。但我有个没有得到证实的推测--我们和陈先生没有处于同一条事件线上。
关于断网。我于24小时内检测了断网的次数,大约5次,从2分钟到5小时不等。时间分布均匀,哪怕没有操作电脑,网络也会突然中断。
关于成员的死亡。完全无预兆,无规律。死者没有外伤,没有挣扎和痛苦。
关于生活环境。食物为罐头食品,荤素都有。温度在0到20度之间,如果不供暖,大约为0到5度。
以上。
12月21日07:16
陈记者:我醒了!留言已经看完了!
茶:你总算来了!那哥们推测出好多东西,还建议我们搞事!
陈记者:啊?张先生?
茶:他让我们开始储存所有的食物,每天只吃不会饿死人的量,然后所有人拒绝写故事,看看会发生什么。
陈记者:会……会饿肚子?
茶:你这人是不是智障?他的意思我都明白,就是和警卫们熬。省下来的食物可以让我们熬三十天,如果三十天都不写故事,警卫们会有什么反应。
陈记者:你们想夺取主动权?
茶:老张说这叫知识就是力量。
陈记者:我是没意见,你们注意安全就好。记得告诉我结果,祝平安!
12月21日09:30
陈记者:罗编辑你好,就是前几天的事……
罗编辑:和茶有关的?我就说你别管她。
陈记者:对不起,误会你了,她真的脑子有点问题,说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啥的……当编辑真辛苦,每天和各种各样的奇葩作者打交道……
罗编辑:没事,习惯了。你也辛苦了,这次采访她,都没啥东西能写稿子的吧?净听她胡说八道了。
陈记者:唉……我刚到办公室,现在要去开--
陈元温猛地睁开了双眼。
周围很冷,他穿着夏天的短袖,身上不知道被谁盖了条毯子,可仍然让人冻出了鸡皮疙瘩。有几个人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其中一个体型硕大、嗓门粗哑的男人挠挠脸上的痘痘,满口脏话:“老张,你觉不觉得,咱们绝食……不是,‘绝笔’抗议的这几天,被抓来的新人明显多了?”
那个叫老张的人大约三十多岁,相貌儒雅,戴着副眼镜。男人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向陈元温走来:“你好,我姓张。你感觉如何?”
陈元温呆呆地在那坐了很久,就和每一个初到者一样。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张先生?我是陈记者!”
大家围坐在一起,这个地方
就如采访中所说的,巨大的空间,铁质的四壁,一台电脑,还有许多的小隔间,这应该是众人日常生活起居的隐私空间。
陈记者直到第四天才接受现实。
“行了行了,既来之则安之!”大斌爽气地拍了拍他的背,“咱不怕哈,有老张呢,总能逃出去!”
每天都会有一些人死去,也有些人被新抓来,全都是昏迷状态,身上的电子设备都被没收了。陈记者看了眼电脑,“扶他柠檬茶”的账号这几天没有更新,读者都在催更。不过网络写手只要停止更新,人气很快就会下滑。前几天还有几十号人在评论区里催,现在已经寥寥无几。
这台电脑只能登陆扶他柠檬茶这一个账号,无论是微博还是其他通讯软件。他迅速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了罗编辑。
“罗编辑,我是小陈!”
没有回复。
“别发了,你来的那天,罗编辑就联系不上了。”大斌喝了一小口水,现在大家在和警卫死扛,所有的人都只能分到很少的水和食物,“还有其他几个人……不过大部分通讯录都还能用,但也不知道有啥用。”
陈元温绝望地看着屏幕:“你们有谁是黑客或者啥的吗?能研究一下这台电脑的……”
“有,早试过了,不行。我们有程序员也有黑客,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是一种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核心系统。”
“啊?那把电脑拆开看过吗?”
“拆开?你疯啦!要是弄坏了怎么办?我们只有这一台电脑!”大斌惊愕地看着这个人,像是看到了疯子,“硬件要是完蛋那就真完蛋了!”
对,毕竟没人敢肯定,如果电脑坏了,警卫们会不会给他们修。
陈元温吃了口罐头食品,忍不住倒胃:“我说这些肉罐头,该不会是用那些死了的人做的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都抽了抽。只有张先生还很淡定地在吃着。
门开了,又有个昏迷的女孩子被拖了进来。这是今天被拖进来的第五个了。
大斌说,以前这里的人没超过十五个,现在都快三十个了,再这样下去,食物会不够,他们只好向警卫屈服,一切又要回归最初。
真是一个让人发疯的循环。
可这也让张先生确定了一件事--当他们不再写故事发布之后,被抓进来的人明显多了。“我想再试一下。”他说,“用电击器攻击警卫。”
陈元温终于想起上次的攻击:“对了,上次被攻击的警卫呢?”
“电流被短暂中断了,其他警卫进来带走了它。”张先生冷笑,推了推眼镜,“能得到的情报太少了。所以,我打算再试一次。”
陈元温觉得他镜片后的反光弥漫着一种理工男特有的寒意:“可对方肯定有了防备……”“防备?不一定。”他已经指挥大斌去拆电路,工具来自这里的供暖器,一个如同伞似的设备,镶嵌在屋顶。反正不是自家的东西不心疼,大斌轻车熟路地将外壳卸了,从里面拉出了电线。“如果它们真的有了防备,为什么不加固供暖器?”
很快,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击陷阱就完成了。张先生将电流调整到最大,深吸一口气:“上一次我们只检查了机械警卫,没有仔细研究门,对吗?”
“嗯,我带着一波人去砸那扇电子门,但砸不开,需要什么扫脸和指纹……”大斌揉了揉指关节,“你有办法?”
“没有。我只能尽力争取研究电子门的时间。情报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嫌多的。”
陈元温看出来了,张先生虽然来这里不算久,但因为智商高和性格冷静,已经成了这群人里面负责出主意的那一个。他把这个计划一摆,其他人立刻按照他的分配,有条不紊地开始执行他的指令。
虽然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人们也都保有理智,情绪还算平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人做心理疏导,从现实角度来说,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人类的精神会渐渐崩溃,最后整个团体会经常发生冲突和斗殴。
但在这里了,就算是大斌这种看上去有点“混”的,也从不和人发生矛盾。
在每夜固定的时间,警卫进来巡逻。空气中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所以他们都确定,这些机械警卫不会伤害自己。张先生候在门口,门准时开了,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机械警卫走了进来。
电网落下,罩住了警卫。在刺眼的电火花之中,它扭曲了几下,随后以一个怪异的动作停止了运转。张先生和大斌他们已经冲到门口,拉开了铁门,驻足在那扇银白色的电子门前。“要扫描面部和掌纹……”他皱着眉头,仔细研究了开门的几个条件,“还有音频和虹膜……
这简直是天衣无缝。”
“怎么办啊,老张?”
“不要急,我会找到办法打开门的。”
就在张先生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阵电子音响起。
“‘开门’,音频匹配,通过。”
在短暂的寂静里,人们全都惊愕地看着电子门前的张先生。他显然也不敢相信,试着把脸对准扫描面部的摄像头……
紧接着,电子音再次响起。
“面部匹配。”
“虹膜匹配。”
“掌纹匹配。”
门开了。顿时,刺骨的寒冷从外面涌入--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外面究竟几度?他们在哪儿?北极吗?!
大斌是个缺心眼的,猛地拍了拍张先生的肩:“可以啊老张,真有你的!”而那人却一点欣喜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牢房”之外的景色,像是另一个更大的牢房,一份银白的大肠包小肠。
透过宽阔的弧形玻璃,巨大的控制台外白雪纷飞,要塞般的灰色高墙阻挡了远方的景色。机械警卫们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对这些脱离牢房的人毫无反应。大家凑在一起抱团取暖,已经意识到牢房里的环境更适合人类生存。
没有人觉得这是2017年会有的景象。
伴随声响,高墙下的门开了,一辆卡车开了进来。数个机械警卫从车里抬出了一口铁箱,带回了这里。当铁箱打开,一阵碎雪从里面喷出来,箱子里安睡着一个少女,浑身被冰霜覆盖。他们也是这样被带回来的?
警卫们对她进行了搜身,把她身上的电子设备都取了下来,扔进边上的盒子。大斌立刻把她的手机捞了出来。
警卫们没有阻拦,似乎在他们走出牢房的时候,这些机器人就不再干涉他们了。
“快,我要看看到底啥情况……没电……”
张先生环顾四周,然后走向一个警卫:“将这个设备的电力充满。”
机械在数秒后给了回应。它取过那个手机,然后拿出相应的充电设备,将它接在自己身上,开始为手机充电。
“……它们为什么听你的话?”其他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神奇的现实。张先生耸肩,他也不明白。
很快,手机就达到了重新开机的电量。尽管很卡,可仍然还能运行。
没有信号,没有运营商。
任何电话都打不通。
“手机的日历功能……重置了!但是定位还能用。”大斌打开了定位系统,“我们在……A市?
!开什么玩笑,A市是我老家,冬天都不供暖的地方!老张!老张,你在听吗?!”
陈元温很确定,张先生没理会这个人的嚷嚷。他正在研究控制台的系统,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了,不能用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手指在微微颤抖,“用得太顺手了。这个系统……简直就像……就像是我编写的一样。”
屏幕中,一行字跳了出来。
“是否查看使用日志?”
屏幕切换,仿佛是电影的开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坐在电脑前,调整着前置摄像头,手挡住镜头,看不清脸。
“好了……”他清了清嗓子。这个声音很熟悉。
随后,“张先生”出现在屏幕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斌用力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视频里头?”这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疑问,但是谁都答不上来。
“现在是……2021年,12月5日。”张先生说,“镇定剂系统失控的第十二个月。我和我的研究团队试图拯救残余的人类,但是失败了……时间线被撕裂了。呵……英雄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救世的……我们这条撕裂的时间线在大空间中飘泊,现在就像一颗陨石,正在撞向最近的平行时空。
“被撞击的平行时空,会被强行纳入这条时间线的空间和时间里--也就是这个镇定剂充满空气、所有生物都会进入冬眠的世界……失去新陈代谢的地球上只有极冬,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极夏,那就根本没有幸存者……”
视频受损乱码,无法继续播放。张先生开始播放上一条可以观看的使用日记。
“现在是2020年,11月5日。”镜头前依然是张先生,但是,要比2021年显得体面不少,“镇定剂在全球各个地方开始出现失控的征兆,我和我的团队也转移到了A市的研究所。我们事先就预估到了镇定剂失控的威胁,建立了这所研究室,它是密闭的,空气过滤系统可以大幅度过滤镇定剂……可惜不能完全过滤。我们的研究员已经出现了死亡。根据外界的情况,我们或许是地球上残存的为数不多的人类。
“但是,‘跳板计划’正在进行中。研究所里的时间线震荡器,可以让这条时间线发出剧烈的震荡,让其中的人类踩在跳板上,进入最近的平行时空……幸存率和成功率都是未知数,可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人类不是第一次舍弃自己的家园,可却总能找到新的家园。”
视频结束。
“老张,解释一下啊!什么镇定剂?是那种给神经病用的药?”
人群终于按捺不住,围住了张先生。陈元温突然感觉自己置身在一个标准的美剧模板里--很多人被关在绝境,以为是绑架案,结果发现幕后黑手就隐藏在他们之中,准备拿他们做生化实验……
“你该不会是……那种幕后的主导者吧?”他问。
面对质问,张先生深吸了一口气:“我只问一个问题。如果我想害你们,为什么要当你们的面放这些视频?”
在短暂的沉寂后,他没有再浪费时间,继续寻找系统里所有的视频文档。其中有一段新闻的视频截取,女主持人正在介绍一种即将应用的新科技。
“镇定剂系统”。
一种可以智能精密调节人类体内温度,从而点对点冷冻病毒以及癌细胞的生物药剂。在最初,它用于拦截异常的神经传导,只用于精神科治疗郁躁症。
“可以解决人体内绝大部分的病症,也可以稳定情绪……将它命名为‘镇定剂系统’,但是它其中并不包含任何类型的镇定剂,也不会对人体有副作用……即将大范围安装镇定剂覆盖系统……”
视频文件夹里也有其他的资料--当年有不少人反对镇定剂的无限制覆盖,其中包括张先生署名的多篇论文。
然而他却并没有这些记忆。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一边操作控制台播放下一段备份日志,一边寻找附近所有能找到的纸质文件。台面上有许多笔记之类的东西,全都被写得密密麻麻,被时光席卷得一片枯黄难辨。“2021年,6月12日,撞上了第一条时间线……我无能为力……最后一名研究员已经死亡,但是在这条时间线里,人型机械科技的发展非常先进……
“利用这个时空里发达的机械科技,我试图制造机械体,可以用于救援外面冬眠的人类,以及搜集物资。”镜头前,他神情仍然保持着镇定,可是他的手上满是伤口,“机械是最佳的选择。空气含量中的镇定剂浓度太高,人类的体温会迅速降低,陷入冬眠。我必须不断用疼痛刺激自己,提高局部的体温,用剧痛刺激神经,才能平衡吸入的镇定剂……同时,我也在试图停止跳板计划,避免它毁掉更多的平行时空。如果在这条破碎的时间线外面包裹一层缓冲的‘救生圈’,是不是就能停止或者减缓它撞击其他时间线?”
所有的视频,到此为止。
张先生坐在屏幕前,和自己面对面。下一秒,他抓起旁边散落的铅笔,扎进了自己的指尖。“……果然,情绪正常了。”他咬着牙吸气,“疼痛可以让神经高度活跃,抵抗那种被叫做‘镇定剂’的神秘药物对情感的影响。”
“你,你你你……为什么会在屏幕里?”这时候,大斌和其他人才陆续反应过来,“你到底是谁?”
“还没明白吗?我们大多数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停止了自虐,或许在现在,反而更需要镇定,“这个世界,给它起一个名字,就叫‘冬眠世界’吧--这个世界已经被这种镇定剂系统毁灭了,系统失控,人类和万物都陷入了冬眠。在末日前,那个‘我’试图做最后的抵抗……也及时调整计划,通过让时间线震荡,将幸存者发送到其他平行时空……可是,‘板子’断了。”他打了个响指,“理解吗?你想借助跳板跳得更高,然而突然跳板断了,你和它一起落了下去,撞上了附近的平行时空,直接将这个时空也拉进了这个冬眠世界。”
“那么……那些机械警卫……”
“它们是用来救我们的。外面的镇定剂浓度太高,只有机械可以活动。它们去冰雪里把冬眠的人类找出来,如果还活着的话,就救回这里。我也好,你们也好,都是因为原来的时空被毁,陷入了冬眠,最后被救回这里的。只不过我恰好是另一个时空的‘张’。在原来的时空,也会有一个已经死亡的大斌,已经死亡的陈记者……”
他们都在一艘诺亚方舟上,然而,这是一艘失控的毁灭方舟。
“那我们待在这儿是为了什么?每天写故事发微博?”陈元温问,他仍然不明白,“扶他柠檬茶”这个账号存在的意义,“难道这和你……不是,冬眠世界最初的你,提到的‘救生圈’有关?”
张先生没有心思回答他,他在快速翻阅笔记本,眉头越皱越紧。
他发现了,随着吞噬越来越多的平行时空,这条时间线越来越庞大,撞击速度也越来越快。“
……还是说,扶他柠檬茶这个账号,就是救生圈?”陈元温摇了摇他的肩。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当过记者,做过新媒体运营,当过编辑……无论用哪个角度来看,这个账号发布故事的频率都太高了啊!”他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说好听点叫笔耕不辍,说难听点,明明是作为个人号发布创作品的,搞得和营销号一样!最初的那个你设计了这个账号,该不会只是把它当做大家的消遣吧?我感觉你的避难所设计还没有那么感性化,想来想去,它很可能和那个救生圈有关。”
“你说得有道理……笔记上还有救生圈的原理设计,一个环绕在这个毁灭时空外面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也是一个时空,呈环状包裹着断裂的时间线,在周围形成缓冲层……要能够缓冲,就必须有填充。填充,填充……到底用什么作为填充的……难道--”他猛地从桌前坐起来,差点被椅子绊倒在地,但张先生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喊道,“还有谁有故事的?马上去发,无论是什么故事都可以。故事--故事就是这个救生圈的填充物!”
说完这些,他冲回了牢房的电脑前--救生圈系统的本尊,一直在他们的面前。
“这个系统,可以将这个账号植入附近时空,让那里的人看到这些故事,给予回应。”
救生圈会自动将这些故事与读者的回应尽可能具现化,然后填充进一个人造时空。尽管单薄,但是素材满足了时空的基本要素:人物,事件,情感。
它就像空气一样轻盈,如同救生圈托起这段沉甸甸的破碎时间线。无论是冬眠世界还是其他被吞噬的时间线,它们都是自然形成的,但救生圈不同,作为人造时间线,它基本无法和其他时间线重叠,只会互相排斥。
“等于说,我们写的那些故事,都是用来拯救其他时空的?”大斌蹲在边上,有点失落,“搞了半天……我们都没救了啊。”
“没救?不一定。”
张先生注视着屏幕,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把救生圈的环从中间剪断,它就是线。
用足够多的故事和读者情感去填充这条线,让它足够坚韧,坚韧到足以拦截住上方下坠的冬眠世界。借助人造时间线和自然时间线互相排斥的特质,成为拦截在冬眠世界和其他时空之间的防护墙。
“如果编写救生圈系统的人是我,那么,我也能够把救生圈从中间剪开。”他说。
陈元温摇头:“等等,你想过没有,就算剪开了,这也是一条断裂的时间线,它不是无穷无尽的,如果冬眠世界撞上它,后果还是一样,只会被冬眠世界带着一起继续撞击其他的时间线啊!”
“一个时空之所以无穷无尽,是因为那里有能够生产时间的载体。人就是最典型的载体,哪怕只剩一个,也可以继续产生故事,产生情感,延续时空。”他摸索着这个自己编写的系统,成功打开了后台,“--明白吗?我最后再使用一次‘跳板’……”
“而我们借助这块跳板,跳去‘扶他柠檬茶’这个时空,延续它?”大斌对这种比较形象的形容,反应会相对快一些,“听起来不错!那个时空应该没有镇定剂系统这种狗玩意儿吧?!”“很明显没有。因为写故事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冬眠世界的,所以它也不可能被填充进这个时空。”他环顾四周的人,因为空气中的镇定剂,每个人的情绪都很寡淡。
这也就是为什么最初的张在设计救生圈时,不是单纯把故事填充进去,而是建立了一个虚拟账号,让读者回应这些故事,将读者的感情编织进去。
“如何?有人愿意和我走吗?”他问,“想想我们写的那些故事,那可是个全都是悲剧的时空啊。而且,被填充进去的读者的情感,也都是对我们喊打喊杀的……”
“但,管他呢--有人愿意冒这个险,一起去新的世界吗?”
12月21日09:31
陈记者:谢谢罗编辑帮忙介绍,访谈已经顺利完成了。
罗编辑:不客气,她怎么样,没给你添麻烦吧?
陈记者:有点小曲折,就感觉结束前一天的访谈之后,第二天就换了个人和我在聊天。哎,但是挺投缘的。而且她说她认识我……
罗编辑:那么巧?
陈记者:我也很意外啊。我做网络写手访谈是去年才开始的事情,之前一直在做新媒体运营和编辑,没有接触过她……她特别有意思,明明是我访谈她,结果她一个劲地问我问题,什么“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啦”,还问我“爸妈好不好”……真的好奇怪。
罗编辑:真是不像话!她就这样颠三倒四的,你千万别生气哈。
罗编辑:说起来我昨天还毙了她的稿子。她写了个穿越的故事,有一群人穿越到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是由她写的那些短篇构成的。我说你也想想,谁想要穿越进一堆悲剧里,谁想要看一群人在悲剧里挣扎啊?!
陈记者:哈哈哈,她怎么说?
罗编辑:她就那副样子,一看我回她,立刻就问“我怎么样啊”,“有没有又疯狂加班啊”,“每天有没有多喝热水啊”……搞得好像大家很久不见了一样。
陈记者:我也这么觉得。可话说回来……
陈记者:话说回来,昨天她说,要我好好照顾爸爸妈妈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特别好玩,都说不上原因,就这样哭了。
陈记者:好像很久都没在周末陪过他们了。所以下午请了假,准备去爸妈那儿一起吃饭。罗编辑:……
罗编辑:我也请了假。下周准备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去周边散散心。
罗编辑:我不知道你遇到她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啊,就好像……好像……
罗编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了,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熟悉了。三年前我有天快睡了,忽然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消息,她说她是我的作者,和我说很久不见……可我居然真的觉得,“对啊,我们很久不见了”。
陈记者:问您一个事儿。她昨天最后说,让我别担心她,她已经到一个新世界了……那是什么意思?
罗编辑:她就喜欢这样吓人,没事,估计就是出去短途旅行了。啊,如果方便的话,访谈稿能发我看一遍吗?
陈记者:没问题。
罗编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拥有可以承载巨大的悲伤,也要继续走下去的决心”……好像在哪儿听过……真的,在哪儿听过……不,就算是你的名字,安排你的访谈,我也觉得,似乎在很久之前也做过相同的事情。有些难过,可是……
罗编辑:可是却觉得很开心。好像很久不见的人平安回来了,心里就很欢喜……
罗编辑:抱歉,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我要去开会了,待会儿聊。
陈记者:好,待会儿聊。
通话结束。
2017年12月21日09:50
观测对象:阿尔法时空区,2930184+00021942834a时空。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