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3奇怪的江湖

    01

    我爹骂我一无是处,丢尽江家的脸面。

    爹是亲爹,而我也确实是一无是处。

    我的大哥,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早早就考了功名,光耀门楣。

    我的二哥,潮起潮落皆在他股掌之间。夏天我特别乐意去他院子里待着,总比别处凉快一些。

    我的三姐,我曾见她随手挥了挥衣袖,刚冒头的无花果树就结了满树的果子。

    不仅是我家,事实上,这世上似乎人人都天赋异禀,读心、自愈、变脸、通灵、呼风唤雨……

    而我,哎,不提也罢。

    娘亲安慰我说,从前的江湖并不像这样。那时候的世界很单纯,大家都勤勤恳恳地读书、练武,是娘把你生错了时候。其实做一个毫无长处的人也挺好的,娘将你方才的记忆抹掉可好?

    娘亲满目疼惜,我摇摇头,心情顺理成章地更糟了。

    02

    侍从疾风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去街上摆个吃辣椒擂台,赢个几十场肯定能挣不少钱,也算是为江家做了贡献。

    我想了想,认为此事可行。长这么大,我没挑过食。酸甜苦辣咸,不管多极致,到我嘴里都是人间美味。

    大概是从未有人摆过如此无聊的擂台,又或者是大家都太闲了,我的擂台甫一露面,就被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一场有三人挑战。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哥,瘦得像是得了什么毛病,阳光底下,血管都清晰可见。

    一个姑娘,眉眼如画,柔弱无骨,看上去随随便便来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还有一个大胡子,兴奋地向围观群众表示他一定会赢,然后又一脸真诚地问:“我们要比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一个病恹恹,一个娇滴滴,还有一个傻乎乎,我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赚得盆钵满盈,爹娘交口称赞的画面。

    疾风敲了一下锣,比赛开始。我火速往嘴里塞辣椒,余光扫向他们三个,立马傻眼了——我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小哥抚过他和姑娘面前的辣椒山,辣椒瞬间化为齑粉,风吹立散,只残存一点在指尖。他将手指送入姑娘的口中,姑娘轻吮,面色泛红。

    大胡子在锣响之后就不见了,人群四散,只见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连辣椒带桌子全都吞了进去。然后,巨兽又变成了大胡子。

    于是第一场比试,也便成了最后一场。

    我第一百零八次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充满了恶意。

    撤了擂台,我苦着脸对疾风哀叹,真惨呢,钱没赚到,反而赔了一千两。

    疾风默默比出两根手指,闷声道,是两千两,先前买辣椒已经花了一千两。我去,什么辣椒这么贵!

    03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疾风跑得快,不断在江府和我之间来回,打探家中状况。“小姐,老爷正在找你呢。”

    “小姐,老爷摔了一个碗。”

    “小姐,老爷又摔了一个碗。”

    “小姐,老爷让你别回去了!”

    “……”

    疾风啊,疾风,人如其名,跑起来双腿生风,每跑一次都会在我面前扬起一片沙尘。他跑了五六回,我整个人被呛得灰头土脸。

    我觉得自己特别像是一个战败的将军,残阳底下,悲壮无比。

    待我从顾影自怜中回过神来,一张银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定睛一看,一万两!

    “帮我个忙,这银票就是你的了。”我抬眼望去,银票的主人居然是方才擂台上那个病恹恹的小哥。

    我一把接过银票,满口答应。

    “你不问问是什么忙?”

    “我这人古道热肠,什么忙都帮。”

    “好,那你先跟我回家。”

    反正我现在回去就是找打,还不如先去小哥家避一避风头。

    我让疾风把银票送回去,叮嘱他一定要告诉爹娘这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还有,我这两天就先不回家了,比较忙。

    我在小哥身后走着,隐约听到疾风呼喊,却不见他跟上来。这个疾风,一点都不靠谱。

    “我叫余末,路上辛苦,先吃些糕点。”小哥转身,递给我一包东西。

    我打开,有桂花糕、栗子糕、核桃酥。嗯,考虑得还挺周到。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余末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问:“是否感觉不适?”

    “不适不适,很不适,这点儿根本不够吃。还有吗?”

    余末皱眉,然后又笑了。

    奇怪,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笑起来格外好看,眼睛里好像有星辰和大海。

    “没有了,蚀心粉就这么多。”

    蚀心粉?我闻了闻纸上剩下的糕点屑,不好,真的混了蚀心粉。我一定是被一万两给迷惑了,怎么如此大意。此刻再看余末,只觉得他的眼里深不见底,笑得我头皮发麻。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才想起来,我家里还有点事儿,我先走了。”

    04

    我没走成。

    不管我往哪儿走,不出十丈,必定又走回原地。该死,难怪疾风没有追上来,这是个幻境。

    “别紧张,我并无恶意。我虽然给你吃了蚀心粉,但你死了吗?”

    没见过毒了人还如此理直气壮的,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废话,我死没死你看不见啊,这只能说明我命大。”

    余末闻言轻笑。

    “那么,这位命大的姑娘,可愿帮我个忙?我再加一万两。”

    “有钱难买我乐意,本姑娘现在不愿意了。”两万两虽然很诱惑,但想想蚀心粉,

    我依然心有余悸。

    “十万两。”余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面上居然带着少许哀求之色,不知是否是我眼花。

    “好!”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个好,随即又反应过来,忙补充道,“你保证不再给我吃蚀心粉。”

    “好。我保你性命无虞,你许我全力以赴。”余末向我伸出手来,我以为要拉钩承诺,便也伸出手去。岂料他一把拉我入怀,低头对我耳语,“做我三个月的夫人。”

    然后,幻境解除。周边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空气中还有辣椒味儿不曾散去,我们根本一步就没离开过。

    “小姐小姐,你到哪儿去了,吓死疾风了。”

    我看了看身边的余末,心怦怦直跳。

    “疾风啊,我可能是上了贼船。”

    05

    我真的嫁给了余末。虽然余末跟我说,只是做戏。

    余末家非富即贵,婚礼场面十分盛大。相应地,仪式也十分烦琐。

    我的脸上被涂了厚厚的脂粉,头上顶着十来斤重的凤冠。脑袋仿佛已经不是我的脑袋了,若不是视线被挡,压根感觉不到还有盖头的存在。

    “小姐,这婚事是不是定得随意了点?疾风要回去禀告老爷。”疾风在一旁痛心疾首。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我原本是一个对婚礼充满憧憬的少女,现在活生生地被头上这沉甸甸的分量给吓出毛病来。

    我以后再也不要结婚了。

    “千万不要告诉我爹,他还在气头上。”我拉住疾风,晓之以理,“我很慎重的,余末就是我的命定之人。他会宠我、纵我、护我。而我,也会听之、助之、爱之。我们会恩爱到老,白首不相离。”

    疾风听得云里雾里,没再吭声,大概是被我忽悠住了。

    “没想到夫人对我如此情深,不枉弱水三千,我只取了你这一瓢来饮。”余末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还适时地接了我的话茬。

    原本自己胡诌不觉有异,被他这么一接,顿时觉得有些羞人。无耻啊无耻,这种口舌上的便宜都要占齐。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余末说,准备一下,待会小妾会来行礼,你要一一喝茶,大概五十来杯吧。

    我在心里翻了五十来个白眼:余末啊余末,弱水三千,你是不是舀了千八百瓢搁家里了?

    06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述我的婚后生活,那一定是“单调”。

    成婚后的第一天,余末宿在我的房里。下人送来汤药,他说苦得无法下咽,非让我以口渡他。

    我这人向来只从口入,不从口出。所以当余末凑过来堵上我的嘴,并且试图用舌头撬开我的唇齿时,我一边心跳如鼓,一边毫不耽误地把口中的汤药都咽了下去,一滴

    不剩。嗯,真好喝。

    成婚后的第二天,余末依旧让我喂药。结果还是我喝了一大碗汤药,他没有喝到分毫。我有点怀疑,他其实是不是想亲我。这借口未免太烂。

    成婚后的第三天,余末又把汤药递给我,我喝了一大口,主动亲上他。余末身体一颤,我把汤药吞了下去,说:“我想了想,这种程度,要加钱。”

    余末一连在我屋里待了一个月,府里人都说小主子对新夫人宠得厉害,日日夜夜缠绵不休。

    什么日日夜夜缠绵不休,我们分明是纯洁的喂药和喝药关系。虽然喂的人是我,喝的人也是我,但余末的气色似乎变好了很多。

    还有一件怪事,每次余末来,我的屋里好像都会变得亮一些。

    我问余末怎么回事,余末一本正经地答:“可能是我自带圣贤光环吧。”

    臭不要脸。

    07

    我大哥曾对我说,以你的心智,在朝堂只能活七日,在后宫只能活一个月。

    此刻的我看着满屋子吵吵嚷嚷,穿着五颜六色,说是来拜访的小妾们,陷入了深深的担忧——这种环境里,我能再活两个月吗?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说。”我觉得我快要被她们吵炸了,忍不住号了一嗓子。

    粉衣姑娘上前一步,说:“姐姐安好,这是我家自制的桃花粉,食用之后可保皮肤光滑**。”

    接着,绿衣姑娘送了柳叶霜,紫衣姑娘送了紫草露,白衣姑娘送了梨花酿……

    最后的是黑衣姑娘,她一言不发,递给我一面镜子。

    我好奇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目瞪口呆。镜子里分明是那日吃辣椒比赛的大胡子,噢,不对,应该说是他变成的那个巨兽。

    黑衣姑娘凑过来看了一眼,大笑出声:“哈哈哈,没想到我有还神镜吧。原来咱们的正夫人,真身是那奇丑无比的饕餮啊!”

    等等,还神镜?真身?饕餮?我一脸蒙。

    “一个饕餮凭什么当正夫人?”

    “就是就是,桃花姐姐都没能当,还有柳树姐姐,紫甘草妹妹,哪个不比她好看!”

    这一屋子莺莺燕燕,噢,不,花花草草们,把我从上到下损了个遍,我只好把外屋的疾风喊进来送客。

    屋里只剩下我和疾风。

    我一脸正色地跟疾风说:“疾风啊,我可能不是人,你怕不怕?”

    疾风撇撇嘴:“为什么要怕,我也不是人,我是个箭人。”

    我正想说用不着辱骂自己来安慰我,就看见疾风幻化成一支箭矢,重重地钉在了门框上。我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08

    入夜,余末来的时候,我正在思考人生。

    “怎么了?”

    “你知道你自己娶了一屋子花花草草

    吗?”我望向余末,满脸同情。余末微微一笑,挑眉道:“你说呢?”

    “那你知道,你还娶了一只饕餮吗?”我指了指自己。

    余末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你记不记得你从前在东海边捡过一条鱼?”

    嗯,是捡过,那鱼长得非常好看。长得这么俊俏的鱼,应该会比寻常的鱼好吃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你把鱼带了回去,养了几日,又放生了。”

    我带回去才发现这鱼受了伤,估计味道不咋样,就让下人拿去丢了。

    “你是个善良的姑娘。”

    咳咳,这里面有误会。

    “那鱼,不是你养的吧?”我弱弱地开口问。

    “不是。”我松了口气,然后听到余末接着说,“那鱼,是我。”

    呃,我想静静。所以,现在是一条鱼娶了一座后花园再加一只猛兽?

    “人,早就消亡得差不多了。我们都是精怪,修炼到一定境界,幻化成人形,按照他们的方式活着。许是你娘怕你自卑,在你化形之时抹去了你的记忆吧。”

    “噢。那我到底在帮你什么忙?”我这会儿突然好奇起来。

    他没有开口,但我耳里却响起了他的声音。

    “事成之后再告诉你,还有两个月。”

    09

    好吧,既然我是一只饕餮,那就要正视自己的身份,维护自己的尊严。

    每次小妾们前来请安时,我势必要对她们说教一番。

    “精怪是不分三六九等的。”

    “桃树就比柳树尊贵吗?一个开花,一个垂枝,只是生活状态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植物就比动物伟大吗?不是的,我们只是身材样貌不同,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做精怪最重要的是不能浅薄。”

    小妾们对我嗤之以鼻,我不管,每日照说不误。请安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没人上门了。

    疾风说:“小姐,她们的院里都空了。”

    这时候正好是三个月整。

    10

    我去找余末,真相听起来也没有很刺激。

    余末自小被叔伯喂毒,常年病弱不堪。待他长大之后便想着韬光养晦,夺回家中权势。听说饕餮入口万物而不伤,就计划了一出瞒天过海,假意与我亲热,实为借我之口消化有毒的汤药。

    小妾们都是叔伯送予他的,用来消磨他的意志。而他所谓的圣贤光环,其实是监视他的光灵,藏在空气中,微不可见。

    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

    “好了,你的事成了,我的银票呢?”

    “不急,我有更好的提议。”

    “混蛋,你想赖账吗?”

    “比起区区万两银票,你不觉得我更值钱吗?所以,你要不要真的嫁给我?”“……”

    嗯,这个诱惑有点大,我要好好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