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悲
题解：
“自悲”，在此也可看作自省。《自悲》文中有句“内自省而不惭兮，操愈坚而不衰”，正是源于屈原的扪心自问，不断反省。从这点上，也能看出屈原的高贵品格。
这篇文章很好地展现了屈原既坚强又柔弱的本性。而更让这篇文章上升到一个高度的，则是这篇“自省”的文章，并不仅仅只是主人公的自省，还有以下几种情绪存在：
第一，“怜余身不足以卒意兮，冀一见而复归”，表达了难以见到君王的悲伤心情；第二，从“哀人事之不幸兮，属天命而委之咸池”这句中可以看出对世事、天命的无奈；第三，“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离予之故乡”深刻表达了对故国的依恋；第四，“苦众人之皆然兮，乘回风而远游”，是对黑暗世事的批判；第五，“鹍鹤孤而夜号兮，哀居者之诚贞”，又表达了对忠贞之士的哀泣。
一篇文章，却从五个角度表达了五种情绪，而这五种情绪，归结到一起就是对故国的思念和忧虑，正如篇中所说：“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歔欷而沾衿。”
【原文】
居愁懃其谁告兮①，独永思而忧悲②。内自省而不惭兮，操愈坚而不衰。隐三年而无决兮③，岁忽忽其若颓④。怜余身不足以卒意兮⑤，冀一见而复归。哀人事之不幸兮，属天命而委之咸池⑥。身
被疾而不闲兮⑦，心沸热其若汤。冰炭不可以相并兮⑧，吾固知乎命之不长。哀独苦死之无乐兮，惜予年之未央⑨。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离予之故乡⑩。鸟兽惊而失群兮，犹高飞而哀鸣。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故人疏而日忘兮，新人近而俞好。莫能行于杳冥兮，孰能施于无报？
【注释】
①愁懃（qín）：愁苦郁闷。
②永思：长久的思念。
③无决：没有决定，没有绝断，在这里指没有听到君王召回的命令。
④忽忽：匆匆。颓：倒塌，像水往下流一样迅速。
⑤卒意：实现愿望。
⑥咸池：日落之处，这里是天命不能违之意。
⑦被疾：被疾垢，生病。不闲：不间断。
⑧冰炭不可以相并：冰炭不能在一起，有水火不容之意。
⑨未央：没有过中央，这里有没有过半之意。
⑩恨：悲伤，怨恨。
首丘：头对着山丘的方向，这里的山丘指狐狸的巢穴。
新人：靠进谗言而得到宠信的人。俞：同“愈”，越来越的意思。
【译文】
常年愁苦郁闷向谁说啊，独自长久思念更加悲伤。内心自省也不觉得惭愧啊，操行越发坚定长久不衰。被放逐三年仍得不到君王让我回朝的诏令啊，岁月匆匆逝去如流水。可怜我此生都不能实现愿望啊，只希望能返回朝廷再见一面君王。悲哀在人世间遭遇的不幸啊，只能将
一切归于是上天命运的安排。身体生病一直不间断啊，内心热得像滚汤沸腾。冰炭不能并存啊，我固然知道我的命已不长。悲哀我孤独苦闷死都痛苦无乐啊，可惜我年龄还未过半。悲叹不能返回我的故居啊，恨我远远地离开了家乡。鸟兽受到惊吓四散逃走啊，只能远飞哀鸣。狐狸死时头必定朝向巢穴啊，哪个人不想落叶归根？旧臣疏远日渐遗忘啊，新人近身越发宠信。不能行进在黑暗中啊，谁又能付出而不问回报？
【原文】
苦众人之皆然兮，乘回风而远游①。凌恒山其若陋兮②，聊愉娱以忘忧③。悲虚言之无实兮，苦众口之铄金。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歔欷而沾衿④。厌白玉以为面兮⑤，怀琬琰以为心⑥。邪气入而感内兮⑦，施玉色而外淫⑧。何青云之流澜兮⑨，微霜降之蒙蒙⑩。徐风至而徘徊兮，疾风过之汤汤。闻南藩乐而欲往兮，至会稽而且止。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驾青龙以驰骛兮，班衍衍之冥冥。忽容容其安之兮，超慌忽其焉如？苦众人之难信兮，愿离群而远举。登峦山而远望兮，好桂树之冬荣。观天火之炎炀兮，听大壑之波声。引八维以自道兮，含沆瀣以长生。居不乐以时思兮，食草木之秋实。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以为室。杂橘柚以为囿兮，列新夷与椒桢。鹍鹤
孤而夜号兮，哀居者之诚贞。
【注释】
①回风：旋风。
②凌：登上。恒山：山名，五岳之一的北岳。陋：原指狭小，这里指矮小。
③愉娱：自我安慰。
④歔（xū）欷（xī）：悲泣，抽噎。沾衿（jīn）：沾湿衣襟。
⑤厌：嫌恶。面：妆容。
⑥琬（wǎn）琰（yǎn）：美玉。以为心：表白忠心。
⑦感内：内心感知。
⑧外淫：溢于外表。
⑨流澜：遍布，形容乌云很深厚。
⑩蒙蒙：朦朦胧胧的样子。
汤汤（shānɡ）：形容水势浩大的样子。
南藩：南方藩国。
会（kuài）稽（jī）：茅山，传说中道家的仙山。
韩众：传说中的仙人。
天道：长生之道。
雌霓：虹有二环时，外环色彩暗淡的被称为雌霓。
衍衍：漫长游走的样子。冥冥：昏暗，幽远。
容容：从容的样子。
慌忽：模糊不清。焉如：到哪里。
峦山：山峦，小而尖的山。
好：喜好。冬荣：冬季的繁荣。
天火：由雷电或物体自燃引起的大火。炀（yànɡ）：形容火势猛烈。
大壑（hè）：大沟，这里指大海。
八维：四方（东南西北）和四隅（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合称八维。自道：自我引
导。
沆瀣：夜间的水气。
菌：香木名，即菌桂。若：香草名，杜若。
构：构建，建造。
列：一排排。新
夷：同“辛夷”。桢：女贞子。
鹍（kūn）：鸟名。夜号：夜晚鸣叫。
居者：隐居的人，这里指屈原。诚贞：真诚忠贞。
【译文】
苦于众人都这样啊，我只能乘着旋风去远游。登上恒山好像矮小了啊，姑且自我安慰来忘记忧愁。悲叹虚妄之言不是事实啊，苦于众人之口可以熔金。经过故乡一看啊，哭得眼泪沾满了衣襟。厌恶了白玉般的面容啊，怀揣美玉琬琰表忠心。邪气进入身体内心也能感知啊，面色玉石般莹润。为何乌云遍布啊，微霜降下来朦朦胧胧。微风吹来在身上徘徊啊，疾风吹过水滔滔。听说南方快乐想要前往啊，到了会稽山上暂且休息。见到仙人韩众便在这里留宿啊，向他询问长生之道。凭借浮云来为我送行啊，让霓虹来作旌旗。驾青龙向前驰骋啊，队伍行列漫长悠远。恍惚中飘飘荡荡无所依靠啊，迷茫不知该向何处。苦于众人难以相信啊，我愿离开远走高飞。登上小山坡向远处望啊，喜好桂树在冬季也繁荣。观看天火炽热猛烈啊，倾听海涛的激荡声。用八维做自我引导啊，呼吸夜晚的水气修炼长生。生活中没有快乐是因为忧思不断啊，用秋天草木的果实来果腹。饮用菌桂和杜若上的朝露啊，用桂木来搭建房屋。种植橘树柚树为园林啊，周围再种上辛夷和女贞。鹍鸟白鹤孤单哀鸣啊，哀叹居住者的真诚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