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 世
题解：
《怨世》在《七谏》里算得上是一篇政治檄文、政治骚体。本篇内容侧重于对社会现实和政治环境的描写，一开始就指出朝廷上下“蓬艾亲入御于床笫兮，马兰踸踔而日加”的扭曲风气，令作者喊出了“世沉淖而难论兮，俗岒峨而嵾嵯”的观点。写完恶劣的政治环境，作者又详细道出了屈原的矛盾心情：想远离又不舍；想背离又恐违纪和败坏声誉；想保全生命却又不甘同流合污……这些心理描写更让读者们感受到了屈原那纯洁而高贵的情操和坚定的政治立场。
【原文】
世沉淖而难论兮①，俗岒峨而嵾嵯②。清泠泠而歼灭兮③，溷湛湛而日多④。枭鸮既以成群兮⑤，玄鹤弭翼而屏移⑥。蓬艾亲入御于床笫兮⑦，马兰踸踔而日加⑧。弃捐药芷与杜衡兮⑨，余奈世之不知芳何。何周道之平易兮⑩，然芜秽而险戏。高阳无故而委尘兮，唐虞点灼而毁议。谁使正其真是兮，虽有八师而不可为。
【注释】
①沉淖（nào）：这里是没落的意思。难论：难以评说。
②岒（yín）峨：参差不齐。嵾（cēn）嵯（cī）：形容山峰高低不平。
③清泠泠（línɡ）：清凉，这里用来比喻那些高洁纯良人士。歼：尽。灭：消。
④溷（hùn）湛湛：混浊杂乱的样子。
⑤枭（xiāo）鸮（xiāo）：恶鸟名，在这里指凶恶的人。
⑥玄鹤：古代神话中的神鸟，在这里比喻贤良人
士。弭翼：垂下翅膀。屏（bǐnɡ）移：离去。
⑦蓬艾：草的名字，在这里比喻谗佞之人。笫（zǐ）：竹子编的席子。床笫：床。
⑧马兰：草的名字，在这里指奸邪之徒。踸（chěn）踔（chuō）：凌乱。
⑨捐：丢弃。药芷：白芷，香草名，在这里指贤良之士。
⑩周道：平坦的道路。
芜秽：荒芜肮脏的地方。险戏：危险。
高阳：帝颛顼。委尘：蒙尘，在这里指被尘玷污，受到了诬蔑。
点灼：受到诽谤。毁议：非议。
使正：主持正义。真是：真伪。
八师：八位贤德有声望的人。
【译文】
时下风气败坏难以评说啊，世俗不分是非颠倒黑白。清正高尚之人都被抛弃不用啊，喜好混浊的人却得宠而且越来越多。恶鸟枭和鸮成群结队啊，神鸟玄鹤却只能垂下翅膀退缩。蓬艾受到喜爱被用来铺床啊，马兰也凌乱生长越来越繁茂。抛弃白芷和杜衡这些香草啊，我无奈世人竟不知什么是芳香。为什么平整宽敞的大路啊，却是杂草丛生危险重重。古帝高阳无故受到诽谤啊，尧舜也遭到了诬蔑。谁能主持正义评判真伪啊，虽有八位贤能之士也做不到。
【原文】
皇天保其高兮，后土持其久。服清白以逍遥兮，偏与乎玄英异色①。西施媞媞而不得见兮②，嫫母勃屑而日侍③。桂蠹不知所淹留兮④，蓼虫不知徙乎葵菜⑤。处湣湣之浊世兮⑥，今安所达乎吾志？意有所载而远逝兮
⑦，固非众人之所识。骥踌躇于弊辇兮⑧，遇孙阳而得代⑨。吕望穷困而不聊生兮，遭周文而舒志⑩。宁戚饭牛而商歌兮，桓公闻而弗置。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吾独乖剌而无当兮，心悼怵而耄思。思比干之恲恲兮，哀子胥之慎事。悲楚人之和氏兮，献宝玉以为石。遇厉武之不察兮，羌两足以毕斮。
【注释】
①玄英：纯黑色，比喻贪浊的人。
②媞媞（tí）：貌美的样子。
③嫫（mó）母：古代传说中的丑妇。勃屑：步履蹒跚的样子。
④桂蠹（dù）：桂树上的一种蛀虫。
⑤蓼（liǎo）虫：蓼草上的虫子。葵菜：一种味道甜美的菜。
⑥湣湣（hūn）：混乱，浑浊。
⑦意：这里指内心。所载：所怀有。
⑧骥：良马，这里比喻贤人。弊辇：破车。
⑨孙阳：人名，古时的伯乐。
⑩舒志：志向得以舒展。
宁戚：人名，春秋时人。
路室：路边的房屋。方：正。桑：采桑。
过：路过。自侍：自己肃然起敬，这里指尊重对方。
乖剌（là）：违背，在这里是不得志的意思。
悼怵（chù）：悲伤凄凉。耄（mào）：混乱，糊涂。
恲恲（pēnɡ）：忠直的样子。
慎事：尽心事奉君王。
和氏：楚国的人名。
厉武：楚厉王、楚武王。
毕斮（zhuó）：斩、砍。
【译文】
老天永远高高在上啊，大地长久广袤无垠。我身穿洁白的衣服自在
逍遥啊，偏偏不能接受黑色这种异色。西施美貌却不能见君王啊，嫫母奇丑反而亲近侍奉君王。桂树上的蛀虫长久停留啊，蓼虫也不知爬去吃甜菜葵叶。身处混浊的乱世啊，怎么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胸怀大志却要远走啊，本来众人就不知我的能力。骏马驾着破车徘徊不前啊，遇到伯乐孙阳境遇才得到改善。吕望穷困潦倒无法生存啊，遇到文王才得施展才华。宁戚喂牛时高歌啊，齐桓公听到才将他不再闲置。路边房屋旁有一少女正目不斜视采桑啊，孔子见她贞节周正便留在了身边。唯有我生不逢时遇不到明君啊，内心烦乱无限凄凉。想那比干一生忠诚正直啊，悲哀子胥到死都想着事奉君王。悲叹楚国的卞和啊，献出宝玉却被说成石头。遇到不查真相的厉王、武王啊，两只脚都被砍掉饱受摧残。
【原文】
小人之居势兮①，视忠正之何若？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嗫嚅而妄作②。亲谗谀而疏贤圣兮，讼谓闾娵为丑恶③。愉近习而蔽远兮④，孰知察其黑白？卒不得效其心容兮⑤，安眇眇而无所归薄⑥。专精爽以自明兮⑦，晦冥冥而壅蔽。年既已过太半兮⑧，然埳坷而留滞⑨。欲高飞而远集兮⑩，恐离罔而灭败。独冤抑而无极兮，伤精神而寿夭。皇天既不纯命兮，余生终无所依。愿自沉于江流兮，绝横流而径逝。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
【注释】
①居势：处于有势力的位置，身居
高位。
②嗫（niè）嚅（rú）：鬼鬼祟祟谋私利的样子。妄作：胡作非为。
③讼：叽叽叽喳喳说话。闾（lǘ）娵（jū）：古代的美女名。丑恶：丑陋。
④近习：亲近奸佞之人。蔽远：远离贤良。
⑤心容：内心的忠贞。
⑥眇眇：遥远的样子。归薄：归依，归附。
⑦专：专一。精爽：明亮，指内心光明磊落。
⑧太半：半百。
⑨埳（kǎn）坷：同“坎坷”。留滞：同“滞留”。停下。
⑩集：停下的地方。
罔：法。灭败：这里指没有了忠厚之志。
冤抑：受到委屈感到压抑。
不纯命：不正常，反复无常。
径逝：径直远去。
泥涂：污泥。【译文】
小人得志身居高位啊，又把忠正之士看作什么？更改以前圣君所制法度啊，喜欢耳语谋私胡作非为。君王亲近奸佞疏远忠义之士啊，叽叽喳喳诋毁美女闾娵是丑女。君王喜欢亲近小人而远离贤良啊，谁能辨别黑白？我始终不能向君王施展抱负啊，前途渺茫不知归向何方。我忠诚专一自我表白啊，世道黑暗反被小人蒙蔽。我已经年过半百啊，但道路坎坷仍然不得志。也想远走高飞奔去远方啊，又怕遭受罪罚毁损了声誉。独受冤屈压抑着没有尽头啊，身心受损可能要过早去世。老天反复无常啊，我只能无依无靠过此一生。宁愿投身于江河中呀，随水流走永远不回。宁愿成为江海中的沙泥啊，怎么能长久目睹这个混浊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