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平行世界的你病症:铁轨迷恋

    “你怎么看待多世界理论的?”

    “那只是学术上的一种假设,无法验证。提出这个理论的埃弗莱特在物理学界也备受冷遇,后来去做了别的,成了富翁,过得也不错。”

    “但现如今,学术界已经逐渐认可了这个理论,只有它才能解释得通量子力学领域的一些奇特现象。”

    “所以,你是支持有无限的平行宇宙,甚至有无限的你的?”

    “对。”

    在我面前跟我聊量子力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他皮肤黝黑,脸和手都是褶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从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来看,实在和什么学术的沾不上边。虽然以貌取人不好,可我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把他和量子力**系到一起。所以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不是很听得进去。

    再说他吸引我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在我俩中间用布袋子装着的几百张火车票,其中最早的一张是1996年。

    他的精神头很大,看起来是一直以来没人认真听他讲,我也实在不好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某个关键点做了其他选择,你的人生会有怎样的变化?”

    “我想每个人都会想过吧。”

    “我们每天都面临着选择,而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世界就发生了分裂,你选择往左走,那么你看不到往右走会发生什么,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是生活里太过微小的抉择,你不会注意。倘若有一天,你买了一架会坠机的飞机的机票,而你出门晚了,紧赶慢赶还是在停止登机的后一秒才到。你看似躲过了,其实出门的那一秒,你已经死了。”

    “就像薛定谔的猫。”不得不说,他说得很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感冒,“但这还是假说。”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过一样东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突然在显眼的地方出现,但那个地方其实一定是找过的?又或者,你有没有过梦见了要发生的事,在现实中看到了很久以前做的梦?包括,毫无预兆地意识到亲人要出事,等等等等。你从未感觉到疑惑吗?”

    “这些都可以用更科学的理论去解释吧……”

    “科学?心有灵犀科学吗?灵魂科学吗?没有发觉的真相,是不是都是不科学?但那就不是真相了吗?”

    “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他大笑,“从小就不爱读书。年轻时跑过几年货车,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

    看来民间真是高手如云啊。

    老董是个太过矛盾的人,他最开始给我看到的标签,是旅行家。不是那种到哪里都飞机直飞、走马观花的旅行,他只坐火车。这简直跟那些喜欢坐在铁道上拍照的姑娘有一拼,俨然是文青范儿。结果一见面,他却跟我谈起了物理。

    不仅如此,老董至今未娶,一生积蓄全贡献给了铁路事业。即使是之前上班那会儿,他也坚持一个月至少坐一次火车,现在就更勤,有些时候下了这趟就上那趟,我跟他也是约了几次时间才见到。他这样做,是为了找一个仅在十七岁那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

    所以他的标签里还要加上一条:情种。

    提起过去,老董的话更多了,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絮叨,我也尽量理解。毕竟比起所谓的少年情事,我倒更好奇迷恋铁轨是个什么心态。之前读过一本日本的推理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也喜欢轨道交通,拼命想找到一个可以看到电车正面驶来的地方。我也听说过有那种每当一条铁道开通时,都要去坐第一班车的人。但老董和他们不一样,他毫无目标,也不分什么车,你问他最喜欢哪个车站,他说记不清,他只是周而复始地在铁轨上行进。

    “谁说我没有目标,”听我这么说老董很生气,“我有。你听我说完。”

    “好好好,你说。”

    我也只能由着他恨不得从记事起开始讲的激情。

    老董刚出生那几年,贫富差距还不太大,他家虽不富裕,但和周围相比也不是最差,至少有片瓦遮身。只是当时他家的房子在铁道边上。他怕我不能理解,还和我解释:“是真正的铁道边,就是铁轨行进中途,铁轨旁边的碎石子能飞到我家门口的距离,就是那么近。你们年轻小孩可能都没见过。”

    “噪音很大吧?”

    “那可不是噪音,是地震。”这样说,他脸上却是向往的神情,“每天只要一觉得整个房子都在颤,就知道火车要来了,半夜也一样。”

    他每天就是枕着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入睡的,闲暇时候的娱乐也是在单条铁轨上面走直线,或者坐在门口朝火车上的人招手

    ,有时候也会有人理他。渐渐的,没有火车经过的声音和震动,他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根本睡不着,非得听到一趟火车过去了,才能安睡。

    如此说来,他对铁道有感情也是十分正常的。但他却说并不是这样的,他故弄玄虚地想让我继续听下去。

    从小开始他的心里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坐火车可以去往很远的地方,脚走不到的地方。但他从来没坐过,旅行在那时毕竟是件奢侈又时髦的事。四岁那年,因为爸爸骂了他几句,他就赌气要“离家出走”。他趁大人不备,一个人走出家门,想去坐火车。但以他当时的能力,根本无法走到车站,而且他也不知道车站究竟在哪儿。发现他不见后,家里都乱了套,发动了很多人去找他,最后还是在铁轨边上找到他的。大人们忽视了他离家出走的想法,只当他是走迷路了。

    大人们忽视的、不在意的孩子们的想法,总能成为种子,深埋多年之后,在青春期生根发芽。

    “我年轻时性子挺野的,尤其跟我爸水火不容。儿子和父亲,你懂的。”老董在经过我同意后点了一根烟,“我爸是老一辈的那种家长的典型,不讲什么道理,张嘴就骂人,但心是好的,也很朴实。可是我却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能理解,十来岁的时候只觉得他伤我自尊。”

    他吐出了一个很大很圆的烟圈,忽然双眼放光。我明白他这是要入正题了:“十……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那年,我已经不上学了,但也没上班,当时的人生就是没方向,每天在外面晃荡。那个晚上我刚一进门,也不知他又为什么气不顺了,我还没看清,一只鞋就丢了过来。他骂我废物,不好好读书,又不上班,养我吃白饭。在之前,这样的话已经听够了,我当时是真的忍无可忍,想着干脆就一走了之。我甩下一句‘那行,我走,不碍你眼’就摔门走了,我妈在后面追了我很久,我也没停。求问,在我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可能存在着多少个我?”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胸口一阵憋闷。电视剧演到关键时刻插广告就够让人受不了的了,他还要插个机智问答,答不出来就看不了下一段,这不是逼人砸电视么?

    “呃……”我张了好几次嘴,其实是在顺气,“最后没有离开家的你、走一半又回去的你、走向另一个方向的你……哎哟,这样想就太多了,你恐怕还要加上对你父亲反应的假设,万一关键时刻他拦住你,或者给你一巴掌呢?但假设就是假设,结果只有一条路。这些都是你后来才能想到的,在当时你根本不存在选择的过程啊。”

    老董激动地一拍桌子,烟灰落了一大截在桌上,内里还闪着红光,我吓得一缩肩膀,听他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句:“对,没错,就是选择的过程!念书多就是会总结,我就不行。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还真的就站在选择的当口,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平行世界的门。”

    意识深处仍是不以为然的,但在那一瞬间,我还是下意识屏住了气,略有些期待。

    老董后面的故事确实很精彩,甚至有些超出我的想象--

    那天他气冲冲离开家,只有左右两边可以走,他下意识地走了平时经常走的右边。按理说走不了几步就有拐角可以上大马路,但他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其实也没什么,沿着铁轨的路总是通的,真遇到走不通的地方肯定也有离开的办法,老董那个时候心里是气愤的,满脑袋想的都是以后该怎么办,注意力根本不在路上。

    他确实不小了,但从没离开过家。大话是说出去了,可口袋里连买一张火车票的钱都没有,更别提到外地生活了。越想越烦,肚子也饿了,远处隐隐飘来了烤串的烟味,这让他开始想念妈妈做的饭了。虽想回去,但一想到爸爸一定会鄙视的样子,老董就咽不下那口气。这时,身后来了一辆火车,他往边上靠了靠,坐在一块石头上数着火车的车厢。

    等慢吞吞的绿皮车过去后,老董才发觉天竟然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那时不像现在到处都亮,虽说远处还是能看见稀稀拉拉的灯火,但天黑和天亮看上去就像两个世界。不过老董也不怕,他土生土长,又是男孩,到那个份上还是能清楚地认得路的,他其实根本没走多远。

    突然间,老董想到了一个回家的借口。他有个发小,以前家住得近,后来人家爸爸做了生意赚了钱,就换了个闹市的房子搬走了。发小的父母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跟他爸妈都是旧交,不如去蹭个饭,

    然后托人家打个电话回家。

    想出了主意的老董总算是松了心,他算计着要是靠走估计要半夜才能到,幸好口袋里的钱够坐电车。他知道附近就有一个电车站,往回走一点,上了马路穿个小胡同就能到。于是老董立刻回头,去找那个岔口。

    但,他没找到。

    走了比想象中要久很多的时间以后,老董终于停了下来,他想自己肯定是走过了。可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疑惑,他往回走了这么久,别说看见自己的家,就连一点熟悉的场景都没见着。

    当他转了个身,想接着回去找那个岔口时,恐惧猝不及防地擒住了他。

    “当时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我那么一扭头,面前的世界‘刷’一下就翻了页。”老董说。

    他这才确确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认识周围是哪里,除了身旁的铁轨仍然存在,其他全变了。刚刚还能见到的市井灯光,和隐约能听见的自行车和骑车经过的声音,全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望不尽的浓黑,似乎全然没有了去处。虽然身旁的建筑样式大同小异,但房子挨着房子,墙连着墙,硬是圈出了一片陌生的天地,而且没有任何岔路可以拐去别处,他被困在了铁轨旁。

    “你不亲身经历是很难理解的,当时那周围是怎样的情形,又黑又静,好像全世界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些房子没有一户亮灯吗?”

    “有。但没有一点声音,只是昏黄的小窗口。”他笑,“那种情况下,你敢去敲门吗?”

    我挠挠头:“有没有可能是你其实已经走了很远了,只是一时晕了,辨不清方向。”

    “我当时也这样想,可后来我来来回回地跑了很久很久,几公里总是有了,根本就没有我家的影子。”

    当时老董真的是崩溃了,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盘腿坐在铁轨旁,茫然四顾,这么久了,一个人活人都没见着。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阴间。

    那时候没有手机,他也没戴手表,他觉得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就在他不知是该继续走,还是就这样一直坐下去时,在铁轨的另一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还没看见人,却已经听见了车铃铛颠簸出的清脆声音。

    老董立刻跳了起来,铁轨是两条并排,但也不算太远,他能看清骑车的是个男人。他喊了两声“叔叔”,声音很大,都已经有回音了,那男人却像是根本听不见,径直往前骑。他赶紧穿过铁轨,但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他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骑车大叔的膝盖以下一直被黑影盖着,看不清楚,就好像是车自己在走一样。

    稍一迟疑,车子就走远了。脚下有了些许震动,火车要来了。老董迅速闪到了一边,等到火车过去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铁轨一侧换到了另一侧。

    他很少去另一侧,因为那边就是一堵墙和荒地,竖着铁丝网。小时候有一阵喜欢从铁丝网破洞钻进去玩,长大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可是这一次,他站在这一边,忽然发觉两边是一样的,一样到让他开始恍惚自己是否真的穿过了铁轨。

    在那一刻他终于确定了,他陷入了不寻常之事。

    只是那时候的人思维还算简单,能想到的都是些“故事会”类型的乡村恐怖故事,老董也不例外。该如何脱离这种困境,他毫无头绪,甚至自暴自弃起来。

    他像个游魂似的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再也不去分辨什么方向。一路上又遇见过几个人,都奇奇怪怪的,他们脚步匆忙,不管他怎么叫都不回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董心里想着现在怕是已经半夜了,要是熬到天亮会不会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却没有一点要天亮的样子。期间又过了一趟火车,是辆运煤的货车,速度很快,掉落了好多煤渣,老董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抬头却看见远处有奇怪的亮光。他往前跑了几步,终于看清前面出现了他这一晚上见到的唯一一处不同--隧道。

    亮着的是隧道上面的信号灯。火车穿过隧道,如同融进黑暗里,待到火车完全通过,老董在这头仍是看不清隧道另一头有什么,就好像长得根本穿不过一样。可隧道的信号灯将一方夜色映得亮了些,老董分明看见远处有一栋建筑,应该就是在隧道的尽头,目测隧道不会很长。那是一座欧式风的建筑,**着的是四面钟,尖顶上有风向标和一闪一闪的避雷针。

    老董的家乡曾经隶属租制管理,留下了不少这样的建筑,包括他们这里的火车站,也都是用的这

    种建筑。可眼前的这个塔尖,不是老董从前见过的,夜里他看不清上面钟表的时间和下面的建筑结构,但他的心中忽然燃起了希望,这个远远的塔尖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啊,他甚至开始自我催眠,一定是他自己走错了路,而眼前的很可能是个他没到过的车站。

    像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想法,有一辆火车从对面开了过来,老董发誓他听到了火车启动时的笛音。火车从隧道中脱出,带起的风扑到了他的身上,即使是沙石迷了眼,他却仍旧感觉安心。

    因为这是自他迷失在这鬼地方以来第一次有从另一个方向来的火车,之前都是单一的方向,也就是从他家离开的那个方向,包括遇见的人也一样。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这是个他走不出去,也不会有人进来的单程线。但如今有一辆车从隧道的另一边朝他开来,让他有了一种只要到了隧道另一头就有救了的直觉。

    可这条隧道很窄很低,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外面无法搞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况。能不能走人,会不会非常泥泞,他能不能在下一班火车来前穿过……一方面老董莫名地坚信前面一定是个车站,可另一方面,他不过十几岁,之前就已经吓得够呛,眼前的隧道简直是终极任务。

    “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

    老董居然露出了少年似的羞涩表情,“就在我下定决心,一只脚就要迈进隧道时,她走了出来,我差点和她撞上。”

    “等,等等!”我知道这会儿他正激动,不应该打断,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就算里面再黑,一个人走近了也能看得见,更何况是要撞上的距离。你不觉得奇怪吗?”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不夸张的话,他不觉得害怕吗?

    “你想说,她是鬼,对吧?”他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倒没生气。

    “那倒也不是,只是……在当时那种状况,这样联想可能更合逻辑。”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老董指了指自己的眼镜,“我那个时候就有一两百度的近视了,加上没戴眼镜,注意力也不集中,没发现很正常。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很清楚她是人,从撞见她的那刻起,我就没感觉到一丁点害怕。”

    我没反驳,让他继续。但心里想的是,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很漂亮,贞子要是绑个马尾化个妆出来,也成不了经典。

    那确实是老董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看起来也就20岁左右,白皙纤瘦,说话时有若隐若现的酒窝。在那之后的半生,老董再也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他刚刚想穿过隧道的庞大冲动,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一下子就弱了。

    “你怎么在这里呀?”女人见了她,好像很吃惊。

    “请问,前面是车站么?”

    “前面是车站,但这个车站已经废弃不用了。”女人朝他身后的方向甩了甩手,“不要往前面走了,前面没有路了,回去吧。”

    “可……”

    老董虽然被美貌折服,却也还没完全糊涂。一是他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往回走一样走不出去。二是女人明明是从隧道那边来的,怎么说那边没有路了呢。

    “你是迷路了么?”女人笑得很甜,“这样吧,我带你走一段,告诉你从哪儿搭电车。”

    “那太好了!谢谢你啊!”

    虽然老董对隧道那边仍有好奇,但既然有人愿意带路,而且是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他当然立刻就知道怎么选了。

    女人带着他往回走,一路上老董傻乎乎地问了很多问题,但关键性的私人问题他又不敢问。所以到现在他根本就不记得当初女人都回答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有问必答,声音温柔婉约。

    原以为会和来时一样漫长无尽的路,没过一会儿竟看到了灯光,仿佛是从暗黑窄巷一下拐进了闹市。来不及错愕,女人突然拍了拍他,指着边上一条小路对他说:“你就沿着这往外走,很快就能看到电车了。”

    “谢谢,那你……”

    女人指了指前面的路,面不改色地说:“我家就住前面,我还要往前走一点。”

    再想挽留却也无可奈何,老董只能一次次道谢,然后眼见着女人越走越远,连个名字都没敢问。他将信将疑地沿着那条小路走,很快就走上了大马路,一辆电车从眼前缓缓而过。

    其实刚刚女人给他指路之前,他就已经能认出周围了,他甚至知道再走多远可以到家。时间过得比他想象中要快,虽有好几个小时,可他实际走出去的距离,其实很短很短。这根本不可能,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刚刚那一段时间,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

    是当时的老董明白过来的。他虽然想不起进入和离开的交界线在哪儿,但他却可以肯定那条隧道一定代表着什么,那是一个摆在他面前的清晰选项,假如他没有听女人的话,而是执意要过去看看。那么,他究竟会去往哪里?他还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纠缠了老董大半生。

    “所以,你之后就回家了?”我问。

    “当然回家啊,怎么还会有别的想法!”说了很久,他一口气喝了一杯水,“我回到家时我爸已经睡了,这事就过去了,之后谁都没再提。”

    “那之后你又见过那条隧道,或者是那个车站么?”

    他摇头:“没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后我总是梦见当时的场景,每次要走过去时那个女人都会出现,然后画面就跳转到别处。无论是那个车站,还是那个女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啊,我没别的愿望,就想再见她一次。”

    所以,他到这个年纪,还辗转在铁轨上。即使他明知道那个地方不会在远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就算那个女人真的存在,现在估计也早已做了他人的母亲。可他还是没有放下执着。

    这已经是他的生活方式、精神支柱,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干预呢。因此即便我有一肚子的劝告,最后却只说出了一句:“那……祝你好运。”

    我和老董仅有这一面之缘,后来我再想联络他的时候,总也打不通电话。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孤家寡人一个,用的是很旧的手机,在火车上总是没信号。

    后来没事的时候我会琢磨琢磨他说的故事的可能性,简单形容,老董说的情况很像是走进了一颗中空气泡。假设我们本身的世界就是一枚气泡,伴随我们的一举一动,气泡分裂成无数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气泡,又或者外面的气泡靠过来和它融为一体,两个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五个,可于我们而言,是始终在气泡里没有变的。

    关于平行世界的新闻,也偶有流传。比如飞了35年的914航班、彭加木在罗布泊的失踪、百慕大三角等等等等,有人信,自然有人不信,说到底也都是说不出依据的东西。即使是有个别人能偶然接触到,那又如何?且说像老董这样能回来,也不过是被人当作轶闻听。回不来的,更是悲剧一场。

    这样想想,我又替老董唏嘘了起来。

    工作忙起来后,我也就渐渐放下了,毕竟是萍水相逢的人。在这期间,我又接触了不少有意思的案例,几乎要把老董忘记了。大半年后的一天中午我刷微博,看到热门里面有一条新闻,就点了进去,结果一看日期是很早以前的老新闻了。微博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把旧新闻顶上搜索,真是没有时效性,我随便晃了一眼,就关了网页。

    可网页关掉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又在浏览器历史里翻了出来,新闻上写着--44岁男性董某乘火车经过某路段时,从窗口跃出,自杀身亡。当时火车正要开进一条隧道,他所在的硬卧车厢只有两个人,那个乘客躺在上铺玩手机,说只记得董某突然站起往窗外看,像是看到了什么,后来进了隧道一片漆黑也就没再注意,等到火车冲出隧道董某就不见了。那个乘客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只当董某出去了。

    年龄和姓都对得上,我不得不相信新闻里的人就是老董。他的旅程终于结束了。只是我想知道,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什么,是否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毕竟是曾经有过交集的人,听闻死讯,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像堵着块棉花似的,憋得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的途中去便利店买了瓶洋酒,在看到后面赏味期限的那刻我突然打了个寒颤,差点手松摔了酒瓶。

    新闻上写的事件发生日期是大半年以前--我把酒放回货架,掏出手机翻日历上的备忘录,发现我和老董见面的日期就是那一天。

    “我晚上十点多钟到你那里的东站,凌晨转车,我打算就在火车站呆一宿了。你能来火车站见我吗?是不是有点晚了?”

    那天傍晚五点多,我接到了老董的电话。机会难得,虽然有点晚了,我还是去了,我俩是坐在火车站外面的路障墩子上说的话。当时周围人很少很少,少到我居然除了老董,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之后我查了列车时刻表,发现那班火车开了二十几个小时,十点三十五分到的这个终点站,而老董从车上消失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

    我见到的究竟是谁?

    我真的见过他吗?

    又或者说,那天去火车站见他的我,是哪一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