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灵与药

    陶陶

    冰灵小时候身体弱,经常生病,也就经常要去医院。

    它已经认识去医院的路了—一开始,我抱着它坐在车上,它兴奋地在后座转来转去,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冲飞驰而过的车和甩在身后的绿化带狂叫。但走到半路它就会安静下来,从车窗上退回,端坐在我腿上,慢慢地安静下来,落寞又恐慌地盯着外面。快到医院的时候它就开始颤抖了,下车时在我怀里一声不吭地狂抖,并不锐利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紧张极了。一般它看到陌生人都会很警惕、很凶,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但看到宠物医生、闻到那股医院特有的混着无数宠物体味的消毒水味,它就慌得不知所措,完全忘记了威胁或逃跑,只剩下恐惧了。

    经过诊疗,医生们就给它开药。有的药是涂的,像它当年受伤断了前腿时,抹在伤处的药。有的药是喷的,像生皮肤病的时候,把杀菌药喷在那些红色小包包上,那药水流着白色的泡泡。还有吃的药,有固体的内驱虫药锭,也有液体的药水,那内驱虫牛肉粒药锭是它最喜欢的一种药,而要吃进肚子里的咳嗽药水则是它最讨厌的一种。

    要给它吃或抹它讨厌的药,简直像打仗一样。

    它骨折时是住院的,所以给冰灵吃药、涂药就由训练有素的医生来做,我们不用操心,但出院以后我们就得自己在家想办法喂它了。

    驱虫药锭是一块牛肉,不用我们强迫,它自己就会吃,而且会吃得很开心,但咳嗽药水就不行了。一开始,我们是直接抓住它,把装了药水的塑料针管(针不细,不扎狗)往它嘴里塞,它就一边挣扎一边把嘴闭得紧紧的,脑袋以脖子为轴心做圆周运动,我们怎么塞都塞不进去。有的时候,好不容易把药管塞进去了,刚一推药液,它就“噗”地把药管吐了出来,结果浅粉色的药液划过一条弧线淋在毛里,药没吃成,还得擦洗,把我们气个半死。

    妈妈尝试过拿一块火腿肠或牛肉,挖开里面把药水倒进去喂它,它兴致勃勃地把边缘全啃掉了,留下中间盛着药液的部分,我们惊叹于它的聪明又拿它没办法。

    妈妈又试了试它很喜欢的煮蛋黄,捣碎了拌着药水给冰灵吃,它闻一闻就走了。

    我提出用酸奶这样的液态诱饵,妈妈就把药水倒进酸奶里搅匀给冰灵。冰灵吧唧吧唧舔酸奶,舌头稍稍碰到匀了药水的部分,就立刻不吃了,迷惑地嗅嗅酸奶,抬头看看妈妈,又嗅嗅酸奶,迈着小步子倒退着躲到茶几底下了。

    还是只好钻到茶几底下把它捞出来硬灌。

    七灌八灌灌不进去,它小嘴跟缝起来了似的,撬都撬不开,用力抬头时眼睛里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有时候还“呜呜哇哇”威胁我们。向宠物医院咨询,医生做示范,它很配合地在人家

    怀里乖乖地张嘴、吞药,一点儿都不费劲。

    “原来你是恃宠而骄啊!”妈妈笑它。它继续闭着嘴挣扎。

    医生说,小狗两边嘴角是软的,而且没有牙齿,让我们从它嘴角塞药管试试看。

    第一次尝试是一次大成功,冰灵看看妈妈摆弄它嘴角,没什么威胁,就软下来让她随便摆弄。它大概以为是在和它玩儿了。

    然后猝不及防嘴角一凉,一药筒的药都灌进了它的嘴,“咕咕咕”地就吞了下去。它气坏了也委屈坏了,脚一蹬,从妈妈怀里跳了出来,愤怒地跑了。

    躲在桌子底下哼唧了半天才被一根儿狗咬胶哄出来。

    后来每次把它抱来喂药吃,它都会把脑袋钻到妈妈胳肢窝里,一个白白的后脑勺露在外面。这时候你到它藏起来的小脸前面,无论怎么摸它的小嘴儿,捏它的小鼻子,它都不会把脑袋露出来。所以,每次喂药,妈妈都会叫我或者爸爸来把它按住。

    每天早晚被强迫灌药,它在病好了以后还有好长时间的心理阴影。那段时间我们怎么喊它,它都缩在桌子底下;一抱住它,它就把脑袋缩到胳肢窝里。那段时间它总是警惕的—即便是对我们。

    我特别、特别担心它从此再也不会出来,再也不会信任了。每次一看到它缩在桌子底下趴着的样子都会觉得很心疼,同时又心怀内疚。

    幸亏它太简单。

    小狗最让人怜爱的就是太简单

    ,没有任何心机,就是谁对它好它就喜欢谁,而且巨大的伤害可以忘记,巨大的爱却绝对忘不掉,它们总能原谅。冰灵很快就恢复了,只因为药没了,大家也不再逼它吃药了。它很快忘掉了那段时间的“被逼”经历,作为当事人,却比我们忘得都快。

    但很快,皮肤病又使它不得不再次用药。

    这一次用的是那种喷的杀菌药,有一股清新的气味。乳白色牛奶一样的药液喷在它的小红包上有一种舒畅感,好像拍死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当时它全身上下有十几个包,全身喷完后它整个身体都是湿漉漉的。我们专门给它戴了伊丽莎白圈来防止它舔咬那些包。

    对于它来说,这其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全身的包都在痒痒,却连挠一挠都做不到。它不戴圈时脚上的红包痒的时候都是拿牙齿去蹭,而现在它只能用身体在一切可接触到的物体表面上(沙发、门、地板……)狂蹭来解痒了。尤其是喷完药以后,虽然药物并非刺激性的,但凉凉的药液接触它的皮肤肯定会让小红包变得更痒,它在沙发上狂躁地变着法儿打滚狂蹭的时候,身上该有多难受。我们也只能把它抱起来,拍打它的小红包来帮它解痒。

    所以,它也很讨厌喷的药剂。

    以前我们抓它来喷药的时候它不抗拒,因为它分不清我们是要喷药还是给它拍打小红包解痒。但后来它摸着

    规律了,每当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喷药的时间,它就会早早躲起来。好不容易把它找到抱出来,妈妈会解掉它的伊丽莎白圈露出脖子上的包,然后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一个不漏地喷。它会挣扎,但我会握着它的前胸不让它跑,但它也时常能挣扎着扭动几下让妈妈喷歪。记得有一次它挣扎时后腿猛地一蹦转了个圈儿,结果妈妈喷了我一手臂的药水。

    我们也想过先喷在我们的手上,再抹到它的小包上,想想那岂不是更痒,于是作罢。

    后来它的小红包慢慢消失了,从红到粉红,越来越小、越来越透明。只有一个地方—它脖子靠后,接近脊梁的地方,还留了一个浅浅的痕迹,那本来是一个最大的包。长毛时,那个痕迹完全看不到,但掀开被毛,仔细看还是能看见。那片粉色的浅浅隆起上一直长着又短又薄又软的白毛,但始终没有长长,宠物医生说还在长。

    它自己也还在长,越来越健康,越来越强壮,现在它能直接跳上沙发、从床上跳下来。它受过的伤、吃过的药都已经成为它身后的脚印,也许就是要这样受点苦才能长得更茁壮。

    我希望它都忘记了,希望它不再记得去那家宠物医院的路,忘记它被牢牢抓在怀里硬灌药、硬涂药的那些经历。就让冰灵好好长吧,等到那个疤痕也消失,它永远是一只健健康康、矫健灵活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