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
苏童 / 文
沿着河沟向前走,我看见了螃蟹和水蛇的居所。它们的居所坐落在沟堤局促的斜面上,是一些散乱的粗糙的洞,螃蟹洞略大一些,有一拳之径,水蛇洞则小得令人惊叹,水蛇为自己建造了如此袖珍的家,你不得不承认人们所说的水蛇腰是世界上最细的腰。我弯着腰打量着那些洞,始终摆脱不了一个念头,我想知道洞的内部是不是大一些,我想用手伸进螃蟹洞里试一试,但我不知道螃蟹是否在家,我害怕它的两个大钳子,更害怕洞内那个幽暗的神秘的世界。我记得自己在童年时代是多么胆小和保守,在最恰当的年龄、最恰当的地点,我竟然放弃了探索洞穴世
界的努力。
我见过更大、更壮观的洞。在中国的南方,凡是具备石灰岩地貌的崇山峻岭,几乎都有或大或小的溶洞,有的洞被开发了,成为当地的旅游资源,那些地下河和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出现在印刷精美的画册上,呼唤着热衷于旅行探幽的人们,别有洞天!别有洞天!人们对洞的好奇仿佛光明对于黑暗的兴趣,他们乘船穿越地下河,抬头仰望洞天世界,在导游的提醒和指点下,看见了无数神仙侠客、妖魔鬼怪,它们或者在空旷的石灰岩坡上足生莲花,或者青面獠牙倒挂在洞顶岩壁上——当然,都是由石笋、石柱扮演的角色,它们完成这些角色也得到了灯光和化妆的帮
助。值得深思的是和平年代人们对洞的处置方法,他们如今把这些隐秘幽暗的地下世界作为一部神话小说供人消遣;而在遥远的战争年代,在不太遥远的冷战时期,人们对洞充满了敬意。那是洞的纪年中最辉煌的岁月,人们对洞的敬意绝不仅是对一个躲避战火的地点的敬意。如果说人们把大地的怀抱视若母亲的怀抱,他们对洞的感念之情则接近对外婆庇护多年的回报。这很自然,大地也有母亲,大地的母亲就是我这里论及的洞——就像我多年以前去过的燕山深处的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把山坡上唯一的山洞称为姥姥洞。
阴暗潮湿的洞穴一直准备着,准备拯救阳光世界里
的人,就像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Emir Kusturica)的电影Underground中所描述的那个洞,那个神奇的、宽广的地下世界,它成为战争中人们的最好家园。逃入地下的快乐和自由比退避三舍所包含的意义要丰富得多,有趣得多。那个智慧的导演在这部电影中向我们展示了洞或者地下世界的使命和责任,洞的仁慈使它接纳了所有需要逃避的人,革命者、商人、**、孩子,包括猩猩、老虎和鹦鹉这些动物。洞中一日,地上百年,这种说法对地下世界的表达是消极的,而库斯图里卡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首次消除了人们对地下生活黑暗难耐的
印象,他的地下世界人气旺盛,物品充足,美女如云,人欲横流,除了看不见太阳和月亮,简直可谓一个极乐世界。
我对洞的幻想从此显得具体而深邃,而且凭借着这份想象,我也变得无所畏惧。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对于快乐的描述总是使我不知所云,对于恐惧的描述使我更加恐惧,而一个洞穴世界却让我得到了安慰!我不再惧怕,是因为我相信地下有属于我的一个洞,还有一个地下世界,是我的另一个容身之地。
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里,地下世界的洞口设在一个骗子家里,我想把自己的洞口安置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不告诉骗子,甚至也不告诉朋友——不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