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人生

    王蒙 / 文

    “我的文学人生”这个题目,我最喜欢讲“文学与人生”,可我最讨厌讲自己。如果我有个帅样子,可能会乐意讲我的人生。尽管如此,还是得稍微讲讲“我的文学人生”。今年恰巧是我虚龄八十岁和写作六十周年纪念。一九五三年,我开始动笔写《青春万岁》。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准备出版我的文集,共四十五卷,一千七百万字。这并不是全集,不包括书信、日记和我写的大量历次政治运动检讨。四十五卷书约莫四十公斤重,出版社打算为这箱书安装轮子和拉杆。我最高兴的是已看到七十万字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的样书,这部小说取材自新疆生活,写于一九七四至一九七八年,基于“**”复杂的意识形态,一直没有出版。这次出版,挺有意思。

    总结八十年人生,我油然想起一九九一年在首都剧院看吉林话剧团演出《田野上》。这部话剧描述改革开放初期东北农村有三个长寿老人,一个记者前来访问。老人表示他们长寿的诀窍是,按***的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我查过《***语录》,他还真说过这话,只差没说“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可见文学可以幽默,可以伪造圣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这句话多么通俗生动,这恰好概括我的人生。不太走运时,吃稀维持生命,这样对身体也有好处。人类面对的问题,说多么复杂就有多么复杂,说多么简单也有多么简单。人类无非面对两个问题:第一,吃不饱的话,会引发暴动、抢劫等;第二

    ,吃过多的话,就感到空虚,去吸毒或争权夺利。我还想起老舍话剧《茶馆》里的王掌柜说,年轻时牙齿好却没有花生米吃,年纪大了牙齿都掉了才有花生米。这就是人生的不满足,在盛年之时,空有满腔热情和征服欲,却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要媳妇没媳妇,要地位没地位,等到一切都有了,却到了要准备后事的时候,而且确实没有牙齿了。所以我觉得王掌柜的话也是对人生很好的总结。

    文学之有用和无用

    文学——说没用还真没用,说有用也真有用。文学可以让你在有牙齿却没有花生米的时候虚幻地补充一点花生米,例如看看《花生米的滋味》一文,可以画饼充饥,带来快乐。到了没有牙的时候,可以透过文学回味有牙齿的滋味。文学的好处不止于此,文学还能改变命运、改变性格、改变形象、改变身份。《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薛蟠,其实他们的脾气和处境都很相像,都是公子哥儿,都挺直率,都爱美女。薛蟠并不搞阴谋诡计,只不过暴力倾向大一点,贾宝玉也不是没有暴力倾向,茗烟闹书房时贾宝玉也是大打出手。为什么贾宝玉给人的印象比薛蟠好得多?因为贾宝玉有文学修养,能写高雅的诗,而薛蟠行酒令时说什么“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薛蟠恶搞,格调低。贾宝玉能诗,格调高,不管他有没有沾文学的光,不管薛蟠是不是吃了没有文学的亏,最吃没有文化亏是阿Q。

    阿Q革命不成功,我一点不感到遗憾,但他爱情失败,我为之痛心疾首。阿Q和小寡妇,我怎么看,

    就觉得怎么合适,但阿Q没有文学修养,他对吴妈说“我要和你困觉”,这就成了***。如果阿Q对吴妈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如果阿Q来这么一段的话,那么吴妈就可以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么他们就有非常美好的人生和爱情。

    专门写作的人很少,而且都没有大出息,真正有大出息的人不写作。扬州有一副名联“自古文人多耽酒,从来英雄不读书”。尽管这样,读书就是好,因为人是语言的动物,人的思维和表达离不开语言。

    政治家需要文学语言

    你的事业越大,成就越高,影响就越大,你说的每句话就很重要。而有没有文学修养,所讲的话高下立见。比如***和苏联干,来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说,传递了宿命性、历史性。**跑了,问题更严重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鸟要飞”,现在有电视剧取名《娘要嫁人》,这句话出自***的文学语言。***更厉害的是借用杜牧诗句“折戟沉沙铁未销”说**的事,**的坠机沉到温都尔汗沙漠上了。

    从一九七一至一九七二年,我在“****”时读了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博士的《美国与中国》,这时候该书作为反面教材发给大家看。费正清认为中国科学不发达是因为逻辑不发达,像《大学》里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

    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不合逻辑的,是文学的说法。可费正清不该嘲笑中国没有逻辑,奥巴马二○○八年竞选总统时也是这样说的:

    “One voice can change a room,and if one voice can change a room,then it can change a city,and if it can change a city,it can change a state,and if it change a state,it can change a nation,and if it can change a nation,it can change the world. Your voice can change the world.”

    美国国防部前部长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ield)于二○○二年二月十二日记者会上回答记者关于伊拉克是否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问题时,用文学的语言巧妙回答:“我们有时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我们有时也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我们有时不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所不知道的。”(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the ones we do not know we do not know.)这种绕口令《老子·七十二章》也有:“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屡战屡败和风趣幽默

    文学对政治家和军事家而言都非常重要。曾国藩和太平军打仗,拟写奏折时,本来写作“屡战屡败”,他底下一个幕府说不能这么呈报,于是改成“臣屡败屡战”,于是朝廷嘉许,如果是“屡战屡败”,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我的文学人生还有一个课题——屡败屡胜,这我可不告诉你们,如果告诉你们的话就不必看我的书了。

    还有一个文学和人生的关系是,文学使人们,尤其使男性变得有趣一些,不管有没有成就,男性一定要有点趣味,要不,谁跟他拍拖可就太吃亏了。和一个穷的男人可以拍拖,和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也可以拍拖,但不负责任、无趣的男人则不必理他。喜欢文学的人,可以增加一点趣味。有一点趣味,则可以取得女性的芳心。

    (发表于《**月刊》二〇一三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