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

    余生漫漫,总有美好值得期待

    ——

    对不起,我去星期八了

    (小黄瓜/文)

    01

    我是一个上班族。对,别瞎猜了,就是那种穿着白衬衫,打着邋遢的领带,左手黑色公文包右手煎饼馃子的,随处可见的那种上班族。

    我现在正靠在公交站牌上,玩着手机等17路车。×城的初冬很冷,我不禁缩了缩脖子,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根兰州香烟。我从高中开始就抽这个烟,倒不是说它多好抽,只是因为它便宜。

    突然有个叼着烟的女生走到我身边,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问我:

    “哥们,能不能借个火?”

    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女生,她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米色的卫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踩一双小白鞋,很简单的模样,却又透露出一种好看的韵味来。

    我忽然干了一件可能是我这辈子干过最大胆的事——我也冲她挑了挑眉毛,坏笑看着她:

    “可以啊,一个微信一个火。”

    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她夺过我左手的手机,把一个微信号输了进去,然后拿走我的火机,娴熟地点燃了嘴上的那支软云。她吐出一口烟,转身走掉,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微笑看着我:

    “我叫朵儿,如果下次有缘你再见到我,我就给你我的微信。”

    我低头去看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中国移动的公众号。我忽然笑了,心想,这个女孩子,真有意思。

    02

    晚七点,我正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手机叮一声响了,微信提示我有新的未读消息。我一边用毛巾揉我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打开了手机。发来消息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好友,头像是一个傻傻的蜡笔小新。

    “星期二和星期四,你更喜欢哪个?”

    “你是谁?”

    “先回答,我再告诉你。”

    “星期四吧。你是谁?”

    “哈哈哈,恭喜你答对啦!”“你是谁?”

    “你猜,软云。”

    我心底突然莫名开心起来。

    “你不是说没加我吗?”

    “我加了呀,只不过通过以后又把我的头像从消息列表抹去而已。”“你这个人,没一句话是真的。”

    “你管我呢,我乐意。”

    我手指在屏幕上飞舞,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早已上扬。

    03

    周末的电影院是真的挤,我举起端着可乐的双手躲避人流,在门口张望。我和朵儿在微信上约了今晚在电影院看电影,只不过到现在她还没出现。

    后面有一只手碰了下我的左肩,我向左边看去,朵儿笑嘻嘻的声音却在右边响起。

    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A字短裙,搭配一条袜裤,脚上踩着一双白色的雕花马丁靴,挺可爱的,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哪呢你!”朵儿发现我在看她的裙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头。

    我一下子脸红了,支支吾吾东瞄西瞄,朵儿倒也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就把我拉进了电影院里。

    我们看的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时隔多年,这部片子又被重新搬回荧幕。

    星爷就是星爷,整个影院的人都在笑,哪怕是看过的,知道结尾而从一开始怀揣悲伤情绪前来还星爷影票的人,也不免哈哈大笑。

    所以在至尊宝转世回到水帘洞的时候,朵儿的表现让我很奇怪。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多好,这样他和紫霞又在同一个时空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瞬间她好像,有一点点不开心。

    “我很喜欢星期四的周星驰。”

    电影结束的时候,朵儿突然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04

    正是宵夜摊吃得火热的时间点,我和朵儿百无聊赖地漫步在街上。晚上好似尤其冷,马路边冷风嗖嗖,刚被环卫工人扫过的人行道上又飘下一堆的落叶,旁边的路上一辆又一辆的车呼啸而过,把刚落到地上的梧桐叶又刮到空中。

    “要不要去……咖啡店坐坐?”

    我往手上哈了一口热气,扭头看向身边的朵儿。

    她摇了摇头,两眼放光地对我说:

    “马上就到了,一会儿带你去一个特别好吃的地方。”

    于是过了两个街口,我们到了。我看到了家,金碧辉煌,典雅高上的……牛杂小推车。

    她兴致勃勃地把我拉到推车边,拿了个碗就开始把牛筋往碗里放,我觉得如果不是我们在影院里吃了一桶爆米花,准确地说,是她吃了一桶爆米花,那么我估计她的口水已经滴下来了。

    我看着她专心致志挑肉的样子,觉得这个女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05

    就这样,我单调无味的小日子,因为有了朵儿的加入,而开始有趣了那么一点起来。

    好像有了朵儿以后,我在职场上也越来越顺,有一单任务完成得特别出色,得到老板赏识,仅仅半年就爬到了主管的位置。

    朵儿特别高兴,请我去吃火锅。吃到一半,她让我帮她夹一块毛肚,我站起来夹毛肚的时候,她突然站了起来,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口。

    有的人是在宿舍下摆一圈玫瑰大喊“我爱你”,两个人成了男女朋友,有的人是在六十楼的观光旋转餐厅共度晚餐后成了男女朋友,我和朵儿是

    吃了一顿一百二十八块五的火锅后成了男女朋友。

    我觉得,那块毛肚,真好吃。

    06

    之后顺理成章的,我和朵儿的约会渐渐多了起来。而随着我们之间关系的进展,我也慢慢发现,朵儿身上,仿佛存在着千百种样子。她会在买了冰激凌之后,含一小块儿然后飞快地在我脸上啄一口,会在一起游泳的时候把我的头摁进水里然后咯咯地笑;她点烟时有专注的模样,以及我忘不了送她到楼下的时候,抬头看我,眼里全是温柔。

    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每到星期一至星期三,我怎么样都找不到她,她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之后我每次问起这件事,她总是对我笑一笑,就拉着我去干别的事了。

    07

    二十号是朵儿生日,晚上她喊了一群朋友,去Muse蹦了个通宵。

    别人灌她酒,她一概不拒,好像今晚不玩嗨掉就不叫朵儿。

    这倒是苦了我,我挡了一瓶又一瓶,结果回头看她,她一个人拿着一瓶百威吹得正嗨。到了四点的时候,朵儿已经醉得不行了,整个人趴在吧台上,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音乐打着节拍。

    我赶紧扶她出去透透气。凌晨四点的酒吧街其实人已经不多了,朵儿右手撑着额头,软软地靠在Muse门口的墙上,身子却不住地往下掉。我过去把她抱起来,昏黄的路灯打在她脸上,身后是酒吧喧嚣的电音。

    我突然发现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朵儿,她的睫毛很长,鼻子小小的,脸上因为喝多了酒呈现微微的红色。

    我突然很想吻她。

    朵儿晃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捧着我的脸,醉醺醺地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她放开手,抱住了我,开始喃喃自语。

    “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池里望天的鱼。大多数人都认为,一个星期是有七天的,可有的人不是,他们的生命里,是没有某些天的。有的人可能没有星期一,有的人可能星期一到星期三都没有,但其实他们的结果都一样。上帝和他们开了个玩笑,他们会慢慢地失去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等到星期天也消失的时候,他们也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多浪漫的死法,对不对?”朵儿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讽刺,“很不幸,我就是这种人。”

    我酒全醒了,朵儿之前奇怪的行为现在昭然若揭。我的心一下子疼得厉害,脑袋乱哄哄的,像是要炸开来。

    这时有个小男孩过来拉我的衣摆问我要不要买花,不买他就不松

    手。我一下青筋毕露,扯着嗓子嘶吼:“我买你个头,滚!”

    后来朋友和我说,我当时要吃人的样子,真像一头野兽。

    08

    次日下午的时候,朵儿醒了,她拉着我的手晃,笑嘻嘻地问我要不要去吃饭。我试探了一下,昨晚的事情,她完全都不记得。

    “吃,吃,吃什么都好,你吃米其林三星我都跑去买给你吃。”我紧紧抱着她,声音有些颤抖。

    她觉得很好笑地摸摸我的头: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对我这么好。米其林三星我不吃,三星冰激凌倒是想吃一个。”

    之后我一直很紧张,生怕哪个星期四,朵儿就不见了。可朵儿倒是表现得很正常,每周四的晚上,都会按时到公司楼下等我下班吃饭,有兴致的时候,还买一朵玫瑰花藏在身后,等我下楼送给我。

    我安慰自己,或许朵儿是过很多年才会失去某一天的,这样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很久很久。我们又恢复到以前的那种相处状态,只是我偶尔看着她笑的时候,心里隐隐有些难过。

    09

    一个月后我惊慌地发现,我周四也联系不到朵儿了。害怕与不安在我心里如涟漪般蔓延,我从来没有发现朵儿在我心里这么重要,我试着想了一下没有朵儿的日子,我想我宁愿让郭德纲当美国总统。

    好不容易挨到周五,我一起床就打电话给朵儿。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边显然没睡醒。“你昨天去哪了!”我急匆匆地问道。

    电话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显然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很久,朵儿的声音才从电话里传来,听上去很累,像是一个经历了太多的人,疲惫不堪。

    “我……最近有点儿累了,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她挂掉了电话。

    朵儿出去旅游了,她去了新西兰。她和我说,她以前看《魔戒》的时候,就很喜欢电影里的景色,现在反正没事干,不如去取景地走走。

    她发了几张照片给我,她站在碧蓝的天空下,头上是朵朵白云,她在风吹过的草地上对我微笑,照片里,她笑得很开心。

    可是只有我知道,她哪里是没事干跑过去,她是没有时间了。

    朵儿回来以后,我去机场接她,她看到我以后笑着冲上来抱我。

    到家之后,朵儿一直和我说新西兰有多么好玩,那里的东西有多么好吃,她还在玛塔玛塔的草地上打滚,讲得神采飞扬。我凑上去吻住了她,把头埋在她脖子里,声音很低:“我什么都知道了。”

    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我感觉到我侧颈

    湿了一片。于是我也哭,两个二十来岁的人,在小小的房子里,哭得像个傻子。她一直哭,就是什么也不说,我默默抱着她,难过得像是要死掉。

    “上帝如果是一个人,我一定要干烂他血妈!”

    哭了十几分钟,朵儿嘶哑着蹦出这么一句烂话。我绷不住笑了,可是越来越多的眼泪流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后来我们同居了,我陪她去干了很多这辈子没有做过的事,比如骑着沙滩车在海边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们跑到城郊的山顶,看太阳升起,在第一丝光亮照到乌饭叶上的时候,她把头静静靠在我的肩膀。我们去了成都,她趴在熊猫饲养区的玻璃上,对着里面的熊猫宝宝做鬼脸。我们在游乐园的厕所里躲到打烊,然后跑出来,爬上过山车的架子,在上面歪歪扭扭地走。星光打在她身上,我望着身前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恍惚人间一场梦。

    10

    某天周六早上我醒来,发现身边没有朵儿。

    后来她搬走了,她说不想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让她爱的人看着她离开。

    后来朵儿仿佛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很多次我在公司里停下打字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的时候,都会在想这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不知道朵儿去了哪里,她说要让我慢慢地忘记她,她不会再找我了。

    我想起她走之前,我点了一根烟,没有说话。她也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我转过去,吐出肺里的烟,把烟头对上她的烟头,看火星慢慢将它点燃。

    我现在抽五十元一包的烟了,可是我和朵儿,是从十八块一包的兰州开始的。恍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人说时间如白驹过隙,可我恨不得打断它的腿。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已经满面胡茬。某天我在公司加完班正起身准备回家,手机上传来一条短讯:

    “我去星期八了。”

    我看了屏幕很久,然后把它砸了,一个人瘫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灯火,忽然觉得很累。回忆如潮水袭来,从我眼里流出。心里是空洞而巨大的哀鸣,它在我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回荡。我从椅上跌下。跪在地上,双手插入头发,泣不成声。

    11

    已经过去五年了,我不知道朵儿是不是去了某个我不知道的平行宇宙,或许那里有星期八,还有星期二十。

    我现在过得很好,好吗?好吧。

    我想我已经慢慢忘记她了,只是我拒绝吃火锅,每次我看到毛肚的时候,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就会流下来。

    别人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