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未归来

    城市:南京

    讲故事的人:百合

    冯婉瑜举着陆焉识的牌子在每个月的五号风雨无阻地跑去火车站接他,看到这里,我止不住地在影院痛哭。

    我的外婆,在她老年痴呆的最后十年,每天都要去接我弟弟放学。因为在她刚刚患病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忘记去接他,让弟弟在学校等到了天黑。所以,在她仅存的记忆里,总是深刻地记得这件事,尽管那时候的弟弟早已成年,再也不需要外婆去接他回家了。

    想起外婆,就好像打开了一个记忆的闸门,关于外婆的所有故事,像一部史书一般一页一页翻开。

    外婆小时候,家里是大户人家,似乎是做糖生意的,她总是对我说可以穿行在糖块之间,直接上嘴巴啃糖的愉快时光。

    幼年家境富裕,让外婆有一个不错的童年。外婆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原本日子可以这么无忧无虑地过下去,但不久之后,战争打响,全国一片混乱。

    外婆的爸爸因为生意出了远门,坐船回来的时候,遇上了坐同一条船的老邻居。多年未见,分外熟络,殊不知这个邻居其实是个鸦片贩子,在当时,贩卖鸦片被抓到是要杀头的。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路上遇到突击检查,邻居将他的鸦片放在了外婆爸爸的竹篓里。外婆的爸爸被当成大烟贩子抓了起来,并且很快就被枪毙了,等家人知道这件事,外婆的爸爸早已经成了枪下冤魂。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外婆家的日子急转直下。加上全国战乱,人们每天都在慌乱中度过。外婆的妈妈无奈改嫁,外婆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跟着奶奶生活。奶奶重男轻女,特别疼爱弟弟,在外婆饿得连口饭都没得吃的情况下,奶奶还给弟弟买肉包子吃。

    不过很快,大家都没得吃了,奶奶没办法,只得把弟弟送给了一户条件还行却没有孩子的人家,而外婆和她的妹妹,则在某天,被一个人贩子以带她们去找妈妈为由,带出去卖了。

    外婆因为长得漂亮嗓子又好,被人贩子卖给了一个戏班子。戏班子都是走南闯北的,外婆年纪不大,却聪明伶俐,心想如果跟着戏班子走,就会离家越来越远,以后再想回来,也许再无可能。于是她想了个主意,每天趁着给戏班子烧火做饭的时候,用烟熏自己的嗓子

    ,生生地把一副好嗓子给熏坏了。

    戏班班主见外婆嗓子坏了,再无用处,还要多管一个人的饭,便在半路就把她赶走了。外婆如愿脱离了戏班,凭着记忆,她还要去找跟自己一起被卖掉的妹妹。

    在寻找妹妹的路上,外婆遇到了***的部队,阴差阳错参了军。也是在这支部队里,外婆遇到了外公。外公是个孤儿,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两个孤独的孩子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彼此照顾,是同志,也是亲人。

    情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格外珍贵,队伍里有太多和外公外婆同样经历的人。他们没有家,没有依靠,不知道亲人是死是活,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还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上。

    外公和外婆就这样相爱了。

    后来,外婆回老家找过家人,她的奶奶已经去世,妹妹嫁人生子,外婆找到了在别人家当长工的弟弟,把他带回了部队。

    外公、外婆年轻时可谓身经百战。当年的三大战役,他们俩参加了其中的两个,后来随着渡江战役一起来到了南京。

    新中国成立之后,外公外婆跟随组织到了上海,在上海相继生下了我的妈妈、大姨和小姨。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很清苦,但三个女儿的小家庭却其乐融融。外婆本以为生活终于可以这么幸福地继续下去了,却又迎来一场巨大的打击。

    某一天下午,外公准备去开会,还没有到时间,他说想睡一会儿,刚躺下就跟外婆说,今天感觉很不好。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句话,成了外公留给外婆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下午,外公再也没有醒来,因脑溢血去世,留下了外婆和三个女儿,当时我妈妈才几岁,最小的小姨才几个月。

    外婆苦心守护的小家庭,再次崩塌了。外婆向单位提出了辞去当时的工作,给她安排一份清闲一点儿、时间充裕一点儿的活儿就行了,因为三个孩子那么小,外婆要一个人带,分身乏术。

    就这样,在单位颇受重视的**将、赫赫有名的铁娘子—我的外婆,放弃了走仕途、成为女中豪杰的人生,去纺织厂的食堂当了个小会计。

    那几年,外婆不仅经历了外公去世的巨大悲痛,她自己也在外公去世后不久,查出患有子宫癌。当时的医学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检查出来的时候,医

    生以为是癌症一期,对外婆说那就开刀看看吧,等到手术中才发现,其实已经是癌症二期了。当时医院的医疗条件,如果早发现是癌症二期,是不会帮你开刀的,基本就是通知你回家想吃啥吃啥,听天由命不要浪费钱了。

    外婆在那次手术中切除了子宫,医生预测说,可能只有一两年的寿命。

    外婆从来没有跟我们讲过那段日子她心里的痛苦,但我想一定是万念俱灰、心如刀割的。外婆后来跟我说起那一段经历的时候只是不停地重复:我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死,我的三个孩子还那么小,最大的才几岁,我要是死了,她们怎么办,肯定会饿死的。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成为孤儿,想到她们脏着小脸儿被人遗弃在大街上,被欺负的时候没有人保护,没有家,在孤儿院望着窗外发呆,饿得嗷嗷叫……想到这些画面,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不能死。

    她真的没有死,几年之后,已经远远超过医生预测的大限,外婆再去检查,癌细胞竟然都消失了。

    有时候,奇迹就是这么出现的。在我后来成为母亲之后,十分愿意相信,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外婆一生都没有再嫁,独自拉扯大了三个孩子。

    多年后,国家开始飞速发展,上海有了人民英雄纪念塔,外公他们原先的墓地都被拆除,全部“搬”到人民英雄纪念塔,外婆也带着孩子们举家迁到南京。我记事之后,还记得外婆每年的清明节都会去上海,到人民英雄纪念塔看望外公—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尽管并不是真的长眠于此,但是在她心里,那里是唯一还能跟他说上话的地方。

    外婆的三个女儿中,我妈妈最大,也是最让她省心的。我的大姨,一直到现在都是单身,年轻时太过漂亮,谁也瞧不上。慢慢地,时间嗖的一下飞走了,惊觉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亦不愿将就,就这么耽搁了。外婆为这件事没少伤神,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心里觉得对不起大姨,怕她晚年孤苦,干着急却也使不上劲儿,这件事一直是外婆的心病。

    外婆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头发就都白了,这辈子,她没有享过一天福。

    我们发现外婆不对劲儿的时候,还以为是人到老年必然的衰老过程,没有特别在意,后来

    ,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了。

    当时,小姨上班,把儿子托付给了外婆,每天放学去幼儿园接他。有一天很晚了,我跟小姨去外婆家,发现外婆竟然忘了接弟弟这件事,吓得赶忙跑去学校找,幸好门卫把弟弟留下了。

    外婆拿着打包好的东西想送去我家,顺手带着垃圾下楼扔,结果,她把要送给我们的东西扔了,拎着一包垃圾回来。

    还有一次,外婆直接把电饭锅放在灶台上,打开了火,准备煮饭,若不是被别人及时发现,可能就酿成大祸了。

    ……

    大家带着外婆去看医生,结果是,外婆患上了老年痴呆。

    生病的外婆,就跟《归来》里的冯婉瑜一样,并且,比她还要严重。妈妈退休早,我那时也已经开始读高中,不需要太多照顾,妈妈便把外婆接到了我家。我亲眼看着亲手带大我的外婆,被病魔折磨得生不如死。

    外婆一生好强,还带着小时候大户人家小姐的脾性,就算再苦也会活得精致。但生病之后的外婆,渐渐生活不能自理,有时突然呕吐,吐得满床都是;不能正常排泄,要么便秘,要么大小便失禁。有一段时间,外婆的大便都要别人帮忙,用药加手抠才能出来,有时妈妈不在家,这件事便由我爸代劳。

    在我心里,爸妈在对待外婆这件事上,用行动为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但对于外婆来说,让女婿这样服侍自己,她内心的抱歉和羞愧,甚至比病痛更加让她痛苦。她这一生都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而在自己的晚年,病痛让她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她内心深处最在乎的尊严。我看到过很多次,外婆在弄脏了床铺之后紧紧拽着被子不肯让爸爸帮她清理,外婆眼里的无助与崩溃,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

    一辈子坚强精致的外婆,一定特别羡慕外公,他未曾遭过她这样的罪,走得那么决绝,那么有尊严。

    但最后的那几年,外婆也再没有那样的痛苦,因为,她已经彻底不认得我们任何人了。她总是一遍一遍跟我讲她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当年是如何参加渡江战役解放南京,讲着讲着,会突然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她根本不记得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女;她总是说要去接我弟弟放学,喃喃自语他该放学了,得早点出去接他,她始

    终愧疚自己刚刚生病时将他遗忘在幼儿园的事。可是,她根本不记得弟弟早已成人,个子都比我还高了,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接他放学;她一年四季每天夜里都要爬起来给我盖被子,要我注意不要着凉,尽管我站在她面前,她也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关心着我们,固执地守着她曾经的记忆,她的爱已经被尘封在脑海里,就好像那个记得五号要去接爱人陆焉识回家的女人,每个月五号都会出现在火车站,充满希望地等待着。

    对于外婆也一样,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的爱,也都是新的。

    说来奇怪,外婆病了之后,竟然长出了满头的黑发。大概是那样的她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再也不用去想明天要怎样生活,再也不用操心年过半百依然单身的大姨的婚事,她再也没有烦恼了……

    外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妈妈每天在家和医院之间两点一线来回,做饭,送饭,拿换洗衣服回来洗,再把干净的拿回去,日复一日。妈妈说,外婆病房的窗外有两棵树,她每天看着它们。春天来了,冒出了绿芽,夏天了,那些叶子覆盖了整个窗子;秋天了,叶子都黄了,落在了地上;冬天了,只剩光秃秃的树丫。这两棵树就像妈妈的沙漏,她看着它们,陪着外婆最后的时光。

    两棵树刚走过了两个春秋,外婆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在外婆去世后的日子里,还会常常觉得她半夜起来帮我盖被子,记得她急急忙忙要去接弟弟的表情。她精神抖擞地讲那些过去的故事,从那个在深宅大院里啃着糖块的小姑娘讲起,一眨眼大半个世纪过去了。那段传奇般的历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只有那些故事,留给我们讲给后人听。

    我们等待的人,在意的人,终有一天,再也无法归来。

    评论:我看哭了。想起老年痴呆的外公,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得。每次放假去看他,他都会盯着我问:“这是谁家姑娘呀,长得跟我家珍珍差不多,珍珍怎么好久没回来了?”我就会告诉他,“我就是珍珍呀!”可是他总不信,说:“你别骗我老头子,珍珍在好远的地方上大学哩,要过年才会回来呢!”每次我都转过身偷偷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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