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妻
阿泷望着纸门外，那里有一个少年的背影。少年穿着发光条纹的衣衫，泛着不知道是黑色还是墨绿色的光。
阿泷一直目送着少年离开，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担忧起来，“他这么走出去，要是被人看见可怎么办……”
阿泷转过身来，此时她忽然想起来：我是在做梦吧，赶紧醒过来吧。阿泷这么想着，努力地睁开双眼，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身体也变得不受自己控制了。阿泷有些急了。
正在这个时候，走出纸门的那个少年又一次出现在阿泷的面前，他的面容英俊白嫩。
“难道这不是梦？”阿泷挣扎起来。
少年就这样在她面前，看着她无力地挣扎着。
阿泷羞愧不已。这种半梦半醒的知觉变得清晰起来，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胀痛着，似乎看见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只眼睛停留在自己的梦里，而另一只眼睛看见自己的丈夫侧睡在自己的身边，面容亲切安宁。
“咦，我真的是在做梦呢……啊，我真是不守妇道……”
阿泷静静地侧转了身，枕头窸窸窣窣地响着，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人发觉自己刚才的梦境。阿泷舒了一口气，羞愧的感觉一点点消退。
“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阿泷简直要哭出来了。
此刻，丈夫清一郎睡得正熟，均匀的呼吸声不时地传到阿泷耳中。
阿泷心想，幸亏清一郎没有醒，不然自己该如何面对他。阿泷一片清醒，怎么也睡不着，刚才梦中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伏在自己的耳畔窃窃私语着，呼出的气就在她的耳垂附近打着转，身子四周都是少年身上淡淡的香气。阿泷觉得此刻都能感受到梦中的那股气息。
“好真的梦……”
阿泷原本打算叫醒一旁的丈夫，把自己做的这个梦说给丈夫听，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贸然说出来隐隐有些危险的感觉。她在黑暗中看着清一郎的睡颜，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英俊的少年开始每晚都出现在阿泷的梦境之中。
起初，阿泷十分讨厌他，在梦里躲着他、拒绝他，但是梦到最后，她总会心甘情愿地听从少年的话语。就这样，阿泷越来越没有办法向丈夫说出这不守妇道的梦境。
“快醒醒！是做噩梦了吗？”
清一郎焦急的声音唤醒了阿泷。很多次，当阿泷深陷在噩梦中浑身发抖的时候，都是清一郎觉察到然后将她唤醒。
“醒醒啊阿泷！快醒来！”
阿泷听见呼唤后才悠悠地从梦中清醒，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刚才是在梦中。这时候的阿泷一直身体虚弱，在未结婚前
，阿泷一心爱慕着清一郎，整天茶饭不思。如愿地嫁给清一郎之后却又时时避开他，总是自顾自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
清一郎以为阿泷是闹别扭，于是想了许多方法来逗她开心，时而带她去散步，时而鼓励她弹奏三味线。可是不管怎么样，阿泷都不愿意，都不开心。散步不愿意去，三味线也不愿意演奏。丈夫清一郎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请他的后妈来出主意。清一郎的后妈亲切善良，对清一郎一直疼爱有加，对阿泷也如亲生女儿般疼爱。
清一郎是本地一家大饭店的公子，他的生母在他刚满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之后父亲把妾室扶成正房，也就是他的后妈。清一郎的后妈十分能干，家中的事务不分大小全部都由她来掌管，不仅如此，自家饭店里的三十个歌伎也全都是由她一个人照顾管理。不仅能干，清一郎的后妈个**十分温和，一直对清一郎疼爱有加，清一郎也非常孝顺敬重她。
自从清一郎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总会在空闲的时候回到家里来探望后妈。那时候他即将读完大学，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认识了刚刚来自家饭店的新歌伎阿泷。假期即将结束，正值夏末，芙蓉花开得十分鲜艳，天气不再酷热难当，清一郎动身坐船回到东京去。后妈亲自带着清一郎的两个弟弟来给他送行，阿泷也跟着一起来送别。结果清一郎走后没多久，阿泷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所有的大夫都检查不出病因。不过心如明镜的后妈却十分清楚，那天夜里她去找了阿泷，帮她想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梳洗打扮好的阿泷借着看病的由头离开了饭店，始终没有再回来。
过了两三年，清一郎大学毕了业，荣归故里，还当上了中学的副校长，大家惊讶地发现，那个消失不见的阿泷梳着圆圆的发髻跟在清一郎的身边，已经是副校长夫人了。
清一郎把阿泷的情况告诉了后妈，后妈十分着急地来到他们家中。
“对不起啊……”阿泷一见到后妈就流下泪来。
“可怜的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快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就好了。附近的温泉很不错，你们一起去散散心吧。”
“不了……我这病应该快好了……”
“谁说要生病才能去泡温泉？都说泡温泉更容易怀孕，快去泡泡吧。”
“太破费了……”
“不要在意钱，难道孩子还不比钱重要？”后妈不停地劝说着阿泷。
就这样，阿泷一直病着，直到春天快结束的时候。这一天一直下着雨，淅淅沥沥没有停过，让人觉得无精打采。三日之后，清
一郎就要和阿泷去后道的温泉散心了，可是阿泷一直躲在房间里，也不开灯，一个人默默地哭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入睡前，阿泷忽然开口对清一郎说道：“夫君啊……”
清一郎迷迷糊糊地，听见阿泷叫自己，便努力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阿泷沉默了片刻，忽然泪流满面地说道：“对不起啊……”
清一郎被阿泷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怎么哭了？”
阿泷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清一郎只好追问究竟怎么了：“是弄坏了什么东西吗？不要紧的，钱财身外之物，不要哭了。”
“不是的，夫君……我做了罪大恶极的事啊……不是你想的这样的……”阿泷凄惨地哭着。
清一郎温柔地把手放在阿泷的肩上，轻声地宽慰道：“阿泷啊，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埋怨你的。来，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阿泷不答话，始终流泪不止。
“说啊，阿泷，别怕，说出来就好了。”清一郎劝着。
“是最最罪大恶极的事……”阿泷抽噎着。
清一郎心里想：阿泷估计是病得太厉害，所以有点胡言乱语，还是不逼她说出来了。
“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好好休息吧，我们下次再说好不好？”
“可是夫君……如果今晚我还不告诉你，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告诉你了……”
“不会的，我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但是……”
“好了好了，快睡吧。”清一郎倦意浓浓，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阿泷的胡言乱语。
阿泷依旧哭泣着，慢慢地，哭声和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在一起，听不分明。
清一郎就这么睡着了，忽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阿泷跪在自己的面前，一头秀发无比散乱，神情痛苦地说道：“夫君，我要和你永别了。我有不得不赴的前生约定，今生无法再和你相伴了……”
说完，阿泷就慢慢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清一郎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赶紧追了上去。阿泷一直跑啊跑，跑到了护城河的边上，呆呆看着护城河里的水。清一郎怕她想不开，赶紧上去想要拉住她。
只见阿泷轻轻一跃，跳进了护城河里，嘴中喊着：“永别了……”
清一郎吓了一大跳，结果发现天已经完全亮了，屋里的灯还没关，身边却没有阿泷。
那天夜里，阿泷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
有人说阿泷是离家出走了，也有传闻说她跳河自杀了，总之没有人再见过阿泷，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这一年的夏天，清一郎辞去了工作隐居起来，悲痛之下仿佛一夜白头。伤心的清一郎
常常徘徊在护城河边，呆呆地看着水面。
第二年，阿泷依旧下落不明。又到了暮春时节，自家饭店里年长的歌姬约了几个年轻歌姬一起去附近的弁天岛上参拜神仙，还把厨房的龟三也一起喊上了，让他带了一些饭店里的剩菜剩饭帮忙划船。
退潮之后天气不错，天上飘着一些云。众人要去的弁天岛就在护城河口的地方，十分小的一个小岛，岛上满是墨绿的大树，周围的水也清清浅浅。正当中的小祠堂里供着弁才天女。龟三划着船，小船儿随着护城河水往河口方向去。护城河里还有其他的篷船，不少人趁着天气好划船喝酒吹风。龟三不时地把船弄得左右摇摆，把几个年轻的歌姬吓得尖叫着。姑娘们充满活力的笑声在护城河上飘荡着。
船儿终于到了弁天岛，今天已经退了潮，岛周围的浅水都退了下去，露出茂密的水草丛，绵延开来如同一大片草原。船刚靠岸，就有一个歌伎迫不及待地下了船。
龟三吓唬道：“蛇啊！好大一条蛇！”
“真的假的？”下船的歌伎犹豫着回过身来。
“怎么可能有蛇呢！”年长的歌伎笑着回答。
“好姐姐，这里真的没有蛇？”
“不会有的，要是有蛇，我们哪里敢来参拜弁才天女啊！”
歌伎们安下心来，一路聊着天上了岸。岛上的树枝都发了新芽，翠绿的树枝间歌伎们华美的衣裳更显得十分好看。
龟三没有下船，他留在船上把带出来的饭菜热了起来，炉子冒着火光。没过多久歌伎们就回到了船上。龟三兴高采烈地喊着：“酒菜好嘞！”
歌伎们怕弄脏自己的木屐，小心翼翼地穿过水草回到船上。就在这时，有一个歌伎发现少了一个人。
“小花呢？你们谁看见小花了？”
走在最后的歌伎回头望了望，没有看见小花。
“是不是方便去了？”船上的歌伎往岸上张望了一下，她似乎弄脏了袜子，正在细细擦着脚尖。
“也就巴掌大的一个岛，还能去哪儿？你们谁喊喊她吧。”有人出了主意。
于是年轻的歌伎们一起喊起了小花的名字，却没有听到任何应答声，四周也完全没有小花的身影。
“真是奇怪啊，小花去哪里了？”
“这可怎么办……”
“要不谁过去找一找吧？”
大家都不由得担心起来，甚至觉得岛上的凉风都有些冰冷起来了。
“那么谁去找一下小花？”年长一些的歌伎问了一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站出来。
“哎，我去找一找吧！”龟三站了起来，穿上自己的鞋下船去了。
龟三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岛真的
很小，一眼就望到了头。龟三走着，走到了一个石阶前，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祠堂，正好对应着弁天才女的祠堂。这个祠堂的后面还有一座鸟居，周围水草丛生，简直是水上的草原。龟三一路走过来，径直走到了祠堂前，这里除了祠堂和周围的一些花木，什么都没有。
“没准是到那个鸟居附近去了。”龟三这么想着，就慢慢走到了鸟居边，依旧什么都没有找着，转了个身，龟三忽然发现了一幢草屋，还有三味线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咦？这岛上难道还有人住？”龟三有些诧异，也许小花就是在这户人家这里呢。于是龟三走到草屋前往里张望着。草屋的门并没有关，有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年轻妇人坐在屋门口奏着三味线。
龟三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妇人，越看越觉得眼熟，这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这不是失踪了许久下落不明的阿泷吗？龟三发出了惊叫声。
屋里的妇人听见响动，停下了手中的三味线往这边看来，淡淡地说道：“是龟三啊。”
“哎呀……夫人……”龟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阿泷平静地望着龟三，说道：“看来你现在过得挺好的。”
“哪里……夫人啊，你到底是跑哪儿去了？老爷他很想念你，自从你不见了之后，他整个人都老了好几圈，学校的差事也辞掉了，每天就发着呆。老夫人也天天惦记您，到处找您。您快跟我一块儿回家去吧！别待在这种地方了！”
阿泷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三味线轻轻放下，“我已经回不去了，龟三……请你一定要帮我向夫君和母亲道歉啊……我带你去看些东西，你轻点声……看完就赶紧回家去吧……”
龟三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阿泷的纤纤玉手拉开了纸门。
“你可要看清楚啊……”
龟三睁大了眼睛往门口看，一片碧草之上，数十条小蛇正不断地扭动着。龟三被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嘴巴，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要不是阿泷先前的提醒，他早就叫出了声。
“这些……都是我的孩子……”
龟三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草屋。等到跑远了再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草屋，哪里还有阿泷的身影？
“龟三！你在哪儿啊？”
歌伎们的声音从船上飘来，龟三吓得不轻，但还是屏住呼吸往方才草屋的方向望去，可是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梦境一般了无痕迹。
回到饭店后，龟三把自己在弁天岛上看见的一切都告诉了清一郎。一直以来消沉度日的清一郎从此变成了虔诚的朝拜者，开始四处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