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魍魉乡(九)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
山无月, 直到逆徒寄来功课里掉出一张红彤彤“福”字,支修才反应过来,明二十八要翻篇了。
那一卷功课里, 正经东西都不用看, 什么一板一眼法阵、工整手抄铭文, 准都是奚悦代写。奚平那小子腚下有钉子, 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坐一个时辰, 先打折他狗腿。
支修致翻了翻,忽然觉里面夹了东西,抽出来一看,在一张纸卡上邂逅了暴跳如雷因兽。
因兽被困在纸卡上, 已经气了膨胀『毛』团,呲着一双三角小獠牙,正在无声咆哮, 不料头上废纸一揭, 它见到了支修。小兽瞬间老实了,眼睛里凶『性』『荡』然无存,它乖巧地摇了摇尾巴, 坐了下来。
支修不用伸手『摸』知道纸卡上画了隐形法阵, 那法阵奇特很, 并不是任何一个制式, 它居然是个自创东西。
法阵不是不能自创,是每个经典法阵自诞生伊始, 都是经过无数高手修正, 才以流传后世,要精、简、妙,才会将灵石节省到极致。自己瞎改动, 运气好倒也不一定会炸,但一定费钱。
奚平那冗余灵线看支修头疼,心说要想催动这玩意,怕不耗一颗白灵?
“爬都爬不稳他想跑了,纯粹是糟蹋东西,该打……”支修叹了口气,因兽道,“他让你给我演示什么?”
因兽示意他纸卡放在雪地上,然从嘴里吐出一颗白灵,看支修眼皮直跳。
纸卡上法阵慢半拍才被激活,跑了一半又卡住不动了。因兽和支修面面相觑片刻,好像也十分无奈,它又跑到法阵间,放了颗蓝玉。
支修:“……”
居然还低估了这玩意败程度。
这次,法阵终活了,让人眼花缭『乱』灵线缠在了一起,纸卡上突然喷起一串细碎火光。
禁锢消失,因兽立刻撒开爪蹿到了另一张纸上,随后听“咻”一声轻响,一团灼眼火球流星似与漫天雪逆行,撞碎了阴霾天,在半空炸出一朵金灿灿烟花——是条歪歪扭扭锦鲤图。
紧接着,法阵上又飞出了不知名花团、脸上有眼睛因兽、照庭剑、支修拳头看硬了飞琼峰主半像……烟花流光溢彩地泼在皑皑白雪上,轰轰烈烈地,在飞琼峰上空现了足有半炷香眼。
最后以一行龙飞凤舞字收尾:给师尊拜!
支修伸手捂住额头,听“轰”一声,北坡又崩了一角。
过往修士听见动静,无不驻足围观,因兽无地自容,将脸埋在了前爪里,哭了。
“唉,别哭啦,好好北坡让那猢狲震塌两次了,我还没哭呢。”支峰主摩挲着因兽藏纸,温声安慰道,“我这给他包红包去,里面装一顿臭揍压岁。”
圣兽受不了这个委屈,顺着支修袖子上祥纹爬进去不出来了。
支修捡起那昂贵法阵纸,看见已经碎粉蓝玉和黯淡白灵,还是又肉疼又好笑。他捏着边,小心地保持着纸卡平整收进芥子,不经意间挂起淡淡笑意,不想练剑了。唤回照庭,他打算回小茅屋里温一壶酒喝。
这时,照庭突然自己动了,指向北天。
支修倏地一扭头,皱起眉——正在下雪浓云被撕开了一角,『露』出了几颗亮异常星星。
星辰海有召。
星辰海在玄隐仙山深处,是一道伤口般深渊,无论玄隐山阴晴雨雪,这道“伤口”正上空永远没有云,永远能看见一线星空,星辰海由此名。
从崖边往下看,深渊里『迷』雾重重,山岚从穿过时发出洪钟似回响,像命运喋喋不休警告。
支修赶到时候,三十六峰峰主几乎齐了。
除了司命一脉,没有人敢随意下星辰海,因此众人都是在崖边等着。
姓赵与赵氏一系峰主八九个人,足能凑两幅牌桌;姓林贵精不贵多;李氏一脉残留几个峰主自己抱团,与姓赵和姓周泾渭分明;其他人不气候,跟投脾气站一起。
锦霞峰(注)是飞琼峰邻居,峰主闻斐朝支修招招手,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折扇在空一晃,闪过一行金『色』小字:刚蹭了你烟花看,好热闹。
支修叹了口气:“你喜欢热闹,要么你领走?我是没什么,飞琼峰快吃不消了。”
他说着,环顾周遭,忽然一皱眉,见有两位不与任何人为伍:端睿公主不必说,向来是生人勿近,周人都围在她不远处,又小心地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与端睿几乎站了个对角,是个赭衣男子,等量,细眉细眼,清秀带了点女相。
支修压低声音:“林炽师兄也来了?”
在人间,老百姓未必说出玄隐老有谁,但肯定都知道林炽——林嫡系,镀月峰主,镀月金创始人,炼器一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才,天生一双点金之手。然而即使同为三十六峰主,支修见这位林师次数一手能数过来。林炽常闭关,有人求仙器,一概交给弟子做,比端睿公主还“清净”。
闻斐摇摇头,扇面上又一行字:三十六峰峰主到齐,没出过好事,上次人来这么,还是李月兰剔仙骨那回。
支修:“乌鸦嘴……乌鸦扇子。”
这时,众升灵同时抬头,见一簇白霜从星辰海浮了起来,随风飞到崖上落在支修边幻化人。
那是个闭着眼男子,人也像霜结。修士除非五衰,不然一般不显纪,但这人眉间却有几道很深皱纹,憔悴倒像个人。
此人一现,那深谷风声陡然静了片刻,随后山风扶摇而起,直接将星辰海上一线天撕开了。周遭都在下雨,有峰主们头顶星河万里,清楚仿佛近在眼前。
众人都见礼道:“司命老。”
支修:“师父。”
司命老侧耳转向支修方向,很浅地冲他笑了一下,眉心刻痕淡了一瞬,很快又结上了。
他不与人寒暄,直接开口道:“荧『惑』守心,紫微黯淡,二十九不祥。”
子夜之交还没过,司命老一句话,这没法过了。
老转向端睿:“周氏怎么说?”
端睿道:“周氏永远以社稷为先。”
“上古时,周氏祖宗以饲魔,封无渡海,才有人间数千清平岁月。苍生铭记在心。”司命老朝她略一颔首,“周氏很好。”
说完,司命老又转向支修:“星辰海异象,南方祸起。”
支修眼角一跳:“天机阁前几确实飞了‘天’上山,说南矿恐有人勾结蜀国,私吞灵石,尚未查证……莫非同此事有关?”
擅法阵与铭文九峰主立刻说道:“弟子会请下山令,这派人巡查西南边境阵。”
司命老摇头道:“请诸位峰主准备好,星辰海起了瘴,劫将至,恐怕不止边境一点龃龉。”
众峰主面面相觑,听“铛”一下遥远钟鸣——
子夜之交,明二十九如期而至。
星辰海一声叹。
庄王被夜爆竹声惊醒,心悸如雷,很快又被胸口雪莲花压下去了。纸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床头,倒了杯水给他。
庄王一挑眉,白令低声禀报道:“属下去了王爷指点地方,时间仓促,查到一鳞半爪……”
庄王“唔”了一声:“说说看。”
“仅去一,苏陵一地厂区出了小事故十多起,都按下去了。最过分一次,一条人命赔了二两银子。伤亡人数不详,往少了估计,至少也有上百号人,人证物证都能找到。苏陵紧邻金平尚且如此,那些天高皇帝远地方更不用说……”白令说到这,犹豫道,“王爷,您这次真该带王先生他们一起,这些政事非属下所。”
“没必要,又不是什么错综复杂事。”庄王懒洋洋地说道,“他们是在秃子头上盖了张纸,揭开看一眼知道有几虱子。”
白令一低头,欲言又止。
庄王:“怎么?”
白令轻声道:“属下今还经过了一个‘活死人村’,那一片本是坟地,如今却被活人占了。那些或老或残劳工无可归,都借宿冢边,靠蹭着死人祭品过活……”
庄王听心不在焉,眼睫垂很低,像是快睡着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一阵喜气洋洋爆竹声响起,庄王才被惊扰了似皱了皱眉,带着几分倦意对白令说道:“怎么你这些回了人间,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叹口气,将那话题揭过:“王爷,各地厂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旦追究,必然惊动玄隐山。此次南巡,难不是查案,是怎样结案上报,按惯例……”
“按惯例,应该选几个替罪羊充数,其他地方不痛不痒地挑点『毛』病,敲打一番便是。要是王子谦,他会连夜给你列一个名单。哪些要拉、哪些要打,都给你捋条分缕析。”
庄王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新鲜也没有,这么无趣,岂不让陛下很失望?”
他起推开窗户,一股爆竹味随风飘来:“你知道此时苏陵上空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吗?”
白令低声道:“世上没人有殿下这样灵感,您所见所闻,我们无从揣测。”
“怨愤浓化不开,至少有两三股邪祟混迹其,随时人往他们泥潭里拉,我觉一个火星差不多够了。”庄王道,“明天我离开苏陵府,临走我会将陵县那个假厂区嘉奖一番,叫都来听。”
白令心里诧异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吗……
庄王:“知道我为何带你出来,不带王子谦?”
“请王爷指点。”
“咱们出来是搅腥风,带那些没用白脸书生作甚,”庄王转过来,“明天容他们吃顿断头饭,后天子时之前,我要那位商会牛会和郑知县脑袋从上移驾。”
白令吃了一惊:“王爷,什么罪名?”
“哪里话,哪有罪名。邪祟作『乱』,暗杀朝廷命官还要什么理由。”庄王脸上『露』出个古怪笑容,“厂区里混邪祟游手好闲久了,本王看着都替他们着急,给他们做个示范吧。那几个邪祟老巢一目了然,我告诉你放哪,你到时候尸体好好分拆一下,功劳平摊在这些人头上,记一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
白令:“……”
“这些破事查起来烦很,陛下失心疯了,我懒陪他疯,也没打算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平衡……既然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处置不了。”
仙山又能说出什么来呢?顶多责难他无能——他一个没怎么出过金平病秧子,无能不是很正常?
庄王愉快地笑了起来:“是不知道这些以民怨为食邪祟,吃不吃消这为民除害英雄名声。”
有那么一瞬间,白令看着他玉琢似侧脸,心里突然想:殿下其实不关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是讨厌所有人。
王俭他们兢兢业业地追随他,替他出谋划策,都以为庄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辅佐好他,将来或有从龙之功……有白令感觉,殿下翻云覆雨也好,挑拨离间也好,根本不是为了那储君之位。
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变着法地折磨父兄,制造闹剧,从获一点短暂快意,像醉生梦死人喝雪酿。
陛下这是什么放出京城了啊。
这时,一道温柔白光滑过周楹眼角,两人同时回过头去,见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奚平自从开了灵窍,控制这些降格仙器容易很,一块白玉板通两边,他随时想联系哪边联系哪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写一个字三块板都显示了。
见白玉板上欢天喜地地写了一串吉祥话,隔着国境都能感觉到写字人尾巴讨好地竖了起来,然最后一句点了题:灵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庄王:“……”
白令见自主上脸『色』变了几次,好像是想张嘴骂人,话没出口,又被爆竹声打断,活活噎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静下去,殿下也忘了词,好无奈地摆摆手道:“……拿传送阵给他寄点。”
奚平失败了六七次,才在奚悦帮忙下法阵弄好,有这种时候他后悔没多用点功。刚一启动,一个锦盒凭空跳了出来,直接将他那半吊子法阵压碎了。
充沛灵气一下在屋里『荡』开,奚平往后一仰,松了口气:“哎哟可算续上顿了,嘶……我老腰……”
他花钱没数,花灵石也没数,手伤了一回,更是给岌岌可危财务雪上加霜。
不过……
奚平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好左手,这手跟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对他来说像一附在上琴,虽然勾一勾手指能拨,但像邪祟梁宸一样,始终是外来,隔着一层什么。
这新出来左手完是他自己了,自如仿佛娘胎里带出来。
头天他试了试,发现他左手现在能弹一种无声曲子,有魏诚响能听见。而她听见琴音时,心随弦动,本来孤一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辗转反侧,听见琴声里隐约安抚意味,很快平静下来睡着了……不过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对音律敏感,如有机会,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奚世子,驻矿使来了,请您和庞都统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