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雨声滂沱的夜,所有人
机会?
谢渺不解:为何人人要她给机会?
“崔慕礼。”她道:“是圣钦点的状元郎, 怎会不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的道理?”
崔慕礼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阿渺, 我无计可施。”
意思就是, 道理懂, 但做起来太难。
谢渺垂眸望着他,即便是祈求的姿态,他依旧气度容雅,维持世家公子风范。这样的他, 该跪天子,跪先祖, 跪长辈……
独独不该跪她。
她想扶他起来,反他握住双手, 珍视地举近脸颊。
“阿渺。”他语调平稳, 手掌却在微不可察地发颤,“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渺没有抽手,反倒跪回地与他平视。
她心平静气地问:“崔慕礼, 念过《菩提偈》吗?”
……是念过的。
他明白她想说的话, 无非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1
她知道他懂, 于是道:“本来无一物,何必自寻烦恼?肩负崔府未来,往后将高飞远举,贵不可言。”
他却道:“高处寒霭, 贵途险峻,阿渺,我也会怕。”
她道:“有祖辈开路,挚友相伴,此程不会孤单。”
崔慕礼握着她的手,犹握着一团柔软的云,触碰得到,却永远捕捉不能。
他眸中浮现迫切,“阿渺,此生我只想要——”
。
“没有我。”她似有先知,说道:“今生我不恨,不爱,更不会陪着。”
他喉结轻滚,长眸泛红,连与生俱来的容消失殆尽。
怎会这样?
谢渺收回攥痛的手,在他几欲破碎的目光里,『露』出堪称温柔的笑,“崔慕礼,往后要好好生活。”
她撑伞离开,他纹丝未,良久之后,无声地抬起。
好好生活?
他已设想好有她的未来,若脱离了重中之重,谈何好好生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既已知晓对她的心意,哪怕逆天,也要使破镜能圆,覆水可收。
*
风雨太大,即便撑了伞,谢渺仍淋湿半边身子。
拂绿赶忙叫人备好热水,伺候谢渺沐过浴,驱除寒意后,在屋内点熏灯,替她细细擦起长发。
谢渺低垂长睫,一言不发。拂绿瞧在里,酸涩在心。
小姐对二夫人及二公子说的话,她在门外听到了。原来小姐没有说笑,她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去清心庵了此余生。
忆起小姐吃过的苦,拂绿忍不住想落泪,但马又将哭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
小姐经历过样多的事情,不仅没有击败,反倒变得更加坚韧,她身为小姐的丫鬟,怎能丢她的脸?
谢渺注意到她的异常,想了想,问:“拂绿,听到了吧?”
拂绿哽咽着“嗯”了一声。
谢渺道:“等我出家……”
“奴婢跟着您去庵里!”拂绿退后,跪到地,情真意切地道:“小姐去哪,奴婢便去哪。”
谢渺叹了口气,“拂绿,还小,该去外面多看看。”
“奴婢不要看,奴婢只想留在小姐身边,小姐尼姑,奴婢也尼姑,陪着您吃斋念佛。”拂绿道:“小姐,您行行好,带奴婢吧。”
……也罢。
谢渺道:“行吧,届时想走,随时能走。”
拂绿这用袖子抹干泪,起身继续替她擦发。过了会,她问:“小姐,二夫人能同意您出家吗?”
谢渺道:“姑母下是太过惊讶,等她冷静下来,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是吗?二公子……以及周三公子,他们也能理解吗?
拂绿没有多问,替她编好长发,又端来热乎乎的姜汤,伺候她到床休息。
门窗紧闭,雷雨声依旧。谢渺盖子,浑身暖洋洋的同时,睡意渐渐袭来。失去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什时辰了?
*
是未时。
东城门外的凉亭内,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
雨僝风僽,路边树木枝桠仅存的枯叶,也在铺天盖地的摧折中覆灭。
周念南已在亭中等了许久许久。
说好未时见面,实则天未亮,他便按捺不住地起来,精心装扮了一番,怀里揣着她给的条帕子,袖里兜着一个照她样子捏的泥人儿,不顾天际彤云密布,满怀欣喜地赶到此处。
这是四年前,谢渺平江赶来京城,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日是百里盛提出的赌注,谁玩输六博,便答应对家的一个要求。他输给了秦天宇,秦天宇叫他赶到东城门口,随意拦下过路马车,向车里的女子索要一件肚兜。
彼时,他们是京城里任『性』恣意的纨绔子弟,有权有势,做事随心所欲,不会顾忌旁人感受。
他骑马站在亭外,遥望着宽敞的官道,明明前已过去两辆马车,却偏偏拦住了第三辆……是谢渺的马车。
他拦下了她,得罪了她,挨了她一巴掌,自此后,牢牢记住了她。紧接着,她顶着崔慕礼便宜表妹的身份出现,矫『揉』造作地想取悦崔慕礼,他视其为中钉,处处与她作对,原以为是不满她的虚伪,却在经历无数后幡然醒悟——
他喜欢她,或许第一,或许在无数次的斗嘴中,或许是狼袭时的危难相伴……数不清,理不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了她。
他曾待她样过分,取笑她的出身,苛刻她的行为,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她与旁人。他就像个傻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凭着恶劣的『性』子横冲直撞,一次次地伤害了她,甚至连求娶带着高高在的施舍。
直到她在花朝宴的番话,狠狠打醒了他。
出身普通又何?她父亲虽只是名小小县令,却尽忠职守,轻身殉,是位值得人敬佩的英雄,而她或许曾短暂『迷』失,寻回本『性』后,亦延续了其父的风骨傲意。
砂砾虽小,亦能积高山。蚍蜉微渺,亦有鸿鹄之志。
她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蝶,勇敢而坚韧,到令他窒息。他按捺不住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能揽她入怀,切实地拥紧她。
他明白她的抗拒,是对过去他给的伤害遗留下的痕迹,但他想,即便她是一座冰山,他也会用持之以恒的耐心与爱意去赎罪,去融化她,不管一年,十年,还是数十年……
他将未外述过的秘密告诉了她,恨不得将自己剖开展现给她,给她看真心,看诚意,看耐力。
只要她能给个机会,他必定不会再做丁点的蠢事,竭尽所能地去爱她,呵护她,一辈子好好珍惜她。
今日是他十九岁生辰,他回到初次见面的凉亭中,想坦白而热烈地告诉她,他有多多多地欢喜她。
然而他等啊等,白天等到黑夜,风雨未歇,谢渺也未曾出现。
他心中的期待随着时间缓缓消匿,不甘转瞬即逝,他掏出袖中的泥人儿,用指腹摩挲着与她极其相似的脸庞,轻声道:“没关系,不来,便由我去找。”
他故技重施,趁着夜黑雨晦潜入海花苑,院子里已是乌漆一片。他径直走到窗前,曲指轻轻叩响。
雨水注,顺着瓦檐急落。他倚在窗边,低声喊:“谢渺。”
他耳力极好,听出屋内没有静,可他莫名感觉到她在听。
他带着笑,没有半分不满,道:“我在城外等了好久,没有来,于是我便来找。”
“今日是我十九岁的生辰,我本该陪着母亲在府里为念西祭奠,但我生平第一次逃了出来,因为我想见,与共同度过今天。”
“我本想好了,先带去登云楼看景,再去翡翠轩看镯子,然后去东阳游湖——虽然这个天气的湖景普通,但我的画舫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有西洋望远镜,万花筒,机关傀儡人……”
“待我们玩尽兴了,坊有御厨,想吃什,便让他们做什,还能直接湖里钓新鲜的鱼,做一桌鱼宴……”
“吃过氽鱼丸吗?鱼肉去刺剁碎,加点甘薯粉搅拌成软泥子,用汤匙舀成均匀的丸子,在滚水里过一遭便成了。我自小爱吃这个,有一回足足吃了三十个,把我母亲吓了一跳。”
“我前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自己喜欢,反倒处处为难,但我真悔了,我想了解,了解喜欢的,讨厌的,害怕的。我也想让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家人,以及我对的感情。”
屋内还是没有声响,仿佛在雨声滂沱的夜,所有人入眠,唯有他保持清醒。
他不介意,继续道:“这些天,我去找了个捏泥人的师傅,照着的模样捏了个泥人儿,捏的不算精致,我试了许久功夫成功,便凑合着看。”
他掏出泥人,替它包了厚厚的帕子,仔细地摆到窗台,“我将它放在这里,等我走了,将它收进去,切莫雨水淋化了。”
他拣东拣西,又说了会话,看了天边,忽道:“谢渺,雨停了,天快亮了。”
薄雾弥漫,掩不住天光微白。
“谢渺。”周念南『露』齿一笑,低不可闻地道:“祝我生辰欣忭,万事顺遂。”
*
窗外再无响,谢渺睁开了。
她白日喝完姜汤,一觉睡到傍晚,等到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脑中翻腾的是姑母愤怒的脸,伤心的泪,以及她的句:与父亲出一辙。
是吗?
她与父亲相处的时日太少,少到来不及熟悉对方,但父女连心,他们相像是情有可原。然而父亲心怀大,坚持做一名好官,而她……而她短见薄识,所坚持的,不过是落发为尼,在庵堂求容身之处。
她活了两世,体验过爱恨悲欢,执念无,与其再度在红尘翻滚,倒不遁入空门。
结束了。
姑母,崔慕礼,周念南……
恍神间,外竟响起周念南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不甚清晰,却又字字入耳。
他絮絮叨叨话家常,像变了个人,摒弃桀骜不羁,用截然相反的耐心在诉说,诉说他的情意与欢喜。
她静静听着,隔着棱窗,隔着雨夜,感受到了他的真挚。
但她无法回应。
会有人陪他过生辰,会有人为他做鱼丸,会有人欢喜收下他捏的泥人儿。
而个人,永远不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