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弩下逃箭,万无搜近之理

    随着刑部公布前兵部尚书王永奇被捕的罪后, 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从“周三公子勇斗野熊救驾有功,虎父无犬子”,变为“五百万辆灾银惹贪欲, 利益面前谈何保持初心”。

    谁能想到, 一桩八年前已了结的旧案, 背后真能如此纷繁复杂、出人料且一波三折?参与本案的案犯,均是朝中重臣,监守自盗之事……

    可恶至极!可恨至极!可骂至极!

    按百姓们的思,只判王永奇终身□□实在是便宜了, 圣上该灭九族,给将来想坏事的人树个典型!

    ……

    同是百姓的谢渺管不了那么宽, 承宣帝此番宣判有考量,横竖私藏灾银的罪落到了王永奇与王科易头上, 没往远侯府泼脏水成。

    接下来办的, 是将远侯身边有叛徒的消息传给崔慕礼。

    以往次,她凭借对崔慕礼的熟悉,用出其不的招数钻空子,将消息传给的心腹, 既保证了安全, 又能隐匿自己的踪迹。然而这次事关军中机密,她左思右想, 总想不出哪个人可以承托如此重的信息。

    为这事, 谢渺翻来覆去了两宿, 倒是想出一绝对不会泄『露』机密的靠谱人选——

    崔慕礼本人。

    那么问题来了,她怎么给崔慕礼本人送信?再来一次信局?不,按崔慕礼谨慎的作风,经过第一封书信后, 恐怕在全京城的信局布下眼线……吧,说不周边县城信局都有“埋伏”,她若贸然出手,绝对会被瓮中捉——不对,是拿个正着。

    愁眉不展间,谢渺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词。

    弩下逃箭。

    《湘山野录》有云:今若匿得吾一身,则脱汝辈数家之祸,然万无搜近之理,所谓‘弩下逃箭’。1

    万无搜近之理。

    与其担心事有破绽被发现,何不用最危险却最稳当的方式给崔慕礼递信?比如……由她亲自将信送到崔慕礼手上。

    她是闺阁子,按理说该分毫不懂朝政,即便崔慕礼再多疑,决计想不到,如此重的信息,竟会是她的手笔。

    谢渺越想越觉得靠谱,反正上一回,已有吕香禾来信请她通传崔慕礼,此次有“不知人士”再度求助与她,不论怎么看,都挺合情合理。

    谢渺拍桌而起:所谓富贵险中求,胆大者方能成事,这么办了!

    *

    与此同时,为查抄王永奇家府及其党羽落网的后续事宜,崔慕礼代罗必禹多次进宫面圣。四皇子李泓业看在眼里,盘算在心。

    由于郭蕊父亲与弟弟惹出来的一系列祸端,李泓业不仅被罚禁闭两月,更失去协理政务之职。待禁闭结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严重『性』,想重新获得承宣帝的信赖时,却发现有些东西一旦破裂,便很难恢复如初。

    而仅在短短一年前,因汴河水患中积累下的政绩,在百姓间、在朝野、甚至在承宣帝的心目中,都是超群绝伦的存在,眼看即将入主东宫,偏偏皇后有孕,顺利诞下小九……

    李泓业恨恨地咬紧牙关。

    皇后,远侯府,还有在此次秋狩中,抢走本该属于张明奴功勋的周家次子周念南……这一大家子人,当真是们张氏的肉中刺,眼中钉!

    转念后,李泓业想到崔慕礼,唇边噙上一抹冷笑。

    按舅舅的原计划,重提红河谷灾银案,本该以邹远道犯下的铁证为引,叫人顺藤『摸』到远侯族兄周斯辉的杭州别院,从地下翻出埋藏七年之久的一百万两灾银。如此一来,无论远侯如何撇清干系,此案都会在父皇心中埋下深深疑种。

    可事实发展却与想象中的情况大径庭!一百万两灾银是找到了,却离奇地长了脚,从周斯辉的别院跑到了兵部尚书王永奇的叔父,杭州府尹王科易的别院里。而原本该钉在耻辱柱上的周家人,变成了兵部尚书王永奇!

    当真是……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泓业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派人杀了查办此案的两主官员——罗必禹与崔慕礼。然而罗必禹毕竟是正二品官员,之前想让丧父丁忧的计划刚落空,再动手会被人察觉,只能暂且放一马。至于崔慕礼……本想先杀而后快,却被舅舅拦了下来。

    舅舅说,彼之将,若为逸辈殊伦,何不拉而拢之,化其为己用?

    又一个对崔慕礼称不容舌的人!

    李泓业明白张贤宗的话有道理,但对崔家人,尤其是崔慕礼深恶痛诋,更不提数次破坏自己的大计。于是乎,执派出杀手,给了崔慕礼点颜『色』瞧瞧,反正留了命在,受点伤又如何?而在成功撒完气后,接受了张贤宗与张贵妃的建议。

    无论过去张家与崔家关系如何,在将来的夺嫡之战中,崔家的选择至关重,两家旧仇宜解不宜结。

    *

    天边薄暮冥冥,昏夜将近。

    内侍提前通禀,称崔慕礼已离开御书房,正往此处走来。

    李泓业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咽下喉中怨愤,换上笑面,阔步向前,朝不远处那人喊道:“崔郎中。”

    崔慕礼身形一顿,忙拱手礼,“臣见过四殿下……”

    李泓业扶住的手臂,轻轻一抬,笑道:“无需多礼,我不过是恰路过此地,与你打个招呼而已。”

    崔慕礼眼中闪过讶异,似乎不明白一向苛刻的四殿下,怎会忽然变得亲切有加。

    李泓业没给思考的时间,问道:“你这是出宫?”

    崔慕礼道:“回殿下,正是。”

    李泓业道:“巧得很,我正回府,一起?”

    崔慕礼神『色』仍有茫然,本能地道:“臣乐至极。”

    两人往外走,崔慕礼刻落后半步,姿态端正又恭敬,仔细瞧,亦有分惊喜在里头。

    李泓业瞧在眼里,讥讽转瞬即逝。

    语带赞赏,道:“我听说此次红河谷灾银案,多亏有你洞察秋毫,才能抽丝剥茧,揪出真正罪犯。”

    崔慕礼道:“殿下过誉了,臣愧当,此案是由刑部与大理寺两部协查,在无数人的共同努力,才能拨云见日,叫真大白于天下……”

    “诶。”李泓业双手负在身后,佯装不悦,“我夸你是出于真心,崔郎中无需过谦。”

    崔慕礼微微勾唇,“能得殿下夸赞,乃臣之幸。”

    宫门近在咫尺,李泓业顿住脚步,“崔郎中。”

    崔慕礼抬眸,碰了下的目光,随即又轻敛下颚,“殿下。”

    李泓业叹道:“往我孤听信一隅之说,待你有失偏颇……如今才知晓,你是不可多得的贤能。”拍拍崔慕礼未受伤的肩膀,语态诚恳,“崔郎中,过去是我目光狭隘,未曾注到你的才干,从今往后,孤会不偏不倚,求贤若渴。”

    崔慕礼闻言一愣,欲下跪拜谢,“臣不负殿下期望……”

    “了。”李泓业再次拦住,道:“下个月初我会在府中设宴,届时崔郎中赴约。”

    崔慕礼欣然应下。

    出了宫门,两人分道扬镳,崔慕礼目送李泓业先上马车。

    待车帘放落,李泓业脸上的笑悉数褪尽,眼角眉梢尽是嘲弄。

    状元郎?哼,不过如此。

    而崔慕礼回到马车上,神容平静,笑容依旧。

    欲成大事者,当能屈能伸……李泓业总算长进了些。

    马车外,沉杨在问:“公子,可直接回府?”

    崔慕礼道:“先去另个地方。”

    沉杨:“哪里?”

    崔慕礼道:“东市。”

    *

    返回崔府时早已过了膳点。

    崔慕礼刚到明岚苑门口,便见乔木疾步走出,笑容满面地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崔慕礼往里走,“有何事?”

    乔木双手交握在身前,亦步亦趋地跟着,“是这样的,表小姐呢……”

    崔慕礼侧眸望着。

    乔木心里偷笑不已,继续道:“用过饭,表小姐来给您送鸡汤,见您不在,便说明日再来……”

    崔慕礼顿时止步,听又道:“但是奴才跟表小姐说了,今日公子换『药』,会提前回府。”

    崔慕礼问:“人呢?”

    乔木道:“在您书房里呢,奴才给表小姐准备了茶水点心,让她……”

    不说完,崔慕礼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乔木不由失笑,对后头跟上来的沉杨道:“没想到公子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沉杨瞥了眼手中盖红布的笼子,无奈道:“何止如此?”

    乔木奇地伸手,“这是什么?”

    沉杨抬高笼子,避开的碰触,“公子找了许久才弄来的宝贝,除了表小姐,谁都甭想碰。”

    崔慕礼站在书房前,隔扇门内透着微光,落到眼底,像点起一盏温馨的灯。

    又是这种知晓她在候,便心神俱宁的感觉,哪怕清楚地知晓,她只在有所求时会主动上门。

    那又如何呢?甘之如饴。

    正欲敲门,里头的人恰由内打开门,惊讶地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嗯。”

    拂绿道:“小姐正说回去呢,您来了。”

    拂绿退到外边守着,崔慕礼走进书房,见谢渺起身朝打招呼:“崔表哥。”

    喊:“阿渺。”

    谢渺指向桌案上的食盒,“我来给你送鸡汤,有些凉了,你待会让下人热热。”

    “不用,恰我未用晚膳,先喝汤垫垫肚子。”

    打开食盒,『露』出里头已漂浮油花的鸡汤,不顾谢渺的阻拦,一勺勺地喝了起来。

    谢渺很是同情:……看来真的很饿。

    她推过一盘未动的点心,道:“再吃些点心。”

    崔慕礼喝光汤,依言吃了点心,举手投足间均是贵公子的雅适。

    换做其子,被『迷』得七荤八素,然而谢渺前看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再者,她心心念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崔慕礼察觉到她的坐立难安,饮了口茶,问:“阿渺有事说?”

    谢渺飞快地点头,“对!”

    崔慕礼静她往下说,却见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郑重其事地道:“表哥,我今日出门时,有人朝我的马车里扔了一封信。”

    她将信放到书案上,崔慕礼垂落视线,见到了熟悉而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崔慕礼亲启。

    ……

    崔慕礼凝眸半晌,心情复杂。

    “有人将信扔进你的马车?”不动声『色』地问。

    “对。”谢渺回答得认真,严肃,煞有其事,“我上午有事去了趟纸坊,在回来的途中……”

    崔慕礼状似细心聆听,实则内心摇头失笑。

    弩下逃箭,万无搜近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