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悬崖决斗

    出了春水楼,瑟瑟施展轻功,一路向山下飞跃而去。耳畔是呼呼的风声,红色雀羚披风被风儿扬起,她整个人宛若仙子,恍若欲飞。可是,她的心却沉重得飞不起来。

    那么多的情绪积压在心底,怎么可能不沉重?

    作为夜无烟,他废了她的武功,将她休弃。她并不太在意,因为,那时的她,对他还没有深爱。

    作为明春水,他要了她,让她有了他的孩子。他说要带她拜黑山神,他说只爱她一个,可是,一转身,他却要娶别人了。

    在山中行了足足两个时辰,到得山脚下,夜幕已经降临。瑟瑟借着月色和雪光,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到第一个城池墨城时,已经入夜了。

    夜里的墨城很安静,处处黑压压的,就连灯光也不透出一丝,想必人们此时都已进入梦乡。

    今日出春水楼有些仓促,身上分文也无。在春水楼里,根本不需要花银子,出来才知身无分文的拮据。

    瑟瑟在街上穿行,找到一间当铺,将明春水送的那件红色雀羚大衣变卖,得了一百两银子。她倒是未料到,这件雀羚大衣如此值钱。想必应该更值钱的,当铺肯定将价钱压到最低了。有了银子,瑟瑟便寻了一处成衣铺,买了一件青衣棉裳。在街上转了好几圈,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客栈不远处的街角,一个黑影注视着瑟瑟进了客栈,那黑影转身离去,身法诡异,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上。再出现时,已经在一间简陋的房屋内。

    屋内只铺着一张卧榻,油灯放在窗台上,窗户纸上千疮百孔,呼呼的北风透过破败的窗纸呜呜地吹了进来。

    卧榻上盘膝坐着一个年轻公子,身着一袭半旧的浅蓝宽袍,墨发仅用发带高束,整个人风神俊秀。油灯的光芒很暗淡,薄淡的光晕映在他脸上,照出一张绝世的容颜,美到极致,好似隔着轻纱的梦,似乎随时都会消融不见。此时,他正闭眸运功,长长的睫毛低低垂落,遮住了眼睛。

    那黑影飘到他面前五步外,站定,垂首,向他低低禀告着什么。

    蓝衣公子闻言,睫毛颤了颤,乍然睁开,一双波光潋滟的墨瞳绽出摄人的光芒。

    “你亲眼所见,确实是她?”他沉声问道,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讶异和不信。

    “是,属下亲眼所见,她进了客栈。”黑影低低答道,“主子计划可需要更改?”

    蓝衣公子凝神,冷澈的黑眸中眸光复杂,良久,他低低说道:“照原计划进行,不过,稍有变更。派人给赫连傲天送个信过去。”

    黑影垂首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室内又重归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蓝衫公子坐在幽暗的光影里,静谧得好似一道影子。一双晶如墨画的眼睛,神色变幻莫测,时而锋锐,时而冰冷,时而掠过一抹痛色。

    瑟瑟是在一阵礼乐鞭炮声中醒来的。

    她披衣下床,踱步到窗边去看。一队人马从街上逶迤而过,人人身着甲胄,不是普通府邸的护卫,胯下的马也似乎是战马。那些护卫呈保护的姿态簇拥着一顶披红挂彩的花轿,那顶花轿,可真是红啊,红得艳丽,红得喜庆。清晨的日光,金子一般在艳红的花轿顶上跳跃,耀得瑟瑟清眸微眯。

    身穿甲胄的侍卫,应当是一些将领的亲卫军才是,莫不是军中有人成亲?

    瑟瑟忽然想起,夜无烟在北疆的府邸便是在墨城,难道说,这是夜无烟在娶伊冷雪?她凝眸搜寻,并未看到迎亲的新郎官。穿好衣服,叫来客栈的店小二打探消息,果然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

    瑟瑟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空荡荡的洞,凉飕飕的冷风不断地灌进去。寒冷而痛楚,痛得以至于她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原以为,她不在乎的!原来,终究她还是在乎的!原以为,她可以做到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疼?

    她极力地遗忘,极力地不去在意。可是,这一场深入骨髓的爱恋,又怎么可能瞬间云淡风轻,当做从未发生过?

    明春水,或者说夜无烟,他最终将她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她凝立在窗畔,神色静谧淡定,可是,美丽的水墨深瞳中,却如云一般翻卷着浓烈的情绪。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她要面对。

    瑟瑟从客栈中走了出去,只听得礼炮齐鸣,唢呐声声,好不热闹,听在瑟瑟耳中,却是无比刺痛。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观礼的人很多。南月的战神,大名鼎鼎的璿王成亲,自然是墨城的一桩大事了。

    瑟瑟随着观礼的人流,尾随在花轿后,一直到了璿王府门外。

    触目所及,是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花轿,红色的“囍”字。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她的心上凌迟般一刀刀划过。

    周围的人群里,隐隐有人低低说道:“璿王来了!”

    清眸倏然张开,朝着大门处望去。

    重重的台阶上,夜无烟卓然而立,他身穿绣金喜袍,珠冠束发,身姿倜傥,仿若玉树临风。绝美的瞳眸中,冷凝淡漠,深不可测。

    瑟瑟望着他,竟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还隐隐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日日和他在一起,可是她对他这张容颜的记忆,还停留在草原上的月夜,停留在他受伤流血不止的那一晚。

    此刻,虽明明知晓,他便是明春水,可是,一时之间,她竟无法将他们看成一个人。

    明春水是慵懒随性、洒脱飞扬的。而夜无烟,是儒雅高贵、沉稳冷厉的。原以为,她爱的是慵懒随性的明春水,是他的另一个身份。可是,此时,看到身披喜服的夜无烟,瑟瑟的心口处依然漫过锥心刺骨的疼。

    夜无烟那张绝世的俊美容颜,此时如冰封镜湖,没有一丝波澜。那修长入鬓的眉,斜斜飞扬着,显出干云的豪气,此时却深深浅浅地凝成结。有着完美弧度的薄唇,紧抿着,纵然唇角上扬,却没有丝毫笑意。

    瑟瑟压下心头的澎湃,冷冷凝视着他,绝美的墨瞳中,闪过丝丝锋锐。

    花轿落地,有侍女掀开轿帘,将轿子里的人搀了出来。

    那火红的婀娜的身影,头顶着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帕,弱柳扶风般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上了铺着红毯的台阶,走到了夜无烟身畔。

    两人并肩而立,两道火红的身影,在日光映照下,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刺痛了瑟瑟的眼眸。

    她不会忘记,他和她的第一次成亲,是他从尼姑庵用一顶花轿将她接到璿王府的,因为下山耽误了拜堂的吉时,所以,他连拜堂的礼节都省了,直接将她送到了洞房。第二次,是在春水楼,按照他们昆仑奴的风俗,她在黑山一直等着他,等到日落,都没有等到那个所谓的等同于汉人拜堂的礼节。

    他和她的两次成亲,都没有完成所谓的拜堂礼节。而这一次,她要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拜堂了。

    两道红影漫步进了府内。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原来,他要牵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伊冷雪。

    观礼的人流慢慢散了,瑟瑟却并没有走,她迈着悠然的步子,缓缓走向台阶,走到了璿王府的大门前。

    两个带刀侍卫走上前拦住了瑟瑟,冷声道:“很抱歉,我们王爷今日不宴客!”

    瑟瑟勾唇笑了笑,清眸微眯,眸中的潋滟波光化为历历凛冽。

    “我不是来参加喜宴的。”话音方落,素手轻抬,一股凛冽的香风掠过,两个侍卫身形一僵,软倒在地。

    瑟瑟迈着闲适慵懒的步子,漫步走入府内,她一步一步,步步生莲,唇角挂着灿若春花的笑意。

    府内果然没有宴客,冷清清静悄悄的,这婚事外边看起来很热闹,在府里却压根看不出来在办喜事,没有红灯笼和“囍”字。

    一众侍卫已经向着瑟瑟围了上来,就听得身后一道声音喊道:“都退下,不得无礼,这是王爷的故人,不是外人!”

    瑟瑟回眸,看到云轻狂带着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到底是让他追了上来。

    故人?

    说得真对,她只是夜无烟的故人!

    凛冽的眸光冷冷扫过云轻狂的脸,她穿过一道院门,来到行礼的大厅。厅内却并没有宾客,也没有一对新人,似乎礼已成,动作倒是挺快的,莫非是怕她来搅场子?

    瑟瑟转身出去,抓住一名侍卫,问清楚了新娘子的洞房,便疾步而去。洞房门外静悄悄的,并没有侍女伺候,瑟瑟伸足踹开屋内,缓步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旁人,只有一身喜服的新娘子端坐在床榻上,听到声响,好似丝毫不惊讶,一动也不动。

    瑟瑟冷冷一笑,正要上前掀开女子盖在头上的喜帕,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她倏然回首,只见夜无烟正快步走了过来。他已经换下了那袭大红色喜服,着一件绛紫色袍服,快步而来,步伐一步比一步迅疾。大约是听到了侍卫回报,是以急急赶来,看到门外的云轻狂,他脚步一顿,吃了一惊。

    他倏然凝眉,止住了步伐,抬眸,看到了瑟瑟。

    这一瞬,他如遭雷击;这一瞬,一向泰山压顶不变色的璿王夜无烟,脸上血色缓缓褪去。

    日光淡淡,两人隔着几步凝视。

    他望着她。

    她望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

    夜无烟一向沉静如潭的凤眸中,各种神色不断变幻。有惊讶,有不信,有意外,有痛楚……当真是复杂之极。

    瑟瑟清澈明丽的黑眸中,却布满了淡漠和疏远的神色。

    只是这一眼,夜无烟便知晓,她的目盲已经好了。她看到了他,而且,他从她看他的神色中,已经猜测出她知道了他便是明春水这个秘密。

    多少次,他都想开口告诉她,夜无烟便是明春水,明春水便是夜无烟。可是,每次话到唇边,都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他不会忘记,当日将她赶出王府后,她走得多么决绝,她说她生生世世都不会爱他。所以,他不敢告诉她。

    他生怕这个秘密一旦说出,她会再一次决绝地离开他。可是,她还是知道了,而且,还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

    站立在后面的云轻狂带着侍卫疾步退了下去。他们没敢将瑟瑟从春水楼逃出来的消息告诉夜无烟,他们原本打算在小白鼠的引领下找到瑟瑟,劝她回春水楼。怎么也没料到寻到她的地方,却是在夜无烟的府邸上。

    这样,或许是好事吧。有些事,早晚都是要说清楚的。

    瑟瑟望着夜无烟,绝美的眸,瞳深似海,冷丽得叫人刹那间失了魂,丢了魄,犹不自知。望着夜无烟苍白惊诧的脸色,她忽又悠然一笑,如幽兰初绽,新月生辉,说不出的清新妩媚之意。

    “璿王还记得我吗?听说璿王今日娶妻,我特来道贺,恭贺璿王和王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她笑意盈盈地说道。

    她叫他璿王,没叫他明春水,她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夜无烟深邃的黑眸始终注视着瑟瑟,探寻着她脸上每一刻的表情变化,甚至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当看到她脸上那抹清冷妩媚的笑意,当听到她淡淡的恭贺,他的心,慢慢地向无底的深渊沉去。

    他身上有太多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因为这些秘密,他背负着难以想象的承诺和责任,所以,有些事,他一直没和她解释。却不想,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瑟瑟……”良久,夜无烟沉声问道,声音嘶哑,尽是涩然。

    瑟瑟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别叫得这么亲热,我和王爷很熟吗?现在我可不是你的侧妃,你该叫我江姑娘。”

    “瑟瑟,你已经知道了,是吗?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你听我解释好吗?”

    “你的解释我已经听太多了,现在不想再听了。你今日娶妻,我心里非常高兴,特意跑来祝贺。”瑟瑟懒懒笑着说道,“真是大快人心啊,自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做你的璿王,我做我的海盗,这样多好。你我两人,从此天涯海角,上天入地,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她的话,一句句,刺入他心间。

    夜无烟上前一步,伸手扳过她的身子,一字一句沉声说道:“瑟瑟,我知道你怪我,听我解释好吗?我如果不这样做,她便死无葬身之地,这个世上,没有地方再能容得下她,除了璿王府。而且,她现在已怀有身孕,且失去了记忆,她要我给她一个侍妾的名分。待过了这段时日,她安全了,我们便会解除这桩亲事。”他一句句说道,越到后来,声音越高,几乎是用吼的。

    他的解释,反而让瑟瑟极力压抑在心头的痛再次决堤而出。伊冷雪要什么,他都会给。现在伊冷雪是要名分,假以时日,必会要得更多,他都会给吗?

    她怀了孕,难道她就没有怀孕吗?

    她说伊冷雪的孩子不是他的,却要给她名分。那她的孩子呢,她的孩子是他的,却连一个名分都没有吗?

    夜无烟说完之后,猛然意识到床榻上还坐着伊冷雪。不过,听到他的话,她竟然丝毫没有动静。他感觉到有些异样,放开瑟瑟,快步走到床畔,掀开了端坐在床榻上那女子的喜帕。

    一张陌生女子的脸呈现在面前,夜无烟轩眉深凝。这个女子显然是中了迷幻一类的药,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双眸中也是一片迷蒙的神色。

    瑟瑟也有些惊异,这个新娘子竟然不是伊冷雪。伊冷雪去了哪里?

    “叫张子恒进来!”夜无烟负手立在室内,定定说道。

    一个身着盔甲的男子走了进来,浓眉大眼,看上去极是年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子恒,你看看,这个女子你可认识?”夜无烟冷声说道。

    张子恒抬头一看,惊道:“王爷,这是在下府内的一名婢女,叫绿儿,她怎么在这里?那伊小姐呢?”

    “本王正要问你呢,伊小姐是从你的府中嫁过来的,现在被人换了,你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昨夜你们是怎么守卫的?”夜无烟冷声道。

    张子恒跪在地下不敢再答话。

    云轻狂进来,喂了那女子一颗药丸,将那名侍女身上的迷幻药解开。小侍女看到神色冷厉的夜无烟,早已经吓傻了,跪在地下浑身发抖。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一道来。”夜无烟沉声问道。

    侍女绿儿颤声道:“王爷明鉴,昨夜有一个女子说是要给伊姑娘送贺礼,伊姑娘还以为是自己族里来人了,便叫奴婢在屋内扮作她,她欣喜若狂地奔了出去。奴婢在屋内等了好久,困得打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还以为是伊姑娘回来了。睁开眼,就见面前一个女子的身影飘过,然后,头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奴婢便在花轿里了。可是,奴婢中了迷幻药,心里清楚,只是行动却不听使唤,也根本不能说话。”

    “你可看到那个深夜在你面前飘过的女子的模样?”夜无烟冷声问道,一双凤眸眸光犀利。

    绿儿点头道:“奴婢没看清脸,只看到衣服,不敢十分确定。不过奴婢猜着是她,因为那人也是一袭青衫。”绿儿忽然抬眸,伸指指向了瑟瑟。

    “好了,子恒,你带她下去。”夜无烟冷冷吩咐道。

    张子恒带着侍女绿儿缓步退了出去。

    夜无烟转身,眸光复杂地凝视着瑟瑟,低叹道:“瑟瑟,是你做的吗?”

    瑟瑟静默。

    他既然问她,那便是不相信她了!说起来,她的确是最有可能劫走伊冷雪的人,可是,她的确没有那么做。

    瑟瑟抬眸,唇角绽开一朵绝美而悲凉的笑意,她冷冷说道:“王爷以为是我做的吗?你若以为是,那就是。”

    夜无烟望着瑟瑟唇角缥缈的笑意,心中一痛:“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派人去寻她!”

    他快步出去,吩咐手下的兵将全城搜寻,一定要寻到伊冷雪的下落。瑟瑟没有走,她不能背着黑锅走。璿王手下的兵将果然不是摆设,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有人带回来了伊冷雪的消息。

    说是收到别人报信,伊冷雪在黑山崖顶!

    夜无烟闻言,心中一滞,黑山崖顶?怎么会在黑山崖顶?

    黑山崖虽被他们昆仑奴视为圣地,但是,并不在春水楼内部,只是绵云山的一座山峰,当地的居民也是知道黑山崖的。但是,掳走伊冷雪的人将她带到了黑山崖,还是令他感到有些蹊跷。

    黑山崖,瑟瑟闻言唇角轻勾,竟然是在黑山崖!看来,那个掳走伊冷雪的人,是真要陷害她呀!因为黑山崖是她心中的痛,她将伊冷雪劫到那里,倒是合情合理。

    “子恒,调兵!”夜无烟简单地吩咐道。

    张子恒得令去了,瑟瑟凝眉道:“我也要去!”她倒是要去看看,到底是谁掳走了伊冷雪。

    夜无烟回首看她,修眉微凝,良久道:“好吧!”说实话,放她在府中,他还真不放心,生怕一回来她便再次消失不见。

    黑山崖顶。

    不似上一次那般芳草萋萋,此时崖顶到处是纯白的落雪,视线所及之处,白得如同透明仙境一般。峰顶中央那汪天池,原是温泉,纵然寒风凛冽,依旧雾气缭绕。

    这里,纯净得不似人间,纯净得令人有一瞬间不敢呼吸,生怕玷污了这份纯净。这份纯净,大约便是为何黑山被奉为圣地的原因吧。

    崖顶,几株老梅在雪里绽放,疏影横斜,冷香沁人。那艳红的花瓣,好似火一般绽放在白雪之中。

    瑟瑟和夜无烟并肩登上了崖顶,眼波流转,并未看到人影。直到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唤,他们才看到,在崖边那株老梅树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人,墨发飞扬,看身姿是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袭绿色长裙,却披着一件艳红的大衣。那大衣红艳艳的,正是瑟瑟在当铺里当掉的那件雀羚大衣。红大衣映着女子苍白的脸,看上去憔悴至极。

    她便是被劫走的伊冷雪,或者说莲心。

    老梅树的梅枝已经伸到了崖外,伊冷雪便被挂在老梅树的枝丫上,足下,便是万丈悬崖。

    “冷雪!”夜无烟沉声呼道,疾走几步,奔了过去。

    瑟瑟看到伊冷雪的那一瞬,脑子轰的一声瞬间空白。原以为可以看到掳走伊冷雪的人,可以还自己清白。可是竟然只是伊冷雪一人在此,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凉意。

    是谁,到底是谁,要这般陷害她。那个绿儿所说的穿着青衫袭击她的女子,到底是谁派来的?

    瑟瑟紧随夜无烟后面,走到崖畔。只见伊冷雪手腕上捆着一根素帛,素帛的一端捆缚在梅枝上。那根梅枝不算粗,山风吹得伊冷雪的身子摇摇晃晃,每一次晃动,那梅枝便也随着晃动,似乎随时都会折断。

    “王爷,救救我!王爷……”伊冷雪低声哭诉,玉脸惨白,那双清眸原本黯淡失神,见到夜无烟那一刻,刹那间好似看到救星一般,黑眸闪亮,凄声喊道。

    夜无烟凝视着伊冷雪惨白的脸上那纵横交加的泪痕,很显然,她已经哭了很久了。他从未见伊冷雪这般脆弱之时。可见,她心头,是多么的恐惧。

    是谁将她挂在这里?他的瑟瑟,不是这般残忍之人啊。

    他的眸光触到伊冷雪身上披着的雀羚大衣,他蓦地狠狠抽了一口气。这件雀羚大衣,他自然识得,是他命春水楼里的绣娘为瑟瑟缝制的。可是此刻,竟然披到了伊冷雪身上。

    他回身,凝眸望向瑟瑟,眸底一片墨霭。

    “江瑟瑟,你何以要这么做?”夜无烟凝声说道,嗓音嘶哑。

    瑟瑟久久地看着他,他的话语就像利刃,将她努力弥合的痛再次生生撕开。她闭上眼眸,再次睁开,眸底一片绝望,“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夜无烟看到瑟瑟眸底的绝望,心头一颤,他也不信瑟瑟会伤害伊冷雪。

    “王爷,属下有事禀告!”原本守在一旁的侍卫上前说道。

    “说!”夜无烟冷声道。

    “王爷,属下探查到赫连傲天带着草原十二禽向黑山崖赶来。”侍卫沉声说道。

    瑟瑟心中一惊,未料到风暖也来了,这一次,她恐怕说什么,夜无烟都不会信她了。他定是以为她和风暖联手掳了伊冷雪。果然,夜无烟凤眸一眯,眸光定定锁住瑟瑟,黑眸中布满了复杂的幽光。

    “江瑟瑟,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他的声音很沉静,听不出来任何波澜。只是,那语气却极冷,他的眼神更冷,好似山巅的冰雪。

    瑟瑟满心的苦涩和疼痛,他不信她,他终究不信她啊!她还解释什么,解释了他也不信。她扯了扯唇角,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有一点儿狂傲,有一点儿邪气,其间,隐含着难言的苦涩。

    “夜无烟,是我掳了她,你要救她是吗?很好!”瑟瑟翩然拧身,几步便站在了那棵老梅树之下。伸指,一点一点将腰间的新月弯刀拔了出来,横在了老梅的枝干之上,似乎随时都会砍断那根枝干。

    “你要做什么?”夜无烟失声呼道。

    “掳了她,自然是要杀了她了。”她冷冷说道,“不过,你若执意要救她,也不是不可。百招之内,你若胜我,那便将你的新娘带走。”

    她一字一句,轻轻说道,语气淡漠而无情。

    她的手指缓缓从新月弯刀上划过,清澈的刀光,映出她清丽的容颜和绝丽的风情。

    他望着她,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眸光却清澈犀利,隐含着淡淡的苦涩。

    “好!”他颔首,没有一丝犹豫。

    瑟瑟微笑,她就知道,他是不会犹豫的。就如当日,他让她为伊冷雪逼毒一般。她甚至怀疑,就算伊冷雪要他的命,他也会不带一丝犹豫地奉上。

    “不过,不用刀剑,空手相斗。”夜无烟沉声说道。

    瑟瑟微微笑了笑,他怕她一个失手,将梅枝砍断。她收手,将弯刀一点点缠到腰间。

    “出手吧!”她冷声说道,崖顶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一袭青裳在风里曼舞,使她看上去像即将乘风归去的仙子。

    她出手,招招狠辣;他出手,也没有留情。

    风过处,白梅残雪零落如雨。

    一招,两招,三招……

    悬崖之上,袖影漫卷,掌风凌厉。

    几棵老梅被两人劲力所激,散出漫天花雨,花雨间弥漫着浓郁的芳香,令人醺然欲醉。

    瑟瑟的武功虽然不如夜无烟,但他要在百招内击败她,却也不易。她运起内力,长袖膨胀,袖影漫卷,如轻云出岫,冷香袭人。纤细的手掌,从袖底划出,好似出水白荷,拍向夜无烟前胸。夜无烟伸掌,掌风带着凌厉的气势,架住了瑟瑟的手掌。

    双掌相击,瑟瑟的眸光越过相交的手掌,望见了夜无烟波澜不惊的容颜和眸底的墨霭,她心底,划过一片凉凉的冰晶。

    他们不是第一次决斗,在春水楼,哪一夜,她没有和他酣战一场?只是,彼时,他都是让着她,陪着她玩。今日,虽然她感觉到他依旧没有用全力,但是,却是招招凌厉,很显然没有闹着玩的意思,他是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赢她,好救下伊冷雪。

    瑟瑟凄然而笑。

    两人斗得正酣,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瑟瑟身形一顿,回首望去,但见得那根梅枝终于抵不住伊冷雪晃动的身子,竟然即将折断。瑟瑟距离梅树较近,她清眸一眯,足尖点地,向着那株寒梅跃去,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手,向着伊冷雪卷了过去。

    夜无烟心中一惊,伸掌拍向瑟瑟,掌风凌厉,带着冷冽的气势。原以为这一掌,她会避开,不再阻着他去救伊冷雪。然,未曾料到,她却不闪不避,身姿依旧向伊冷雪飘去。夜无烟心中大痛,可是想要收回掌力,却已是不可能了,眼见得那一掌击在瑟瑟胸前。

    手中弯刀在瑟瑟手中,此时柔软宛若一条素锦,裹住了伊冷雪的腰身,用力一带,将她送上了崖顶。而她却被夜无烟那一掌击得喷出了漫天血雾,洒落在皑皑白雪上,红得刺目,红得艳丽。

    她轻盈的身子同时被推向悬崖之下,向幽深的崖下坠落。

    “瑟瑟!”夜无烟惊骇地大叫,直直冲向悬崖,伸手一探,却仅仅抓住了瑟瑟的衣袖。而他,也被瑟瑟坠落的身势拉得落下了大半个身子,足尖勾着崖上凸出的树藤。

    两人一上一下,悬吊在悬崖上岌岌可危。

    瑟瑟抬眸向上望去,透过朦胧的山间薄雾,看到了他那张伤透了她心的容颜。

    遥想当日,他身着战袍,在四月的柔光中,撞入她的视线,整个人如同隐在鞘中的剑,静海深流,潜而不露。彼时,她便看透了这个男人斯文之下的凌厉,儒雅之下的霸气。只是,他的身畔,还有着伊盈香,她所有的爱慕只能掩入心底。当她遇到了明春水,被他的洒脱和惊世才华所吸引,彼时,她以为终于摆脱了自己对他的恋慕,殊不知,她喜欢明春水,或许就是因为,他身上似有若无有着他的影子。草原上那一夜,他替她挡箭,让她的心一度很纠结,以为自己是个不专情的女子。

    却原来,兜兜转转,她的一颗心,始终挂在他的身上,不管是夜无烟,还是明春水,不管他如何对她,她还是爱他的。

    纵然此刻,他一掌拍在了她胸前,她依旧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的心,她爱他。

    只可惜,她的痴爱,不过是一场戏,一场她深陷其中的独角戏。

    往事,如梦幻一般,纷至沓来,记忆中的每一幅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针一样,刺得瑟瑟心坎一阵一阵剧痛。这一掌,彻底将她的心拍碎,碎落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来。

    所有的回忆在这一瞬间,化为一片白茫茫的盲点,就像是轻烟,无形地蒸发了。

    她想起腹中的孩儿,心底一阵绞痛。他应该还不知这个消息吧,看样子,云轻狂还没有告诉他,可是纵然他知道了,又能怎样?

    一切,都已不可逆转!

    她喜欢孩子,一直都很喜欢。

    她曾经想过,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一定要给他幸福,让他快快乐乐地活着。可是,此时,她就连出生的机会都给不了他了。

    他的爹爹不喜欢娘亲,而娘亲恨他的爹爹,他就算出生了,也不会幸福。

    苦命的孩子!

    她抬头望向夜无烟,玉脸清丽而绝艳,唇角却勾着一丝笑意,那笑容里有一丝悲哀至极的意味,就像一朵即将开到荼蘼的花,尽情绽放后,就是凋零、陨落。

    “瑟瑟!抓紧我!”他心惊地唤着她。这一刻,他看到她眸中那令人一闪而逝的决绝,莫名的、可怕的决绝。

    瑟瑟抬眸,望着他一向深邃沉静的黑眸中,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惊骇和恐惧。她笑了,灿烂地笑了,可是,如此灿烂的笑容中,却隐含着无边的凄凉。

    “夜无烟,后会无期。”她说,语气温柔,好似这山间的云雾一般云淡风轻。

    她伸手,却不是去握住他的手掌,而是,在灿笑中,撕裂了他抓住的衣袖,撕碎了她和他之间最后的一丝牵连。

    “不!……”夜无烟凄声大叫。

    瑟瑟的身影急坠而下,苍白的脸上是一抹艳绝的笑靥。长发翩飞,青裙漫卷,在皑皑白雪的背景中流曳而去,像一朵绝美的幽昙,刹那凋零,犹有暗香残留。

    泪水,从腮边不断滑落,坠入到无底的深涧中,摔得粉身碎骨。

    一直以来,她觉得,哭泣,是一个人懦弱的表现。所以,她从不哭。即使想哭,她也忍着。

    可是,此时,她却再也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决堤的水,不断涌了出来。此刻,她终于明白,不哭,只不过是未到伤心处。而真正伤心到了极点,唯有哭泣。

    她哭着,似乎要把这一世积攒的泪水全部流光一般。

    哭吧,反正,这一生也没有机会再流泪了。反正,不管如何哭,也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眼泪了。

    瑟瑟凄楚地想到,身子越来越轻盈,就像飞一样。

    这样的结局,或许是老天对她最后的怜悯,让她死在他的掌下,永远断了对他的情根。

    自此以后,她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她的心,再不会因为他,而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身子被什么阻了一下,下坠的势头缓了一缓。

    瑟瑟睁眼,从纷飞的青丝间,看出那是一株斜生的松树。在如此峭壁之上,尚有树木存活。瑟瑟心头一颤,最初确实存了死念,然想起腹中孩儿,心头,就好似被利刃划过,那种疼痛,令人窒息。

    不!

    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意念,而断了他的生机。

    她不能!

    瑟瑟忍着胸口的剧痛,当机立断,运起内力,尚握在手中的新月弯刀被贯入内力,一刹那坚硬锋锐。她瞥准了崖上的缝隙,新月弯刀往里面一插,因为受了伤,内力受损,弯刀根本就插不到石缝里边。身形只是稍微一顿,便再次下坠。

    她记得黑山崖底是恨水河,但是,如今是冬日,河水定然结了冰,若是摔到冰上,必死无疑。但是,若是跌在水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思及此,瑟瑟在呼呼的风声里,将新月弯刀翻转,刀尖冲着下方,运起真气,不断地划着圈。终于,到新月弯刀触到坚冰时,那迅猛的力道在冰上划了一圈,冰先破,瑟瑟随即坠入到水中。

    落水的那一刹那,迅猛的下坠力道,让她一个猛子沉入到水底,屏气,耳畔全是哗哗的水流声,冰冷的河水,冷得彻骨。

    新月弯刀散了内力,柔软如飘带,绕在腰间。瑟瑟动了动手脚,倒是活动自如。可是水底下一片黑暗,方才落入破开的那块窟窿,早已寻不到了。她就在水流之下,顺着冰冷的河水,不断向前游去。

    不知游了多久,前方才又出现了一个冰窟窿,瑟瑟浮出水面,踉跄着趴在冰面上。胸口的伤,心底的痛,全身的无力和寒冷,一起涌向她。不过,这些她尚能忍受,让她心悸的是,小腹处隐隐约约的痛。

    孩子,她的孩子!

    瑟瑟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从云轻狂处夺来的药囊,去寻找他说的安胎药丸。只是,手已然被冻僵了,一不小心,药囊掉在冰上,十几粒药丸骨碌碌地散了一片。黑黝黝的,在洁白的冰上,好似一颗颗幽黑的珠子。

    瑟瑟趴在冰上,玉手颤抖着,一粒粒地寻找着云轻狂所说的安胎药丸。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清眸中纷坠如雨,模糊了视线。

    “孩子,你一定要挺住,娘亲这就吃保胎药丸,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瑟瑟哽咽地重复,状若疯癫。

    她的手指,根本就不听使唤,一粒药丸,要哆嗦着捏很久。她也不知捏到手中的到底是什么药丸,胡乱塞到口中,就着冰冷的河水,咽下去。

    她再也没有力气撑着,无力地躺倒在冰面上,仰望着天空。

    雪,大片大片地飘起来,好似纷飞的蝶,纷纷扬扬地飘落。一会儿比一会儿紧,在空中飞舞着,舞出各种曼妙的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随风飘逝。

    雪,不一会儿,便落满瑟瑟一身,就要这样死了吗?

    前方的冰面上,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瑟瑟侧头望去,雪花在面前飞舞着,旋转着模糊了她的视线。隐约看到,白茫茫的冰面上,一个蓝衣男子缓步走来。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感觉到他走到她近前,缓缓将她抱起。

    裂帛声响,刺痛了夜无烟的耳膜,而他的手,一瞬间空了。风从指缝穿过,冰冷颤抖,似在呜咽。

    她去了,生生地撕断了他和她之间的牵连,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去了。她那样一个洒脱的人,怎么会这般决绝,这般凄楚,这般轻生,对她自己这般狠心。他一直以为,她是坚强的。直到此刻,他方知,他伤她至深,否则,以她的性子,断不会那般决绝地离开。

    撒手的那一刻,她心中该是多么的痛啊!

    “不要!”他大呼一声,脚尖一松,勾住树藤的身子便开始坠落,试图去抓住她翩飞的身影。

    在祭天大会那一夜,当呼啸的箭向她飞去,那一瞬间,他根本没有多想,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为她挡住了那一箭。当冷锐的箭射入他的胸膛,那一瞬,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自己的心。那就是,他宁愿自己死了,也要去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当伊冷雪将那一吻印在他唇上时,他更加确认,江瑟瑟,才是他爱的女子。

    只是,他不知他竟爱她如此之深。

    直到她决绝地坠到崖下,他方知,这份爱,已经深到融入了骨血,渗入到骨髓,想要拔出,哪怕轻轻的一个触动,都是牵筋伤骨,痛不欲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上她的?他不知道!

    或许是在临江楼那一次琴箫合奏,也或许是林间那一次翩舞,亦或许是解媚药那一夜的缠绵,还或许是海上那一次的同舟共济。总之,她的一颦一笑,让他深深迷恋,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牵住了他的心,勾住了他的魂。就像罂粟一般,慢慢地渗入到他心中,待到他发觉时,却已经深深沦陷,无药可救。

    这世间,若是没有了她,他的存活,每一日将都是煎熬,不具任何意义。

    她去了,他岂能独活!

    “王爷,不要!你不能,你还有抱负,你还有你的责任,你不能死!”有一双手臂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足,撕心裂肺的呼声在身后响起,是伊冷雪抱住了他的双足。

    这个女子太了解他了,知晓他的抱负,他的责任。可是,她却不知,那些抱负和责任,此刻在他心头,竟然如同隔世的云烟一般缥缈。他眼前心头,浮现的都是她临去那一抹凄艳的笑意,心头升起一种叫刻骨铭心的疼痛。

    他怒,额间青筋暴起,如夜一般幽黑的眸此刻一片赤红。他伸足,便向后挣去,不想,却被两双更有力的臂膀抱住,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甩了上去。足尖在崖上一点,他踉跄着稳住身形。

    眼前伫立着两道人影,铁飞扬和云轻狂。他们来得可真及时啊,他凄然冷笑。

    “让开!”他冷冷对着挡在崖前的两个人。

    “夫人不一定会死,我们还是到崖下去看看吧!”云轻狂急急说道。

    他黑眸一凝,是了,他的瑟瑟,绝不会这般轻易放弃的,他一定要找到她!他转身,沿着小径,飞速向崖下疾奔而去。

    “璿王,江瑟瑟是否在这里

    ?”前方的小径上,十几道人影疾奔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北鲁国的二皇子赫连傲天。眼见得夜无烟疾奔而下,他急急问道。

    夜无烟冷冷瞥了一眼风暖,眸光冷厉如刀,他无暇理他,纵身,如游龙般,从他们身侧掠过。

    “夜无烟,你告诉我江瑟瑟在哪里?”风暖环视一周,没看到瑟瑟的影子。今晨,他得到密报,说是瑟瑟在黑山崖出现,他得到这个消息,几乎喜极而泣。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找了她多少次,简直就要将这世间寻遍。可是,她就似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

    今晨,得了密报时,虽然怀着几分不信,但是,他还是急急赶了过来,可是,迎接他的却是夜无烟,根本就没有瑟瑟的身影。

    “她在哪里?”风暖再次问道,一纵身挡在夜无烟面前,冷声问道。如若瑟瑟曾来过此地,璿王应当是知晓他的下落。

    夜无烟的心头一片怒意,如若不是他赶了过来,他也不会误会瑟瑟和他有牵连。可是,眼下不是和他争执的时候。

    他凤眸一眯,冷声说道:“她不在这里。”言罢,纵身,向崖下急急奔去。

    雪,又开始飘,下得那样急,一片一片,每一片都似乎飘到了夜无烟的心坎上,带来彻骨的寒。

    到了崖底,兵分几路,在冰面上搜索着寻找着。

    每看到一片凸起的雪堆,夜无烟便跪在那里,不停地挖掘,可是却一无所获。

    当他看到那处冰窟窿时,心头猛然一颤,遏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他冷声命令道:“会游水的潜水搜寻,其余人破冰!”

    侍卫们顿时傻了眼,破冰?将这条河流的冰面全部破开吗?

    他不要侍卫用剑,他害怕利刃伤到了她,她或许就伏在冰下,因为冰面的阻挡,无法出来。是以,他跃入水中,从冰面破碎处开始,自下而上,徒手将冰面砸开。其余会水的兵士,全部潜入到冰冷的水底,开始搜寻瑟瑟的身影。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他的手,因为不停挖掘,指尖都已经染成了血色,十指连心,可是,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因为他的一颗心,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他只记挂着瑟瑟,希望能够在下一次的挖掘后,她会奇迹般地出现。

    随着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广,沿着恨水河,一里,两里,三里……十里,当每一次的希望落空,夜无烟的心头也渐渐绝望起来。

    难道,难道,她就那样去了吗?

    “王爷,恨水河上面虽然是冰面,但其下水流那么急,如若夫人落到了水里,此时,尸首怕是早已冲走了。”铁飞扬沉声说道,他向来冷心冷面,实在不忍心看到夜无烟如此伤心的样子。

    “你说什么?”夜无烟疾呼道,幽深的黑眸在这一瞬间染满了血色,他伸掌便朝着铁飞扬胸部击去,铁飞扬伸掌架住,身形却沿着冰面疾滑而去,直到撞到了背后的山壁,才停了下来。

    他竟然说尸首,他的瑟瑟,怎么可能成为尸首!

    “王爷,这里寻到一粒药丸。”一个侍卫捏着一粒黑褐色的药丸,奔到夜无烟面前。

    夜无烟凤眸一眯,闪过一丝灼亮,他手指微颤,从侍卫手中捏住了那粒药丸。

    “云轻狂,这可是你给夫人的药丸?”他颤声问道,怎么也压抑不住心头的颤抖。

    云轻狂眸光一凝,道:“不错,正是我给夫人的药丸。”

    夜无烟随着兵士来到他捡到药丸的地方,手指微颤,拨开那一堆落雪。可是,却看不到她的身影,只看到光滑的冰面上,隐隐有血色在弥漫。

    他的眸光,在这一瞬,忽然变得赤红。

    “她应当从水底浮了上来,可是,何以却遍寻不到她的踪影?”云轻狂凝眉问道。

    “张子恒,你带着人马,沿着河面,向东搜索,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在山间出没。你们继续在河底搜索,其余人,到附近山间搜索。另外,再传我的令,封锁墨城。”夜无烟一字一句,沉声命令道。

    她一定没死,一定!他握着那粒药丸,心头,一片狂喜。

    “是!”所有人都得令而去,夜无烟转首问云轻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药丸?”

    云轻狂望着夜无烟手中的安胎药丸,定定说道:“这是预防风寒的药丸。”如若夫人无法寻到,夫人有孕的秘密,只怕此生,他也不会再说出来了。

    夜无烟并没有丝毫怀疑,他将那粒药丸收在囊中,她就这样只留了一粒药丸给他吗?

    漫天的风雪下得越发紧了,没完没了,仿似一辈子都不会再停。

    夜无烟率领着兵士,在雪中不断地搜寻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有丝毫消息,夜无烟的绝望,一点一点地加深。

    风暖是随了夜无烟一起来到崖下的,当获悉瑟瑟从崖下坠下来后,他的队伍也加入到了搜寻之中。只是,当一无所获时,风暖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寒,从身子深处升起,渐渐蔓延过全身。

    他纵身,身形如蛟龙般腾起,手中长刀出鞘,闪耀出一连串耀眼的青芒,向着夜无烟攻去。

    “夜无烟!你这个罪人!”他沉声呼道,声音中带着碎金裂帛般的怒意。

    夜无烟跪在冰上,眼看着刀光袭来,他心头一阵悲凉。

    赫连傲天说得没错,他是个罪人,他害了自己的妻。

    他依旧跪坐在冰面上,不闪也不动。

    “王爷,夫人或许根本就没死!”云轻狂大惊,冲着夜无烟呼道。

    夜无烟心头一震,他若寻不到她,决不能死去。

    他纵身,身躯倏然后退,躲过风暖的雷霆一击。他伸手,拔剑在手。长剑挽起潋滟的剑芒,和风暖斗在一起。

    北鲁国的二皇子和南月的璿王,两人的关系在这一刻终于决裂。

    他们在冰面上展开一场决斗。

    这是一场殊死决斗。

    风暖气恨夜无烟害了瑟瑟,一刀快似一刀,刀刀不留情,几欲将夜无烟斩于刀下。夜无烟对风暖,更是没有好感,心中犹自记挂着寻找瑟瑟,是以,出手也毫不手软。

    一时间,冰面之上,刀光闪闪,剑光灼灼。

    两道人影,如鹰击龙跃。一招比一招迅猛,一招比一招凌厉,显而易见,两人都是怒到了极点。

    这当是世间顶尖高手的对决。

    大雪如柳絮一般当空飞舞,悠悠地飘洒,静静地落地。

    两个酣战的人影,激荡的落雪随着他们翩翩起舞。

    伊冷雪站立在恨水河畔,身侧站着两个侍卫,那是云轻狂派的侍卫,要将她送回府内。此时,酣战的那两个人,一个是保护她的人,一个是要杀她的人,然两人都似没有看到她一般,无暇理她。

    风暖和夜无烟两人一直战到脱力,带着浑身的伤,仰躺在冰面上,一动不动。

    两人都清楚,北鲁国和南月维系了十几年的和平,在这一刻,彻底瓦解。

    这一场雪,下得特别大。下了足足有半月,封了山也封了路。

    夜无烟从未有一刻放弃寻找瑟瑟,冒着雪崩的危险,在山中寻找,派兵封锁了附近几座城池,就连一只飞鸟也插翅难飞。可是,希望一日日落空,绝望一日日加深,终于,在疯狂地寻找了一个月后,夜无烟病倒了。

    这是夜无烟有记忆以来,最大的一场病。

    他躺在床榻上,时而感到寒冷,时而感到燥热。冷热交替,日日折磨着他。可是,他知道他并不糊涂,就算烧得最厉害之时,他的心头有一角始终是清楚的,始终,有个影子在徘徊游走着。

    那是瑟瑟,心头萦绕着的,始终是她的音容笑貌。

    他知道,虽然侍卫们日日依旧在搜寻,可是,他们都认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他心头却有着一个强烈的感觉,她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每当他一入眠,便会看到她穿着一袭青裙,站在他的手掌之上,轻盈如蝴蝶般翩然起舞;或是坐在琴案前,铮铮地抚琴;或是偎依在他的怀里,软语盈盈。

    他以往不饮酒的,然,这几日,虽在病中,他却依旧日日豪饮。酒是个好东西,可以一醉解千愁。以前,他从不允许自己喝醉,因为,他不容许任何东西控制他的心神,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保持清醒。但,这些日子,他却希望自己能够日日醉着,这样他就可以将一切当成一个梦。梦醒后,她依旧在他身边,对他盈盈浅笑,抑或对他刀剑相向。

    悲痛,让他分不清白天黑夜,辨不清梦幻真实。

    这一日,窗外飘着皑皑白雪,他趴在桌案上,又醉了。

    浮云阁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在窗外呼啸而过。恍恍惚惚间,一道人影,踏着轻盈的步伐,向他走了过来。

    “是瑟瑟吗?”或许是酒意使然,他双眼模模糊糊地,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不过,随即,他唇边便勾起了一抹笑意,倒是他糊涂了,能来浮云阁的又能是谁?

    他的瑟瑟,终于回来了吗?

    那女子似乎是压抑不住汹涌的情绪,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她没有立即开口回答,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他心头一阵激动,踉跄着站起身来,便向她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似乎要把她生生搂入自己的骨血之内。

    “瑟瑟,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他紧紧搂着她,幽深的黑眸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沿着他俊美的脸颊,滑落到他优美的薄唇上,咸咸的,似乎自从母亲逝去后,他再也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了。

    她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她何时变得这般乖了,他带着泪微笑。俯身,薄唇急不可待地覆上她的樱唇,向她诉说着他的思念和痛苦。可是,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狠狠地捏住女子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在昏黄的烛火下,细细打量。

    晕黄的烛火映亮了眼前这张脸,黛眉弯弯如晚月,杏眼流波闪闪,朱唇红艳,美得不可方物。她向他婉转幽幽一笑,更是柔媚入骨,我见犹怜。

    他再倒抽了一口气,失望,如排山倒海般压来,脸上因酒力而呈现的微红在瞬间迅速褪光,一双狭长的凤眸,顿时变得幽深难测。

    他推开她,冷声说道:“你怎么来了!”眉间露出不易觉察的萧索之意。

    “莲心,因为担心楼主,所以,过来瞧瞧!”伊冷雪轻声说道,触到他犀利的眸光,缓缓垂下头,露出一截如玉般的粉颈。低头那一瞬,是无限的风情,可惜,看在夜无烟眼中,却仿若未见。

    “我知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不用在我面前自称莲心了。你是何时忆起前事的?”夜无烟定定地说道,当日在黑山崖顶,他情急之下,喊了她冷雪,她也答应了。

    当日,因她失忆,是以他说她腹中孩儿是他的。但是,他也和她说得明明白白,他心中所爱,只是瑟瑟。

    “我是在崖顶苏醒的那一瞬,才逐渐记起了前事。”伊冷雪静静地说道。

    她望着夜无烟,此时,他只是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衫,并未束发,也并未戴金冠。可是,他身上那稳健而柔韧的力量,就像泛着冷光的剑锋,潜藏在剑鞘内。

    他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以前,她并未发现这个男子多么卓然出尘。

    她做祭司时,虽说救了他两次,对他,亦是有些好感。但是,并非深深的爱恋。

    直到祭天大会上,他那曲隐含霸气的曲子,还有那含而不露的凌厉,让她深深折服。直到在帐篷内,她恼他破坏了她祭司的位子,要和他永远断绝那四年多有名无实的恋慕。她无意之间献上的告别之吻,竟然,让她的心狂野地跳跃,几欲跳出胸腔。那一刻,她方知,她对这个男子,已经深深地依恋上了。

    只可惜,等她明白过来时,他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女子。

    自从那次逼毒苏醒后,她便一直处于一种不服输、不甘心的境界里。她在天佑院服侍了神佛四年,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北鲁国子民对她的膜拜,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站在云端,成为神佛。可是,一旦从祭司的位子上下来,凡人的欲念便彻底控制了她。沉静了四年的心湖,抑或是说压抑了四年的欲念,在这一刻迸发而出。

    她想要的东西,她若是得不到,便极是不甘心。而如今,那个女子已死,她难道还得不到他吗?

    “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你日日借酒消愁,都一个月过去了,她若还在这世间,早已经寻到了,怎会杳无音信,一个大活人难道能从人间蒸发不成。你醒醒吧,不要沉浸在梦里了。”伊冷雪挑眉说道,声音柔和,杏眼中一片忧虑。

    夜无烟低眸,幽深的眸间划过一丝暗沉,那张沉静的脸,不知是因为这些日子病着,还是别的什么,泛起了一丝铁青,“立刻出去!”

    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斥责令她的骄傲彻底崩溃。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对她如此震怒,虽然不是咆哮,却让她心底后怕。她转身,挺直了脊背,带着残存的骄傲,奔了出去。

    “慢着!”夜无烟望着她仓皇而出的身影,忽冷声说道,“冷雪,我问你,当日,你又是如何被劫走的?”

    这些日子,他为了寻找瑟瑟,并未亲自去问伊冷雪这些事情,只是命云轻狂过来问了事情经过。

    他已经知晓,当日劫持伊冷雪的不是瑟瑟。其实,他一直相信瑟瑟的,只是,一旦涉及赫连傲天,他便会失去理智,做出冲动的判断。事后细想,便知悉当日之事,是一个局。

    那有心之人,扮成瑟瑟的模样,将伊冷雪劫掠到黑山崖,便是为了嫁祸瑟瑟。黑山崖外人并不知,这让他怀疑春水楼出了内奸。他用人向来谨慎,那些属下,多年来忠心耿耿,若真是内奸,当真令他痛惜。

    整个事件中,他一直把伊冷雪作为受害一方考虑,此时乍然想到,伊冷雪之前或许并未和劫持他的人勾结。但是,她在被劫持时,有可能和对方达成共谋,要求劫持她的人将她掳到黑山崖,从而嫁祸瑟瑟。

    伊冷雪在他心中,无疑就是一个仙子,或许是因为四年的痴等,在他心中,她早已接近神化。所以,他从未怀疑过她。而今夜,对他投怀送抱的她,或许早已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了。

    “当日,我中了迷幻药,一觉苏醒,便在崖上了。实实不知,是如何被劫走的。”伊冷雪静静地说道。

    夜无烟眉头微凝,沉声道:“冷雪,我希望你说实话!”声音不怒而威,令伊冷雪心头泛起无边的恐慌。

    “王爷,你是在怀疑冷雪吗?”伊冷雪抬眸,凄然笑道,“自从江姑娘为我逼毒,救了我这一条命,我便对她感激不尽,怎会陷害她?自从忆起那些前事,我便知晓,自己这身子,是配不上王爷的。可是我爱王爷,我不愿看着王爷因为失去挚爱,永远痛苦下去。所以我才赖着脸,想要留在王爷身边。可是,王爷竟然怀疑我吗?如若是这样……”伊冷雪的话越来越低,她幽怨地望着夜无烟,唇角,有鲜血流下。

    夜无烟一惊,凤眸一眯,上前一步,扼住了伊冷雪的下巴。但见她唇内一片血红,很显然,是咬了舌。

    夜无烟眸光一深,狠狠掬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发力。“来人!请狂医。”夜无烟沉声命令道。

    折腾了一场,伊冷雪的命总算保住了,由侍女抬了出去。

    她竟然咬舌自尽,以示清白。难道,他真的冤枉她了?

    祭天大会后,她暂代祭司一年,但是,正因为是暂代祭司,并非真正的祭司,北鲁国人民对她,再不是那般崇敬。

    瑟瑟当日被赫连霸天非礼,事后,他派人将赫连霸天一顿毒打。但是,却不想赫连霸天竟然猜到了是他指使人出的手。赫连霸天知晓他恋慕伊冷雪,便将她强暴了。

    如若她还是那个人人尊崇的祭司,赫连霸天纵然再迷恋她,他断不敢这么玷污她的。如若不是他一相情愿地要她做不成祭司,这些事情,或许都不会发生,伊冷雪也不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或许依旧在做那个人人敬仰的祭司。

    做祭司时,她被人们崇拜,一旦身破,北鲁国子民都认为她玷污了神佛,让她饮鸩毒,把她丢在柴堆上,火刑祭天。

    他将她从火刑场上救了出来,原本想为她觅个安身之处,让她平平安安度完残生,却不想,她竟然怀了赫连霸天的孩子。更想不到的是,对于赫连霸天强暴祭司之事,北鲁国可汗震怒,一杯毒酒,赐死了赫连霸天。连自己的儿子都赐死了,又怎会饶过她?

    她在这个世上,再无立足之地,除非他能给她一个名分,一个让北鲁国不敢轻易动她的名分。此事,他原应当向瑟瑟坦白的。可是,因为怕失去她,他一再地隐瞒,却不曾料到,造成了这般凄惨的结局。

    他的瑟瑟,真的不在了吗?

    他垂首,在晕黄的烛火下,打量着他的右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因为长期练武,掌心磨了一层茧子。

    这双手,曾经是他引以为傲的手,他的绝世剑法都是这双手练就的。

    就是这双手,夜夜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又是这双手,将她击入了无底的

    深渊。

    那一掌究竟是如何拍出的?他怎么会拍出那一掌,就为了方才那个女子?

    他看着他的手,他从未如此厌恶一件东西,而且,这件东西,还是他的手。

    他闭上眼睛,他觉得他再看到这只手,便会疯癫。没有得到她的死讯,他可以活着,只是,他再不能看他这只手。

    他再次睁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伸出左手,扼住了右腕,深深用力,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是不是当肉体越痛,心底的痛就可以相对减轻?是不是当肉体痛到了极致,心痛就会随之消失?他只是心痛难忍,想要寻个法子减缓罢了。不过,试过后方知,这个法子根本不管用。

    冬日的夜,极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夜无烟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忍受着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而不管如何疼痛,他的左手中,始终握着一粒药丸,那是瑟瑟留在冰上的药丸,成了他唯一的慰藉。每当对她的思念无法抑制时,看到这药丸,他就坚定了她还活着的信心,让他能够熬过这漫漫长夜。

    第二日,当小钗和坠子进来服侍夜无烟洗漱时,心惊地发现他的右手腕骨已断,而寒症更是再次复发。

    云轻狂急匆匆赶过来,床榻上的夜无烟,已然陷入昏迷之中。云轻狂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开始为夜无烟接骨。

    骨折的医治,最忌拖延时间,从昨晚断骨,到今晨,已经拖延了四五个时辰,骨骼断开的错口处,已经连在一起。云轻狂只有将断口重新敲断,再敷上药膏捆上夹板。

    这只手虽然不会废掉,但是,最起码半年之内,夜无烟的右手是不能动剑了。

    重新再敲断腕骨,比之初次断裂,更是疼痛,然夜无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对于身体上的疼痛,已然麻木。只是心口处那一缕苦痛,纵然是昏迷之中,也依旧痛得不能呼吸。

    室内,是令人压抑的寂静,有雪花从窗子里飘入,被室内的暖意所化,沿着窗棂滑落,犹如泪水,自眼角蜿蜒而出,擦不干,拭不净。

    当夜无烟再次苏醒后,已经是三日后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左手一握,空空的,那粒药丸不见了。

    “小钗!”他大声喊道。

    小钗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双眼含泪,“楼主,你醒了?”

    “我的药丸呢?”夜无烟冷声问道。

    小钗和侍女们心惊胆战地在屋内各个角落寻找着,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夜无烟额上青筋暴起,深邃的眸中一片幽冷,似乎那药丸找不到,他的瑟瑟便也找不到一般。

    小钗一边找一边安慰道:“没事,一定能找到的。”

    “是这一粒吗?”一个侍女从角落里拾起来一粒棕色药丸,问道。

    夜无烟伸掌接了过来,看了看,闻了闻,道:“不是!”

    那一日,瑟瑟抢云轻狂的药囊时,掉到地上好几粒药丸,这些日子,侍女们虽然打扫了,但是,角落里难免漏掉了一粒。

    那侍女听闻这个不是,便再去找。不一会儿另一个侍女捏着一粒药丸道:“楼主,是这粒吗?”

    夜无烟接过看了看,眸光顿时一柔,“是这粒!”

    “这药丸怎么和伊姑娘吃的保胎药一样?”那个侍女低低说道。

    夜无烟捏着药丸的手剧烈一颤,药丸便滴溜溜地滚落在地。他伸手,一把捏住侍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墨色瞳眸中狂飙着复杂难言的惊惶和沉痛,他手指用力,几乎将侍女的下巴捏碎。侍女早吓傻了,抖着身子泣不成声。

    小钗知再也瞒不住,泪流满面地凄声道:“夫人出春水楼那日,狂医便诊出了夫人有孕一月。夫人坠崖后,狂医怕楼主伤心,就没敢告诉楼主。”

    夜无烟闻言,擒着侍女下颌的手骤然一软,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气,那侍女软软地摔倒在地。

    夜无烟却还保持着捏着那侍女下颌的动作,一动也不动。黑眸中那狂飙的惊惶和沉痛好似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黑寂,死水一般的黑寂。

    他弯下腰,去捡刚才掉在地下的那粒药丸,那药丸太圆,他捏了好几次都没捏到手里,他专注地盯着那粒药丸,手指不听使唤地捏着,似乎这粒药丸是他的所有,他要将一生的力气都耗尽。

    滚落了,捏起,捏起了,手一颤,药丸又滚落,他再捏起……如此三番,好似傻了一般,又似乎失了魂魄,只知道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

    侍女们都捂住了嘴,眼泪哗哗地无声奔流,可是谁也不敢哭出声音来。

    终于,夜无烟捏着药丸慢慢地站了起来,眸光直勾勾地盯着那药丸,过了好久,小钗才看到他的眼珠转了一下。

    他用颤抖的手攥住了药丸,身子晃了晃,砰的一声,毫无生气地、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面上。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口又一口,喷洒在地面上,鲜血溅开,好似一朵朵凄美的花在怒放。

    “快去叫狂医!”小钗被吓傻了,凄声嘶吼。

    夜无烟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奇怪地,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凉,似乎其他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麻木,唯有疼痛的感觉。他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分为二,再由二分为四,再由四分为八,再由八分为十六……那种疼痛的感觉,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锋利,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他,凌迟了他。

    瑟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仿佛是在做梦,又不是在做梦,飘来飘去,就像从枝头飘落的花,不知要飘落到何方。

    这样迷迷糊糊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瑟瑟终觉得自己不再飘飘忽忽,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平和的亮光,她不由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光影朦胧,隐约听到一个欢欣雀跃的声音道:“醒了,醒了!快去告诉公子。”

    瑟瑟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吐气之声,眼皮有些沉重,她重新闭上了眼睛。隐约感到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有人在为她诊脉。

    她再次陷入到昏迷当中。

    再次醒来,眼前不再一片迷蒙,一张笑脸出现在眼前,“姑娘,你终于醒了啊,饿不饿,渴不渴?”

    瑟瑟脑中有一瞬空白,继而往事风驰电掣袭来,让她痛彻心扉。

    她瞧着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脸,这是个小姑娘,十二三岁的年纪。梳着双鬟,看样子却不像是丫鬟,眸光清澈纯净。

    瑟瑟伸手抚向小腹,轻声道:“我的孩子”她的孩子,一定是没有了吧。

    小姑娘眨了眨眼,笑道:“你的孩子好着呢,孟郎中说,你能活下来,当真是奇迹。他说你吃了保命和安胎的奇药。”

    瑟瑟闻言,心中稍微松了松,伸手抚向腹部。

    她的骨肉,终究还是保留了下来。想必是及时吃了云轻狂那些保胎药还有保命的药丸,她和孩子这两条命,才得以存活下来。

    她失去了所有,所幸,她的孩子还在。

    她轻抚着腹部:宝宝,娘会带着你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平平静静地生活,从此以后,便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瑟瑟发现置身之处是一间小屋,屋内陈设粗陋简单。很显然,这是一个很贫困的家庭。她记得,当时似乎是一个蓝衣男子救了她,只是,她没看清他生的什么模样。

    “你是谁?”瑟瑟低声问道。

    “我叫沉鱼,大家都叫我鱼儿,这些天,都是我和我娘照顾你的哦。”沉鱼笑嘻嘻地说道。

    瑟瑟想起初醒时,就是这道声音说道:“醒了醒了,快去告诉公子。”遂问道:“你说的那位公子呢?”

    沉鱼眸光忽闪了一瞬,“哪里有什么公子,姑娘怎么记得有公子呢?”

    “是谁救了我?”瑟瑟问道。

    “是我爹啊,他到河边凿冰捕鱼,恰巧看到姑娘昏迷在冰上,便将姑娘救了回来,我爹可称不上公子。姑娘躺着,我去熬药去,姑娘的身子虚,要好好养着。”

    沉鱼说完,蹦跳着出去了。

    瑟瑟蹙眉,当时迷迷糊糊的,莫非是自己听错了?没有什么公子?

    不一会儿,一个村妇走了进来,衣着朴素,笑容可掬,自称田氏。

    瑟瑟从她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小渔村,地处南月国中部,已然远离了墨城,但是,距离都城绯城却也不近。他们一家三口,靠打渔、打猎为生。

    瑟瑟听了田氏所说,知晓沉鱼的爹爹是从村旁的小河边发现她的。难道是那个救她之人,将她丢到了这里的冰上,又被沉鱼一家救了回来?

    瑟瑟凝眉不解,便也不再追究,只是细心养伤。倒也没感染风寒,只是胸口那一掌,拍得五脏受损,必须多服用药物。

    在小村庄一住三个月,待到瑟瑟身子大好,已然是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

    一日晚间,瑟瑟来到田氏房内,笑语道:“田大婶,这些日子,多谢大婶相救,这才让我捡了一条命。大恩不言谢,若是大婶日后有相求之处,我一定尽全力相助。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这根发簪,赠与大婶吧。这些日子,我在此打扰,也花了大婶不少银两。”

    瑟瑟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发簪,递了过去。她平日里很少用首饰,这根发簪,也是仅有的妆饰了。

    田大婶笑着道:“姑娘,不必客气,这个发簪我实在不能收。姑娘今日说这话,是要离开吗?”

    瑟瑟点点头,“我身子早就大好了,只是因为天寒,赶路辛苦。此时春暖花开,再不能留了。”

    田氏起身,将发簪重新别到瑟瑟发髻上,笑语道:“这个发簪姑娘收回去。我只求姑娘一件事,我一看就知姑娘是贵家之人,能否将鱼儿带走。这孩子聪明伶俐,随了我们夫妇,也是受苦,只盼能跟着姑娘,能够见识些世面。”

    瑟瑟凝眉,“田大婶,外面不比村里,可是处处凶险,鱼儿会吃苦的。你们就这一个孩子,舍得吗?”

    田氏连连点头,执意要沉鱼随了瑟瑟。而沉鱼,虽然对爹娘恋恋不舍,却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也执意要随了瑟瑟。

    瑟瑟无奈,只得答应了。翌日一早,便携了沉鱼,出了小村,向绯城而去。

    瑟瑟和沉鱼一路向南,起初路上还隐见残雪,越往南走,积雪愈少,唯见草木葱茏。冰雪,虽然摧毁了无数草木,却又在滋养着草木的新生。

    瑟瑟装扮成书生模样,怀胎已四月有余,腹部微隆,穿了宽大的衣衫,总算是遮掩住了。若是再过一月,扮书生便不适宜了。脸上,瑟瑟戴了风暖送她的人皮面具,早已和之前的面貌不同。如若不是面对面,距离极近地说话,很难发现她是戴着面具的。

    沉鱼扮成书童,她相貌清秀,但肤色偏黑,扮成男童,倒也极像。

    每年此时,京师都有一场春闱。路上,不时遇见赶考的书生,她们二人夹杂其中,看上去极其自然,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

    这一路行来,瑟瑟已将身上首饰变卖殆尽,身上仅余纹银五两了。不过,好在已经到了京师,瑟瑟寻了一处便宜的客栈住下。

    此番进京,只想去看一眼爹爹,便转道东海,这一世,她不打算再回南月。

    瑟瑟没有直接到定安侯府,而是先住到了客栈,打算用完晚膳,再到府内悄悄探望爹爹。

    在客栈大厅用晚膳,隐约听到客人都在议论什么事。瑟瑟凝神一听,心底涌起无边无垠的冷意。她嘱咐沉鱼在客栈待着,自己出了客栈,运起轻功,向侯府而去。

    弦月当空,月华如练。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透出一种沁人骨髓的冷。瑟瑟心头却是更冷,方才她从客栈人们的议论中得知,定安侯江雁蓄意谋害皇帝,不日前在牢中畏罪自杀。

    瑟瑟心中,对爹爹原本是恨的。此时回京,也不过是想暗中偷偷看他一眼,并未想和他见面。可是,听闻这个噩耗,心中还是痛极。

    江雁怎会蓄意刺杀皇帝?他对皇帝忠心耿耿,戎马半生,受了多少苦难。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吗?听人议论,那刺杀皇帝的刺客是爹爹的部下,刺杀不成被擒后,便交代是爹爹指使,然后江雁便自尽身亡了。

    事情已经死无对证,而她此时,也根本没有能力去追查。但是,这件事,她早晚会查清楚的。

    定安侯府,朱红的大门紧紧关闭,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夜风灌来,吹得封条簌簌作响。

    瑟瑟从惯常出府的后墙翻墙而入,下人们都已遣散干净,整座侯府静悄悄的,无人打扫,处处一片萧条狼藉,再没了昔日的繁荣与热闹。

    最后的一个眷恋也没有了,自此后,这世间,只有她形单影只了。

    据说,爹爹自杀是璿王前去探监时发现的。她没想到,夜无烟这么快从边关赶到了绯城,她在绯城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带了沉鱼,就要去东海。其间,她联络到了北斗和南星,这两人也执意要随瑟瑟前去。

    几个人,驾着小船,摇向茫茫沧海。

    自此后,她不再是侯府的千金江瑟瑟,她只是茫茫沧海上的一名海盗。

    蓦然回首,红尘一梦中。

    嘉祥三十四年。

    南月自开国之初,每年岁入便有一半来自各种商税,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海税。南月朝廷每年从沿海四市所收的关税,就占所有商税的一半。

    因此,海上的经商之路,对于朝廷是至关重要的。也正因为如此,东海才有海盗。

    二十多年前,定安侯江雁出海收复了昔日的海盗王骆龙王。自此后,东海平定了多年。

    四年前,定安侯江雁又随太子夜无尘出海,协助伊脉国小王子莫川夺回了伊脉国国权,并击杀了当时的海盗王西门楼。也是这一战,让嘉祥皇帝对太子夜无尘另眼相看。

    如今,东海依旧留有残盗,不过,在南月朝看来,已不足为患。但是,南月朝廷并不知,不足为患只是因为那些海盗行事低调。只有过往的商船隐隐感觉到,海盗越来越强大了,而且,纪律更加严明,似乎有统一化管理。他们从不滥杀,禀行什一之税,只要交船上货物的十分之一财物,便会为他们护航。

    原本,如此下去,南月朝廷不会知道海盗已经势力强大。

    嘉祥三十四年四月初,从海外归来的欧阳府的十艘商船,在离南月海口不到三日路程的东海海面遇盗,海盗们对于船上的货物并不感兴趣,只是劫持了欧阳丐从海外运回来的几箱药材。归航时,海盗遭遇朝廷水师,在东海上展开一场大战,最后,海盗王水龙王马跃被生擒,押解到绯城刑部大牢,定于四月二十斩首。

    忘忧岛是东海海域海沙群岛中的一个小小岛屿,位置极其隐蔽,周围有无数群岛和暗礁。不熟悉的人,就是在这里转上十天半月也寻不到忘忧岛。

    岛上树木,异于陆地,叫不出名字。无数棵花树遍野开放,这种花树,是忘忧岛上特有的树,每年四月开放,花色粉红,轻风拂过,落英缤纷。花树之中,江瑟瑟正在临风舞刀。

    冷艳清绝的刀光,曼妙妖娆的身姿,翩然轻盈的身法,令人恍然以为仙子下凡。天空中,片片花瓣纷纷扬扬徐徐坠落。她凝眉,刀风带着粉红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成一条粉红色花带,绕着她旋转。

    “小姐,小姐。”青梅踏着满地落花,飞奔到瑟瑟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出事了,出大事了。马跃他率领十艘战船,去劫持欧阳府的商船,在回来的路上,遭遇南月水师,马跃不敌,被南月水师抓走了。”

    瑟瑟闻言大惊,她忽而收起内力,花瓣随风飘零,洒落她满身。

    四年前,她回到水龙岛,马跃便要将他这个临时的海盗王还给瑟瑟,瑟瑟微笑着拒绝了,寻到这个隐秘的小岛,住了下来。但是,几年来,马跃却一直将瑟瑟当做真正的海盗王。一有重要事情,都会来向她禀告。瑟瑟也曾再三叮咛,叫马跃不要去劫欧阳府的商船。在春水楼待了几个月,瑟瑟早已知晓,欧阳丐是簪花公子。就算无人告诉她,但夜无烟以明春水的身份在欧阳丐的商船上出现过,她也早存了怀疑。马跃也知晓欧阳府的厉害,几年来,他从未动过欧阳府的商队,这一次却为何这么做?

    “马跃是探听到欧阳丐此次从海外运回来的药材中,有医治小公子寒毒的药物,所以才冒险出击的,他没想到会遭遇朝廷水师,所以,带的兵力不够。”青梅缓缓说道。

    瑟瑟闻言心中一震,原来马跃劫欧阳府的商队,是为了她的澈儿。

    “马跃被关押在何处?”

    “兰坊探子回报,说是关押在绯城刑部大牢,四月二十日便要问斩!”青梅神色凄婉地说道。

    瑟瑟默然凝立,素衣当风,墨发飞舞,看上去淡然无波,黑眸中却漾开丝丝凌厉的锋芒。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让马跃有事,四年前,她晚去一步,没有救出爹爹。这一次,她决不允许南月朝廷再伤害她的朋友和亲人。

    “青梅,让北斗和南星备船,我要到水龙岛!”瑟瑟举起弯刀,眸中渐涌冷意。

    四年暗隐,终究还是

    逃不开这尘世间的恩恩怨怨了。

    四月十九。这一日,对于璇玑府而言,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璇玑府的玄机老人制造出一种新型战船,此船适合远战,速度很快。嘉祥皇帝龙颜大悦,亲自为此船赐名蒙冲战船,且封璇玑府玄机老人为机括之王。

    这日,玄机老人在青尉山的幽园之中,大摆筵席。璇玑府在江湖上名望极高,这次来祝贺的,不仅有朝廷官员,还有南月武林之中有名望、有身份的人物。譬如武林盟主铁飞扬,当然,世人并不知,他其实是春水楼的葬花公子。

    幽园东南角,有一大片池水,名为莲池,与玉湖和南月江东水道相连。池中,皎洁如玉的观音莲轻浮在碧水之上,灼灼绽放,散发着醉人的淡淡幽香。

    莲池中,泊着那只蒙冲战船的小模型,用牛筋和香木做成,比之真正的战船小了许多,却令人观之惊叹不已。

    莲池南面的树荫下,席案已经摆好,宴席还不曾开始,宾客还未曾全至。玄机老人的玄孙璇玑公子凤眠正坐在树荫下。他生得俊雅清逸,唇角蓄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眉眼不算绝美,但是眉目间透着一股灵透之意。身为主子,他没有迎客,因自小便对这些应酬极是厌恶,是以他默默坐在席间。

    宾客络绎而至,太子夜无尘,璿王府的金总管,刚被封为逸王的夜无涯,武林盟主铁飞扬,还有江东水道的霸主贺之北……皆是有名望的贵客。

    凤眠身侧的座位上,一个高大洒脱的身影悠然落座。凤眠侧首,见是武林盟主铁飞扬,少不得起身抱拳道:“铁盟主,久仰久仰!”

    铁飞扬亦是伸臂抱拳,朗笑道:“璇玑公子一向可好?”

    凤眠是春水楼中四大公子中最小的惜花公子。他的身份最隐秘,璇玑府为朝廷所用,而他却为春水楼所用。世人都知璇玑府的玄机老人是奇才,璇玑公子只是一个多病的贵公子,却不知,璇玑府真正的奇才是他。他没有武艺,如书生一般羸弱,却凭着聪慧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和武艺高绝的其余三公子并称为四大公子。

    凤眠和铁飞扬,一个是惜花公子,一个是葬花公子,自是熟稔至极。可是,在这种场合,还是要客套寒暄一番的。

    两人正在说话,就见一位年轻公子带着几位侍女缓步走了进来,正是伊脉国国君莫寻欢。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落魄而任人欺凌的小王子了,他已是一国之君。但,依旧一袭朴素的衣袍,愈发衬托出他那张俊脸瑰丽绝美。

    铁飞扬脸色一黯,犀利的眸光从莫寻欢身上扫过,低声道:“他怎么来了?你们邀请他了?”

    “他是岛国,自然对船只感兴趣,要来观看蒙冲战船也正常,不过我们没有邀请他,他应当是随了逸王而来的吧,据说,他和逸王关系不错。”凤眠低低说道。

    铁飞扬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宾客基本上到齐了,二十多个座位都坐满了,宴会正式开始。觥筹交错,极是热闹。

    夜无涯正淡笑举杯,手忽然一震,杯中酒液泼洒在衣袖上。一张俊脸在瞬息间,已经有些发青,头上冷汗涔涔。

    “王爷,您怎么了?可是感觉不舒服?”夜无涯的随身侍卫大惊失色,慌忙问道。

    夜无涯捂住了胸口,喘息道:“我有些不舒服,我想可能是中毒了!”话未说完,张口吐了一口乌血。

    玄机老人顿时骇得脸色惨白,若是逸王夜无涯在他的宴会上出了意外,他有多少颗脑袋也不够赔的。慌忙让人去寻医者来,所幸席间恰好有一位宫里的御医,急急忙忙被唤了过来,为夜无涯诊脉,又翻了翻夜无涯的眼皮看了看,许久直起腰来,颤声道:“逸王殿下是中了毒,但是这是本医从未见过的毒,不知是何毒药,所以,一时之间,配不出解药。不过,本医倒是可以让毒性暂缓发作。”御医紧张地说道。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金针,封住了夜无涯背心几处大穴,阻止了毒药的蔓延。

    夜无尘疾步走了过来,冷声问道:“玄机老人,你的酒为何会有毒?”

    玄机老人慌忙跪在地上,“就是借给老朽一万个胆子,老朽也不敢给逸王下毒啊。此事一定有蹊跷,请太子殿下明察!”

    “毒是我下的,与玄机老人无关。”一名白衫侍女说道。

    众人闻言,视线全部凝注在她身上,席间一片静寂。太子夜无尘眸中冷光闪耀,一声令下,随身侍卫持刀围了上来,将白衫侍女擒获。

    白衫侍女望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剑,嫣然一笑,淡淡说道:“太子殿下,抱歉,奴家并非蓄意要害逸王殿下,只不过我家大王要参加宴会,是以才用此下策。逸王别动,你身上的毒,是极厉害的一种毒药,如若一动,毒便开始发作,八个时辰内,若无解药,只怕狂医亲临,也是束手无策的!”

    夜无尘闻言,长眸一眯,冷声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家大王是谁?”

    白衫侍女扬眉说道:“我家大王就等在水道外,请打开水门,让我家大王进来吧!”

    夜无尘微一踌躇,便一挥手道:“打开水门!”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竟给夜无涯下毒。

    微风拂过,池中观音莲随风摇曳,一艘彩饰轻舟从水道中冉冉升起,水面上两道波纹在船两侧漾开,波起无声,向着莲池缓缓荡来。

    那船儿虽小,却精致宛转,船头船尾各凝立着两名侍女,划船的是两名年轻男子。转眼间船便驶到近前,泊在了莲池之中。

    船舱口垂着一道珠帘,令人看不清舱内情况。但是,这船如此精致,这气派又如此优雅,这来人又如此大胆,一时间引得人人注目,俱都凝视着那道珠帘。人人都在猜测,究竟是谁,何等身份,是男还是女,竟敢毒害逸王,独闯盛宴。

    水晶帘动,一道青色人影从船舱里漫步而出。人人都将目光投射在那人影身上,而那个人,在船头卓然而立,身后,是一池清莲,灼灼绽放。一袭烟青色裙袂在风里飞扬,那人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头上戴着一顶青灰色风帽,看不清来人面貌,也看不出来人年龄,唯一能看出的便是这人是一个女子。

    青衫女子面对众人各种各样复杂的眼神,她淡淡回望,视线缓缓掠过席间众人,好似目下无尘般,淡定自若。她的气质是那样优雅淡定,然而,面具下的眸光,却是那样犀利,带着沉沉的压力,压向席间众人。

    “烦请太子殿下将我的侍女放开。”淡淡语气里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势。

    众人略一踌躇,夜无涯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夜无尘拧了拧眉,一挥手,押在白衫侍女身上的刀剑撤了回去。

    白衫侍女疾步走到青衫女子的小舟前,跪下道:“回大王,奴婢幸不辱命!”

    青衫女子淡淡应了一声,挥手示意,那白衫侍女便缓步退后凝立在小舟旁。

    太子夜无尘跨前一步,望着青衫女子,冷声道:“你是谁?好大的胆子,为何要下毒来毒害逸王殿下!”

    “不如此,我又怎能见到太子殿下,又怎能参加盛宴,又如何见得到这御赐的蒙冲战船呢?”青衫女子声音清冷而低沉,她一边说着,视线慢慢从宴席间的宾客挪到了那艘蒙冲战船的模型上。

    “你想要这尊蒙冲战船的模型?休想!还不快把解药拿出来!”玄机老人气得猛吹一口气,雪白的胡子翘了起来。

    “凤老爷子,您误会了,这里或许有人虎视眈眈,要盗您这个模型,但本龙女却不是。”青衫女子淡淡说道。

    “龙女?”席间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只听说东海上有个水龙王,现在已经被抓到刑部大牢,明日便要问斩了,从未听说过还有一个大王是龙女。

    “你到底是谁?”夜无尘冷声问道。

    “碧海龙女,水龙岛的一名海盗而已!”青衫女子唇角敛着淡淡的笑意,一字一句,极其清晰地说道。

    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席间众人皆震惊了。二十年前,东海曾出现一名女海盗王骆龙王,未料到二十年后,东海又出现一名碧海龙女。而看来人气势和气派,竟丝毫不逊于当年的骆龙王。

    最震惊的莫过于三个人,夜无涯、铁飞扬、凤眠。三人这才知悉,这个龙女,竟然是东海上的海盗王。

    “碧海龙女,你不要这蒙冲战船的模型,那你来,是要什么?”玄机老人抚着胡须问道。

    “我来,只是邀逸王殿下至小舟上品茶而已!”碧海龙女轻笑着说道,语气极是悠然。

    众人这才明白,碧海龙女来此,竟是要掳走逸王的。

    “哈哈哈!龙女真是不自量力,你以为你掳走逸王,还能从这里安然出去吗?”夜无尘冷笑着说道,脸色一沉,“来人,将这个作乱的妖女拿下!”

    太子身份尊贵,参加筵席,自然带了不少禁卫军。一声令下,埋伏在幽园的禁卫军拉弓搭箭,将那叶小舟已然围了起来。

    碧海龙女冷眸微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太子殿下,您还是看看令弟吧!现在逸王殿下所中之毒,已经快要发作了。我想太子殿下,不会眼睁睁看着逸王殿下年纪轻轻便命归黄泉吧!”

    夜无尘回首,看到夜无涯已经被侍女揽着躺倒在地上,额角不断渗着冷汗,清俊的眸殷殷望向他,显见得十分痛苦。夜无尘剑眉一凝,眸中闪过一丝冷厉,怒声道:“管公公,你去会一会这位碧海龙女!御医,再为逸王诊脉!”

    太子身畔随侍的老太监管宁,就是管公公。他快步走到小舟前,尖声细气地说道:“请碧海龙女赐教!”言罢,手中宝剑已然出鞘。

    碧海龙女闻言,淡淡一笑,纵身一跃,从船头跃到了石坪上,烟青色裙袂在午后明丽的日光下,流曳而过。她凝立在草地上,清眸微眯,从腰间将利剑一点点拔出,森冷的剑气一出,似乎将暑热驱走了几分。

    管公公执剑在手,朝着碧海龙女刺了过去。两剑相撞,溅起星星点点的冷光。

    两人在石坪之上,展开一场对决。管公公和皇帝的太监总管韩朔是同出一门的,是进宫后习练的武艺,走的是冰寒路线。在大内高手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和这个龙女交手,斗了不到二十招,管公公便感觉有些吃力。

    “太子殿下,逸王殿下毒气上涌,怕是再不服解药,就是大罗神仙再世,恐怕也会束手无策的!殿下还是让管公公快些住手,让碧海龙女为逸王解毒才是。”一直在旁边观看战局的璇玑公子凤眠忽然高声说道。

    夜无尘皱了皱眉,忙命令管公公住手。管宁闻言,慌忙纵身跃出战团,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只怕再打下去,他就要输了。

    碧海龙女收剑在手,缓步走向昏倒在地的夜无涯。只见茵茵绿草之上,一袭蓝衣的年轻男子静静躺在地上,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却有些乌青了。一旁的御医擦着头上的冷汗,喃喃说道:“这毒提前发作了,只有立刻服解药了。”

    碧海龙女示意尾随在身后的随从将夜无涯抱到船上,回首道:“你们放心,本龙女不会要逸王殿下的命,只是烦请你们禀明圣上,将刑部大牢中的水龙王马跃送来,本龙女在东海上恭候。届时,一人换一人。另外,”她语气一顿,蓦然回首,云袖轻抬,玉指从青衫袖中探出,轻轻地指向了凝立在草地上的凤眠,“本龙女还要邀请璇玑公子到水龙岛做客!”

    自从碧海龙女出现,凤眠那张温雅的脸,便隐有一丝惊诧。此时看到她玉指点来,黑眸中闪过一丝波动。

    玄机老人吃了一惊,其实碧海龙女要带走夜无涯换海盗他不奇怪,毕竟,夜无涯是当朝逸王,身份尊贵。而要凤眠,他便尤其诧异。世人眼中,皆认为凤眠是一个体弱多病,不成器的世家公子,只有他清楚凤眠的真正价值。璇玑府许多宝贝不是他设计的,而是凤眠设计的,就连这蒙冲战船也是。他之所以将功名担在自己头上,并非贪功,而是为了保护凤眠。可是,他未曾料到,这个碧海龙女竟然深谙凤眠的价值。

    “用两个换一个,你不觉得这交易不太公平吗?”夜无尘冷声说道。

    “不,我并不打算用两个换一个,我只是邀璇玑公子到水龙岛做客,如此而已。”言下之意,却是只用逸王换水龙王,而凤眠,却要被掳到水龙岛了。

    碧海龙女如此狂气,但是众人,却没人敢有异议,毕竟,逸王殿下的命还攥在人家手心里。

    凤眠随着碧海龙女缓步上了船。船只荡漾,穿过莲池,不一会儿便到了和莲池相连的玉湖,迎面的湖风荡来,舱内一片清凉。

    碧海龙女正是江瑟瑟。此番,她原本打算到刑部大牢去劫狱,考虑到刑部大牢戒备森严,胜算太小。听闻玄机老人在此举办盛宴,恰巧夜无尘和夜无涯都来参加盛宴,是以,便趁这里防守松懈,前来劫持。

    事前,她交代侍女,给夜无尘和夜无涯哪一个下毒都可以,要她随机应变。结果,竟然是给夜无涯下了毒。其实,她宁愿挟持夜无尘,也不愿意挟持夜无涯的。

    她走到船舱里,只见夜无涯躺在卧榻上,似乎是昏迷了过去。额前垂了几缕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隐隐颤抖的睫毛。鼻梁挺直,颇具美感,唇形动人,只可惜此刻唇色乌青,看样子果然是毒发了,神志有些昏迷。凤眠坐在夜无涯身侧,长眉微凝,看到瑟瑟进来,黑眸中闪过一丝波澜。

    瑟瑟从袖中取出解药,示意侍女去端水来。

    “大王,现下我们还不曾出玉湖,怎能给他服解药?后面便是朝廷的追兵,他们若是出手将他再劫走了,可如何是好?”

    瑟瑟凝眉,淡淡说道:“兵来将挡,没什么可怕的。眼下救人要紧,快端水过来。”侍女应了一声,端了水过来,扶着夜无涯喂了解药。

    瑟瑟看夜无涯的面色越来越好,睫毛颤了颤,似乎要醒来。她不愿在夜无涯和凤眠这两个熟人面前多待,生怕被他们认出来,转身从舱内走了出来。

    小船顺水而下,瑟瑟凝立在船头,看到小船后面尾随着许多船只,应该是夜无尘派来的。前方的湖道处,也泊了十几艘船只,为首的船上,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看到他们的小船过来,也随着他们的小船顺水追击。

    “此人是谁?”瑟瑟凝眉问道。

    侍女还不曾回答,就听得一道温雅的声音传来,“此人乃江东水道的霸主贺之北,掌管江东水道的水运。若非你们载了中毒的逸王,是绝对不会从他这里过去的。不过,你若是那个人,他是不会拦你的,因为他是璿王的人。”凤眠的声音在她身后淡淡响起。

    瑟瑟回首看去,看到他靠在船舷上,漂亮如黑宝石般的眼眸直直盯着她。一袭玄色衣袍,系着同色的锦带,发上没有箍着玉簪,而是系着一根发带,在风中,悠悠飘扬,很清新,很干净。

    瑟瑟淡淡笑了笑,她自然能听懂凤眠话里有话。他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了,在替他的主子夜无烟试探她。凤眠是惜花公子这个秘密,瑟瑟是知道的,这些事,夜无烟从未瞒她。

    只可惜,他试探不出来什么。

    “你们两个,好生看着璇玑公子,怎么能让璇玑公子出来吹风呢,掉到湖里可怎么办?”瑟瑟冷声对两个侍女说道。

    侍女应了一声,上前点了凤眠的穴道,将凤眠扶到了船舱内。

    江东霸主贺之北原来是夜无烟的人,想想也的确是,不然,欧阳丐的商船何以能那么顺利出海。

    他们的船只从水道上疾驰而过,不一会儿便到了入海处,朝着东海行了有两个时辰的路程,遥遥看到水龙岛的二大王宁放已经率领群盗前来接应,瑟瑟才命令停船。南月的水师率领着船只随后将水龙王马跃押了过来。

    瑟瑟起身进舱,夜无涯已经醒来,他斜倚在卧榻上。那卧榻是靠在窗畔的,淡淡的日光透过兰窗,照耀在他脸上。他那双温雅的眸子如同镀上了一层琥珀,几近透明的清澈中带着一丝深邃,神色倒是很悠然,但是,微勾的唇角却明显透出了一丝疑惑和期待。

    “你是江瑟瑟!”那语气带着几分期待,几分疑惑,还有几分不确定。

    瑟瑟没料到无涯会直截了当开口询问,看来都知道她和海盗是有牵扯的,包得这般严实,竟然也都怀疑她了。她几乎可以确定,今日他是心甘情愿被她劫持的,冷然一笑,沉声道:“我是碧海龙女,不是你说的什么人。再说半个字,本龙女便将你踢到海里去喂鱼!”

    无涯显然没有料到她的语气如此狠辣,长睫一垂,遮住了黑眸中浓重的失落。

    瑟瑟不去看无涯,吩咐海盗押了夜无涯出去,双方驾着小船,交换过人质。瑟瑟救回了马跃,率领群盗扬长而去。

    夜无涯站在南月水师的船头上,遥望着前方几十艘战船离去,渐渐地望不见踪影,只余下无边无垠的碧波在日光下汹涌起伏。

    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