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两个悔罪者
有一个时期,我寄住在多佛我姨婆的家里——不管怎样,我得住到我的书写完,这要花几个月时间——坐在那儿的窗前,静静地从事写作。我初次得到这座房子的庇护时,就是在那个窗口眺望海上的明月的。
我偶尔也去一趟伦敦,为的是体验一下那儿熙攘喧闹的生活,或者是和特雷德尔商议一些事务性的问题。在我出国期间,特雷德尔曾以他那明智的判断经理着我的事务,使我的世事俗务得以蒸蒸日上。由于我有了点小名气,有不少素昧平生的人给我寄来大量信件——这些信绝大多数都言之有物,而且也有极难回答的——于是我就和特雷德尔商定,把我的名字用油彩写在他的门上。负责那一地区的那位忠于职守的邮差,就把大量寄给我的信件投送到他那里。每隔一段时间,我得去那儿辛辛苦苦地看上一番,像一个不拿薪俸的内务大臣。
一天,我对特雷德尔说:
“我这儿有一封那个老——恶棍的来信。”
“克里克尔校长来的信?”特雷德尔叫了起来,“不会吧!”
“在那些被我越来越大的名声和我成功吸引的人中间,”我翻阅着寄给我的信件说,“在那些突然发现他们自己一直很关心我的人中间,就有这位克里克尔。他现在不当校长了,特雷德尔。他不干那一行了。他当上米德尔塞克斯的治安官了。”
我原以为特雷德尔听到这消息也许会感到奇怪,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你猜他是怎么当上米德尔塞克斯的治安官的?”我说。
“哎呀!”特雷德尔回答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太难了。也许他投过某个人的票,或者借过钱给某个人,或者买过某个人的什么东西,要不就是给过什么人好处,或者帮什么人干过什么事,而那个什么人又认识一个别的什么人,而那个别的什么人,就叫郡长任命他担任这一职务。”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把这个差使弄到手了,”我说,“他给我的这封信上说,他们正在实行一种唯一正确的监狱监禁制度,他很乐意让我见识一下这种制度的执行情况;这种唯一无可挑剔的、能使囚犯永远真诚悔过自新的办法,就是——你知道,单人囚禁。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这个制度怎么样?”特雷德尔态度认真地问道。
“不,我说的是接受他的这一建议你觉得怎么样,能跟我一起走一趟吗?”
“我不反对。”特雷德尔说。
“那我回信就这么说啦。且不说这个老家伙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就是这同一个克里克尔,他怎样把儿子赶出门外,让妻子和女儿过那种困苦的生活,我想,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全都记得。”特雷德尔说。
“可是,要是你看了他的信,你就会发现,他都成了对待各种重罪囚犯最慈爱的人了,”我说,“虽然我看不出他会把他的这种慈爱施加在别的人身上。”
特雷德尔把肩膀一耸,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我早已料到他会这样,所以我对此也就没有觉得奇怪;要不,那就是我对现实生活中的这类讽刺,见得太少了。我们把去参观的时间定下来,当晚我就给克里克尔先生写了封信。
我
约定的那一天——我想就是第二天,不过这没有关系——特雷德尔和我,一起来到克里克尔先生当权的监狱。这是一座耗费巨资建成的坚固庞大的建筑。在走进监狱大门时,我不禁想到,要是有个不识时务、想入非非的人提议,用这座监狱建筑费的一半,给青少年盖一所工读学校,或者给该得到救济的老人盖一座养老院,那这个国家里,就会发生怎样的叫嚣啊!
在一个结构宏伟的办公室里,有人带我们见到了我们的老校长;当时有一伙人正在那儿,其中有两三个治安官之类的忙人,还有一些他们带来的参观者。克里克尔先生接待我时的那副神态,好像我的聪明才智,都是他过去多年来培养起来的,他一向都对我关怀爱护备至。我把特雷德尔介绍给他时,他也摆出了同样的派头,只是在程度上低了一档,表示他一向是特雷德尔的导师、圣哲和朋友。我们这位尊严的老师比以前老多了,而在仪容方面并无改善。他的脸仍像以前那样红红的,眼睛仍像以前那样小小的,只是陷得更深了。我记忆中那稀疏、湿润的白发,几乎完全掉光了,他那秃脑袋上暴起的青筋,看起来一点也不比从前更顺眼。
接着,我们动身去单人囚室访问囚犯。经过囚室所在的过道时,我听到他们对我们讲了囚犯去小教堂做礼拜等等情况,这使我突然想到,囚犯彼此很可能非常了解,他们之间也许有一套相当完备的互通消息的办法。这一点,我相信,在我写这一段的时候,已经得到证实。可是在当时,哪怕暗示有一点这样的怀疑,都是对那种制度的亵渎,因此我只好尽我所能,煞费苦心地去寻找悔过自新的事实了。
然而,当我们往来于囚室之间时,我不断听到人们提到二十七号这个囚犯,他是这儿的宠儿,看来真像是个模范囚犯,因而我决定暂时搁置对坦白忏悔的评论,先去会一会这位二十七号。据我了解,二十八号也是一颗特别出色的明星。不过不幸的是,他的光辉却有点让二十七号那特别耀眼的光芒给压下去了。关于二十七号的情况,我听了很多,如他对自己周围的每个人,总是苦口婆心地进行规劝和告诫,他经常不断地给自己的母亲写孝思感人的书信(他好像认为他母亲处境非常困难)等等,因此我急不可耐地很想一睹此人的风采。
可是我还得耐着性子再等上一阵,因为二十七号是被当作压台戏来表演的。不过,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他的囚室门外,克里克尔先生从门上那个小孔往里张望了一会儿,接着便以极为敬佩的神情向我们报告说,二十七号正在读《赞美诗集》呢。
顷刻间,人头攒动,许多脑袋都拥了上来,要看二十七号读《赞美诗集》,那个小孔让七八个脑袋给层层堵住了。为了解决这种不便,同时让我们有机会和这位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号交谈,克里克尔先生吩咐打开囚室的门,把二十七号请到过道里来。门打开后,二十七号出来了,我和特雷德尔见了都大吃一惊,因为我们见到的这位改邪归正的二十七号,不是别人,正是乌利亚·希普!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们,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仍像从前那样扭动着身子——
“你好吗,科波菲尔先生?你好吗,特雷德尔先生?”
他对我们这样一打招呼,引起了在场的所有人的羡慕。我有点觉得,大家都认为他并不傲慢,而且还肯跟我们打招呼,因此感到惊奇。
“呃,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带着惋惜的样子赞赏着他,说,“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我是很卑贱的,先生!”乌利亚·希普回答说。
“你永远是这样的,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说。
就在这时,另一位绅士极其焦急地问道:“你是不是很舒服呢?”
“很舒服,谢谢你,先生!”乌利亚·希普要望着那个方向说,“在这儿,比我以前在外面时,要舒服多了。现在我认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蠢事了,先生。这就是使我感到舒服的原因。”
为了让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外行新手,同时开开眼界,克里克尔先生传下命令,把二十八号也放出来。
我已经大大吃过一惊了,因此当利提摩先生读着一本劝善书走出来时,我只能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惊讶了!
“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二十八号?”戴眼镜的提问者问道。
“我谢谢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说,“现在我已认识到自己干的蠢事了,先生。我一想到我从前那些伙伴的罪孽,心里就非常不安,先生。不过我相信,他们是能得到宽恕的。”
“你自己很快活吗,”发问者说,并连连点头,表示鼓励。
“我对你非常感激,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说,“我十分快活。”
“现在你心里还有什么想法吗?”发问者说,“要是有的话,就说出来吧,二十八号。”
“先生,”利提摩先生没有抬眼,说,“要是我的眼睛没看错的话,这儿有一位先生,以前就跟我认识。要是让这位先生知道一下,先生,我过去干的那些蠢事,完全是由于我在伺候那班青年人时,过的是一种不动脑子的生活,由着他们把我引上我无力反抗的歧途,这对他也许是有益处的。我希望这位先生能引以为戒,先生,不要因我的冒昧直言而见怪。这完全是为他好。我已经认识到我自己过去干了蠢事。我希望,对于他也有份的一切坏事和罪恶,他也知道悔过。”
听了这话,我看到有几位绅士,都用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好像刚刚走进教堂似的。
“这话为你自己争了光了,二十八号,”那位发问者回答说,“我料到你会这么说的。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的吗?”
“先生,”利提摩先生说时稍微抬了抬眉毛,但是没抬眼睛,“从前有个年轻女人,走上了堕落放荡的歧途,我曾竭力想把她拯救出来,先生,但是没能救出。现在我请求这位绅士,如果他办得到的话,请代我转告那位年轻女人,就说她对我干的坏事,我都宽恕她了;另外我也劝她悔过——要是这位绅士肯帮忙,替我转告的话。”
“我深信不疑,二十八号,”发问者回答说,“你提到的这位绅士,听了你这番如此得体的话,一定也会像我们大家一样,深深感动的。我们就不再耽搁了。”
“我谢谢你啦,先
生,”利提摩先生说,“先生们,我祝诸位日安,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也能看到你们的罪恶,并加以改正!”
说完这话,二十八号和乌利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退进了囚室;看起来,他们好像已经通过某种媒介传递过消息了,互相之间并不是完全陌生。他囚室的门关上后,人群中又叽叽咕咕地低语起来,说二十八号是个最体面的人,也是个出色的人物。
“行啦,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带着他的人,走上空出的舞台,说,“你有没有什么事,别人可以替你办的?要是有,就说出来吧。”
“我要卑贱地请求,先生,”乌利亚扭动着他那恶毒的脑袋说,“允许我再给我母亲写信。”
“当然允许。”克里克尔先生说。
“谢谢你,先生!我很为我母亲担心。我怕她不安全。”
有人冒失地问,从哪方面来的不安全?可是却招来了一声愤慨的低语:“嘘!”
“我指的是永久的安全,先生,”乌利亚朝发问的方向扭动着身子说,“我希望我母亲也能达到我的这种境界。要是我不到这儿来,我就永远达不到现在这种境界。所以我希望我母亲也能到这儿来。不管是谁,要是被抓住,送到这儿来,对他们都有好处。”
这种情感使在场的人个个都感到满意——我认为,比那天发生的任何事,都更让人满意。
“来这儿以前,”乌利亚说,说时朝我们偷偷瞥了一眼,那眼神好像说,如果他能做到,他就要把我们所属的外面这个世界彻底摧毁,“我净干些蠢事。不过现在我对我干的蠢事已经有了认识了。外面的世界里,罪恶太多了。我母亲的身上就有许多罪恶。除了这儿,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没有别的,只有罪恶。”
“你已经大大地变了?”克里克尔先生说。
“哦,是的,先生!”这位前途有望的悔罪者说。
“要是你出去了,你不会有反复吧?”另一个问道。
“哎呀呀,不会的,先生!”
“行啦!”克里克尔先生说,“你这话很让人满意。你已经跟科波菲尔先生说过话了,二十七号。你还想跟他说点什么吗?”
“在我来这儿并发生改变以前很久,你就认识我了,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看着我说,那副恶毒的样子,即便在他乌利亚的脸上,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当年我虽干了一些蠢事,但在骄傲人中间我是卑贱的,在粗暴人中间我是驯服的,那时候你就认识我了——你自己就对我粗暴过,科波菲尔先生。有一次,你打了我一个耳光,这你是知道的。”大家都对他表示同情,有几个人直冲我怒目而视。
“不过我宽恕你了,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说,同时拿自己宽恕人的天性为题,做了最邪恶、最刻毒的对比,这我就不想在这儿赘述了,“我宽恕每一个人。心怀恶意,和我的身份是不相称的。我宽宏大量地宽恕了你,希望你今后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希望威先生能悔过,威小姐也能悔过,所有那一伙满身罪孽的人都能悔过。你遭受到一场灾难,我希望这场灾难对你有教益。不过你最好还是到这儿来。威先生最好到这儿来,威小
姐也最好到这儿来。我能给你的,科波菲尔先生,以及给你们诸位先生的最美好祝愿,就是希望你们也能被抓起来,送到这儿来。我想起我过去干的那些蠢事,以及我现在的心境,我敢肯定,这儿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地方。我怜悯所有没有被送到这儿来的人!”
他在大家异口同声的赞美声中溜回了自己的囚室;他囚室的门锁上后,我和特雷德尔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这种悔罪方式的一大特点,因此我很想问一下,这两个家伙到底犯了什么案,才关到这儿来的。可是这似乎是他们最不愿谈起的事情。我看到两个狱卒,从他们脸上某些隐约的迹象,我推测他们清楚地知道这套煞有介事的把戏的实情,于是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向他们中的一个提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们沿着过道走时,我问道,“二十七号最后干的一件‘蠢事’是什么重罪?”
回答是,一起银行案。
“是诈骗英格兰银行吗?”我问道。
“是的,先生。诈骗钱财,伪造文件,合谋作案。他还有另外几个同伙。是他指使那几个人去干的。那是一个诈骗一宗巨款的周密计划。对他判的是终身流放。二十七号是那伙人中最狡猾的家伙,差一点就使自己安然无事了。不过他没能完全逃脱。银行差一点没能抓住他的尾巴——只是差一点。”
“你知道二十八号犯的是什么罪吗?”
“二十八号,”向我透露消息的那个狱卒说,他说话时一直压低声音,我们走过过道时,他还不时地往回看,唯恐他这样无法无天地谈论那两位清白无辜的大好人,让克里克尔先生和其他人听见,“二十八号(也是流放)找了份当听差的差使,可是就在他们要去国外的头天晚上,他抢走了少主人价值二百五十镑的财物。他这个案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是被一个小矮子抓住的。”
“一个什么?”
“一个矮小的女人。我忘了她的名字了。”
“不是叫莫彻吧?”
“正是叫这个名字!他已经避过追捕,带上淡黄色假发和胡子,正准备逃往美国,他乔装打扮的本领好极了,你肯定一辈子从没见过;他正在南安普敦街上走时,被那个小矮子女人碰上了——她的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他——她钻进他的****,把他顶翻在地——像死神一样,牢牢抓住他不放。”
“莫彻小姐真了不起!”我叫了起来。
现在我们已经看过一切要看的情况了。要是对可敬的克里克尔先生这样的人说,二十七号和二十八号的本性毫无改变,他们从前怎么样,现在一直还是怎么样;说那两个虚伪的恶棍,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搞这套悔罪把戏的人物;说他们跟我们一样清楚,这种悔罪的市场价值,在他们流放海外时,对他们直接有利;一言以蔽之,这完全是一种奸诈、虚伪、苦心诓骗的行为;要是对他这样说,自然是白费力气。我们只能听其自便,让他们去搞他们的那套制度吧。我们回家时,一路上嗟叹不已。
“这样恣意妄为,也许是件好事,特雷德尔,”我说,“因为物极必反,这样会加速其死亡。”
“但愿如此。”特雷德尔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