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消息

    要是我可以相信自己对日期不太准确的记忆的话,那一定是在我结婚后一年左右。一天晚上,我独自散步回来,一路上思索着当时我正在写的一本书——由于我孜孜不倦的努力,我的成就也在不断地增加,当时我正在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经过斯蒂福思太太的住宅。突然,我身边的一个声音,使我吃了一惊。

    喊我的还是个女人。不消多久,我就想起这是斯蒂福思母亲家的客厅小女仆。

    “对不起,先生,能请你进来跟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姐打发你来叫我的吗?”我问道。

    “今天晚上没打发我叫,先生,不过反正也是一回事。前一两个晚上,达特尔小姐看到你打这儿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干活,要是看到你又打这儿经过,就请你进来,跟她谈谈。”

    我们的见面,丝毫没有热情。上次我们是不欢而散的;现在她的脸上还有着不屑的神情,而且一点也不想加以掩饰。

    “达特尔小姐,听说你想跟我谈谈。”我手扶椅背,站在她跟前说道,谢绝了她示意要我坐下的邀请。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可她已经逃走了!”

    当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嘴唇在动,好像急于要把咒骂加在艾米莉身上似的。

    “逃走了?”我重复了一句。

    “是的!从他身边,”她冷笑着说,“要是这会儿还没找到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她可能已经死了!”

    我朝她看时,她那副得意扬扬的残忍表情,我从来不曾在别的人脸上看到过。

    她面带令人厌恶的笑容,站起身来,朝不远处一道把草坪和菜园隔开的冬青围篱走了几步,然后提高声音喊道:“过来!”——好像在叫一头不洁净的畜生。

    “你在这儿当然会捺住性子,不会露出扞卫者的身份和报仇的念头吧,科波菲尔先生?”她回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同样的表情,冲着我说。

    我低了低头,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又喊了一声:“过来!”在她回来时,后面跟着那位体面的利提摩先生。这位先生的体面不减当年,他向我鞠了一个躬,随即在达特尔小姐身后站定。

    “现在,”她没有看他,只是摸着她那似乎在颤抖的旧伤痕——也许这次她感到的是快意,而不是疼痛——神气活现地说,“把逃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别对着我说!”达特尔小姐眉头一皱,打断了他的话。

    “詹姆斯和我,先生——”

    “请你别对着我说。”我说。

    利提摩先生一点也没有心慌意乱,只是微微地鞠了一个躬,意思是说,凡是我们感到最满意的,他也就最满意。他就又重新说:

    “詹姆斯先生和我,自从那个年轻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亚茅斯后,就带着她一起去了外国。我们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不少国家。到过法国、瑞士、意大

    利——实际上,几乎是所有地方。”

    他望着椅背,像是冲着它说话似的,两手还轻轻地抚弄着椅背,好像在弹一架无声钢琴的琴键。

    “詹姆斯先生非常喜欢那个年轻女人,打从我为他当差起,很久以来,我从没见他的心情这般安定过。那个年轻女人很可造就,她学会了说好几种外国语,谁也看不出她就是以前的那个乡下人了。我注意到,不论到哪儿,她都受到大家的称赞。”

    达特尔小姐一只手撑在腰上。我看见利提摩偷偷地朝她瞥了一眼,暗中微微一笑。

    “那个年轻女人,的确到处都受到大家称赞。由于有漂亮的穿着,由于有美好的空气和阳光,又有大家捧场,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她的长处也就真的引得大家注意了。”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时,达特尔小姐的眼睛,烦躁不安地在远处的景象上乱转,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让那张嘴乱颤乱动。

    利提摩把双手从椅背上放下,把其中的一只握在另一只里;他把自己的全身都稳支在一条腿上,两眼下视,体面的脑袋略微前俯,有点歪向一边,接着说道:

    “那个年轻的女人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只是偶尔有点无精打采。后来,她总是那么无精打采,而且老爱发脾气,我想,这样一来,就惹得詹姆斯先生对她厌烦了。大家就都不愉快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心神不安定起来。他越不安定,她也就越糟糕。我得说,自己夹在他们两人之间,日子确实很不好过。不过情况还是得到了弥补,这儿修修,那儿补补,一次又一次的修补,总算还维持着;我敢说,谁也没有料到能维持得那么久。”

    达特尔小姐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的神情看着我。利提摩先生用手掩住嘴,体面地轻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换一条腿支着,然后接着说:

    “到后来,总而言之,他们话也多了,指责也多了。于是,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离开我们住的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座小别墅(因为那个年轻女人很喜欢海),顾自走了。詹姆斯先生离开时,假装说一两天就回来,可暗地里交代我,要我到时候对她捅明,为了各方面的幸福,他这一去,”——说到这儿,他又短促地咳了一声——“不再回来了。不过,我得说,詹姆斯先生的为人,确实是十分光明磊落的。因为他出了个主意,要这个年轻女人嫁给一个很体面的男人,那个男人表示对她过去的事,可以完全不做计较,而且,他至少比得上那年轻女人通常能高攀得上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她的出身非常低下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润了润嘴唇。我深信不疑,这个坏蛋说的体面男人,就是他自己,我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这话也是詹姆斯先生交代我说的。只要能让詹姆斯先生从困难中解脱出来,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再说,老太太那么疼他,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为

    了能使他们母子俩和好如初,我也应该这么做。因此我接受了这一任务。当我把詹姆斯先生一去不回的消息,对那个年轻女人捅明时,她一下就昏过去了。待她醒过来后,她那股泼辣劲,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她完全疯了,非用强力把她制止住不可。要不,即便她弄不到一把刀子,或者到不了海边,她也会拿自己的脑袋拼命在大理石地板上撞个不停。”

    达特尔小姐后背往椅子上一靠,脸上现出一片得意之色,好像差一点要把这家伙说的一字一句,全都爱抚一番。

    “可是当我把交代我办的第二件事捅明后,”利提摩先生不自在地搓着双手,说,“那个年轻女人不但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番好意,应该表示感激,而是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像她这样蛮横、凶暴的人,我从来不曾见过。她的行为真是坏得吓人。她就跟一段木头或者一块石头一样,没有感情,没有耐心,不懂感激,不懂道理。要不是我有所防备,我相信,她非要了我这条命不可。”

    “凭这一点,我倒更敬重她呢。”我愤怒地说。

    利提摩先生只是低了低头,好像在说:“是吗,先生?不过你还嫩着呢!”跟着又说了下去。

    “简单地说吧,有一阵子,凡是她能用来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别人的东西,都得从她身上拿开。还得把她紧紧地关在屋子里。尽管这样,一天夜里,还是让她给跑掉了。有一扇窗户,是我亲手钉死的,可她使劲把窗格给弄开了,顺着蔓生在墙上的藤萝,攀滑到地上。打那以后,据我所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的踪影,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她也许死了。”达特尔小姐笑着说,仿佛她可以朝那受害姑娘的尸体踩上一脚似的。

    “她也许投海自杀了,小姐,”利提摩回答说,这回他抓住对一个人说话的借口了,“很有可能。要不,她会得到那些船夫,或者是船夫的老婆孩子帮忙的。她喜欢跟下等人在一起,在海滩上,坐在他们的船旁跟他们聊天,达特尔小姐,她已经非常习惯。詹姆斯先生外出时,我曾看见她成天跟他们在一起混。她告诉那些小孩子说,她也是渔家女,许久以前,在她自己的国家,也像他们一样,在海滩上跑来跑去玩耍。这事有一次让詹姆斯先生知道后,惹得他很不高兴。”

    哦,艾米莉!你这苦命的美人啊!我眼前不觉出现了一幅画面,只见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坐在一群跟她当年天真烂漫时一样的孩子中间,一面听着他们细小的声音——要是她做了穷人的妻子,会叫她妈妈那种细小的声音——一面听着大海的呼啸,总是喊着:“永远不再!”

    “我想问问你这家伙,”我实在没法勉强自己说出更好听的字眼来,“他们是否截留过艾米莉家里写给她的一封信,或者他是否认为她已经收到了那封信。”

    “先生,”他时不时灵巧地把指尖分开又抵拢,回答

    说,“我的回答,得有所保留。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母亲,这跟对你泄露,完全是两码事。我认为,会让人造成情绪低落和增加不愉快的信,詹姆斯先生大概是不会让她多收的,再多的话,先生,我就希望避而不谈了。”

    说完这番话,他恭恭敬敬地对我鞠了一个躬,又对达特尔小姐鞠了一个躬,接着便从冬青围篱中间的一个拱门进去了,他就是从那儿出来的。达特尔小姐和我默默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她的态度,仍跟把利提摩叫出来时完全一样。

    “他还说过,”她慢慢地噘起嘴唇说,“他听说,他的主人正沿着西班牙海岸航行,这次航行完了,他还要去别的地方,去过他那份航海的瘾,直道玩腻了为止。不过,这事你是不会关心的。他们母子两人,都很骄傲。现在,他们之间的裂痕,比以前更深了,已经很少有弥合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实质上是一样的人。时光使他们变得越来越固执,越来越傲慢。这事你也是不会关心的。不过,由此引出了我要说的话。那个你看成天使的魔鬼,我指的是,他从海滩污泥中捡起来的那个小贱人,”——说到这儿,她的一对黑眼睛直盯着我看,她的食指激动地朝上举着——“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有些贱东西,一时是死不了的。要是她还活着,那你们一定是想找到这颗无价的明珠,并且把她保护好的。我们也希望那样,使得他不会有机会再次落入她的手中。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正因如此,我才派人把你请来,让你听听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对于这样恶劣的一个小贱人,要是想让她吃到苦头,本来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听到这消息后,经过琢磨,我觉得应该告诉佩格蒂先生。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伦敦市区去找他。

    我说完后,他捂住脸,依然不出一声。我朝窗外望了一会,然后又看了看那几盆花草。

    “这件事你觉得怎么样,大卫少爷?”后来他终于问道。

    “我想,她还活着。”我回答说。

    “我不知道。也许这第一棍打得太重了,要是一时想不开——以前她时常说到蓝色的大海。这么些年来她老是想到大海,难道因为那是她未来的坟墓?”

    他一面琢磨,一面惶恐不安地低声嘀咕着,还在小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

    “不过,”他又接着说,“大卫少爷,我总觉得她一定还活着——不管我睡着时,还是醒着时,我都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她——一直以来,指引着我,支撑着我的,就是这个想法。所以,我决不相信我会受骗。不会!艾米莉一定还活着!”

    “你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肠的少爷!”他双手紧握住我的一只手说。

    “万一她要是来伦敦,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她想要隐姓埋名的话,哪儿还有比这座大城市更方便的啊。再说,要是她不

    愿回家,除了隐姓埋名躲起来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她不会回家,”他插了一句,一面伤心地摇着头,“要是她是自愿离家的,那也许会回来;可实情不是那样,所以她是不会回家了,少爷。”

    “万一她要是来到伦敦,”我说,“我相信,这儿有一个人,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更能找到她。你还记得——你要拿出坚韧不拔的精神来听我说,你得想到你的大目标!——你还记得玛莎吗?”

    “我们镇上的那个?”

    看他的脸色就够了,我不用再做别的回答。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见到过她。”他哆嗦了一下,回答说。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艾米莉从家里出走以前很久,就用汉姆的钱接济过她。你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相遇,在路那边的那间屋子里谈话时,她就在门口偷听来着。”

    “大卫少爷!”他吃了一惊,回答说,“就是下大雪那天晚上?”

    “是的,就是那天晚上。打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她。那晚跟你分手后,我本想回去同她谈谈,可是她已经走了。当时我不愿对你提起她,现在我也还是不愿意。不过她可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想我们应该跟她取得联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太明白了,少爷。”他回答说。这时,我们已经放低了声音,几乎像在窃窃私语了。往下我们就这样低声谈着。

    “你说你见到过她。你看你能不能找到她?我自己只能盼望碰巧遇上她了。”

    “我想,大卫少爷,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她。”

    “天已经黑了。我们既然碰在一块了,要不要现在就出去,看看今天晚上能不能找到她?”

    他表示同意,准备和我一起去。

    当我们走到离黑衣教士桥不远处时,他突然转过头来,指着街对面一个匆匆走过的独行女子。我立即就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们穿过街道朝她追去。这时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们离开人群,在一个较为僻静、没有什么人看到的地方跟她交谈,她也许会对我们这个迷途的姑娘多一点女人的关切。所以我就劝我的同伴,暂且别招呼她,先跟着她走。我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模糊的想法,想知道她去什么地方。

    佩格蒂先生同意我的意见,于是我们就远远跟着她。既不让她离开我们的视线,也决不走得离她太近,因为她时时都在朝四下里张望。有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也停了下来。

    她往前走了很远,我们依然跟着。看她那走路的样子,显然她要去一个固定的地点。由于这一点,加上她一直没有离开喧闹的大街,大概还有像这样跟踪一个人的特殊神秘趣味,使得我们一直坚持着最初的主张。到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冷僻昏暗的街道,这儿,喧闹声和人群都听不见、看不到了。这时,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跟她说话了。”于是我们就加快脚步,朝她赶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