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沮丧

    我乍一听到姨婆的消息,十分震惊,完全失去了常态;一等恢复了镇静,我就对狄克先生提议,先去杂货铺,占用一下佩格蒂先生最近空出来的那张床再说。

    我本想从狄克先生那儿打听一下,我姨婆怎么会一下子倾家荡产的,可是他却一无所知。这本是我早该料到的。有关这件事,他唯一能说得出来的是,前天我姨婆对他说,“我说,狄克,我把你看成是个能安处逆境、随遇而安的人,你真的是吗?”他就说,是的,他希望是这样。接着,我姨婆说,“狄克,我倾家荡产了。”于是他就说,“哦,真的!”然后姨婆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他听了非常高兴。后来他们就到我这里来了,路上还喝了瓶装的黑啤酒,吃了夹心面包。

    姨婆用茶匙喝着热麦酒,吃着往酒里蘸过的烤面包条,一副安闲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即便有点矫揉造作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

    “特洛,”她说,“一般说来,我是不喜欢生人的,不过,你知道吗?我见了你那个巴基斯,倒有点喜欢上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比得到一百镑钱还高兴呢!”我说。

    “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姨婆摸了摸鼻子说,“那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个怪名字的,真让我不明白。我总觉得,一个人生下来就叫杰克逊什么的,或者像这样一类的名字,要方便得多。”

    “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她有那名字,并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想也不是,”姨婆回答说,对我的说法勉强承认,“不过那名字实在让人难受。好在她这会儿叫巴基斯了。这名字倒还舒服点。巴基斯可真疼你呢,特洛。”

    “为了表明这一点,不管什么,没有她不肯做的,”我说。

    “我也相信,没有她不肯做的,”姨婆说,“这可怜的傻婆子,刚才一直说好说歹地求我,要我允许她把她的钱拿出来给我们——因为她的钱太多了。真是个傻婆子!”

    我姨婆确实乐得把眼泪都滴到热酒里去了。

    “她是已经出世的人中最让人可笑的一个。”姨婆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跟你那个娃娃一样的妈妈在一起,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她是所有人中最叫人可笑的人。不过这个巴基斯,可有许多好的地方!”

    她假装着大笑,乘机用手抹了抹眼睛。接着,又一面吃着烤面包,一面继续说着。

    “啊,我的天!”姨婆叹息着说,“我全知道了,特洛!你跟狄克出去时,巴基斯跟我说了不少事。我全都知道了。依我看,真不知道这般可怜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儿去。我真奇怪,她们竟没有对着壁炉撞出脑浆来。”姨婆说,她这种想法,可能是由于想到我的事情引起的。

    “可怜的艾米莉!”我说。

    “哦,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了,”姨婆说,“她还没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之前,就该想到了。吻我一下,特洛。你这么早就经历这种事,我真难过。”

    当我俯身过去要吻她时,她把酒杯顶住我的膝盖,把我拦住,接着说:

    “哦,特洛,特洛!那么你觉得你这是在恋爱了!是吗?”

    “哎呀,姨婆!”我叫了起来,脸涨得要多红有多红,“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爱那个朵拉?真的!”姨婆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东西非常迷人,是吗?”

    “我亲爱的姨婆,”我回答说,“她是怎样一个人,谁也想象不出来!”

    “哦,还不傻吧?”姨婆说。

    “傻?姨婆!”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朵拉傻不傻的问题,连一刹那都没有想过。我当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不过,因为完全是个新念头,所以我有点愣住了。

    “不轻浮吧?”姨婆问。

    “轻浮?姨婆!”在重复这种大胆的揣测时,我不由得怀着重复前一个问题时的同样感情。

    “好啦,好啦,”姨婆说,“我不过问问罢了,我并没有看轻她的意思。可怜的小两口儿!那么,你这是认为,你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要像两块好看的糕点,摆在晚餐席上那样过一辈子,是吗,特洛?”

    姨婆问我时,态度非常和蔼,口气非常温柔,一半开着玩笑,一

    半忧心忡忡,令我大为感动。

    “我知道,姨婆,我们还年轻,没有经验,”我回答说,“我得说,我们说的话,想的事,还有许多地方难免有些糊涂。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的确真心相爱。要是我认为,有一天朵拉会另爱别人,不爱我,或者我会另爱别人,不爱朵拉,那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我会发疯的!”

    “哦,特洛!”姨婆说,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严肃地微笑着,“瞎了眼啦,瞎了眼啦,瞎了眼啦!”

    “我认为一个人,特洛,”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性格虽然柔顺,用情却很至诚,这使我想起那个娃娃来。至诚,才是一个人应该寻求的,从而使一个人有所依靠,有所进步,特洛。得有专一的、彻底的、实心实意的至诚!”

    “要是你知道朵拉有多至诚就好了,姨婆!”我喊了起来。

    “哦,特洛,”姨婆又说,“瞎了眼啦,瞎了眼啦!”这时,不知为什么,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本该像云彩般掩护住我的东西,不幸已经缺失了。

    “不过,”姨婆说,“我并不是要让两个年轻人扫兴,弄得他们不高兴。因此,虽然这只是一种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之情,但是这种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往往——注意!我说的是‘往往’,不是‘总是’——归于泡影;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对待,希望有一天会有幸福的结局。不管怎么说,为了这个结局,我们有的是时间!”

    总的说来,这一番话,在如痴如狂的热恋情人听来,是不太舒服的。不过,我能对姨婆说出心事,我还是很高兴的,而且我还想到她已经累了,于是为她对我的这种关心,以及对我的其他恩惠,热诚地向她表示感谢,又对她温柔地道了晚安。于是她就拿起睡帽,到我的卧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痛苦啊!我想了又想,现在,我在斯潘洛先生的眼里,是个穷小子了,已经不是向朵拉求婚时我自己以为的样子。我应该把我现在的经济情况,如实地告诉她,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尽可以让她解除婚约。想到我在这漫长的习业期间,一点没有收入,我应该设法谋生,做点什么来帮助我姨婆才对,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我还想到,自己口袋里一文不名,穿着破旧的外衣,想要给朵拉买点小礼物都不可能,更不要说骑灰色骏马和其他的排场了!虽然我也知道,我净是这样念念不忘自己的苦恼,是卑鄙、自私的,为这我感到难过;但我对朵拉如此钟情,不由得不那么想。我没有多为姨婆想想,少想想自己,我知道,这很卑鄙。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自私,就是没法跟朵拉分开;要我把朵拉撇在一旁,去想别人,我办不到。那天晚上,我是多么伤心痛苦啊!

    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我第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是,设法取消我的学徒合同,看看能不能收回学费。

    我对斯潘洛先生提出这一要求,我会遭受多大的损失,谁也不知道。这就等于求他开恩,判我去充军,永远离开朵拉。

    “要求解除你的合同,科波菲尔?解除合同?”

    我态度坚决地对他解释说,除非我自己去谋生,要不,我真不知道今后我的生活所需打哪儿来。我说,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关于这一点,我特别做了强调,仿佛要对他暗示,将来我一定仍有资格做他的女婿——不过,在目前,我不得不靠自己想办法。

    “科波菲尔,听了你的话,我非常难过,”斯潘洛先生说,“难过极了。不过,不管你说的是什么理由,解除合同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不合乎我们这一行的程序。决不能随随便便开这种先例,这不合适。决不合适。”

    我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离开了事务所,朝寓所走去。这种失望的心情,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内疚,因为我知道,主要还是因为想到我自己引起的(虽然也总跟朵拉有关)。

    我正在设想遇到最坏的情况,考虑将来遇上最严峻的境况时该怎么办,后面突然驶来一辆出租马车,在我的跟前停了下来,我不由得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嫩

    的手从车窗中朝我伸出,一张脸望着我微笑。我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是它在那个有着宽大扶手的老橡木楼梯上回转过来的时候,是我把它那种温柔的美跟教堂的彩色玻璃联想在一起的时候。打那以后,我每看到这张脸,就有一种宁静和幸福的感觉。

    “爱格妮斯,”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哦,我亲爱的爱格妮斯,全世界的人中,见到你我最高兴了!”

    “这是真的吗?”她用热情友好的口气说。

    “我非常想跟你谈谈!”我说道,“只要见到你,我心里就不知轻松了多少!要是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①1,我谁都不想见,只想见你!”

    “什么?”爱格妮斯问道。

    “哦,也许先见一见朵拉。”我红着脸承认。

    “当然,我也希望,你先见朵拉。”爱格妮斯笑着说。

    “可是第二个就是你了!”我说,“你要去哪儿呀?”

    她要到我的寓所去看我的姨婆。爱格妮斯说,她这次来伦敦,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父亲也跟她一起来了,还有乌利亚·希普。

    “现在他们合伙了,”我说,“这个混蛋!”

    “是的,”爱格妮斯说,“他们来这儿处理一点业务,我也趁机跟着来了。你不要以为我这趟来,全是为了看朋友,完全没有私心,特洛,因为——我怕我的偏见太厉害了——我不愿让爸爸单独跟乌利亚一起出门。”

    “他还是照旧施加影响,要威克菲尔先生听他的吗,爱格妮斯?”

    爱格妮斯摇着头。“我们家已经大变样了,”她说,“你恐怕都不认得那可爱的老屋了。他们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问。

    “希普先生跟他母亲。他就住在你住过的那个房间里。”爱格妮斯说着,抬头看着我的脸。

    “他们住在我们家,主要的坏处是,”爱格妮斯说,“我不能像我盼望的那样,跟爸爸亲近了——乌利亚·希普老是插在我们中间——我不能像我想要的那样,紧紧护住他了(要是这种说法不算太过的话)。不过,如果有什么欺诈和阴谋想要伤害爸爸的话,我希望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最终能战胜世界上的一切邪恶和灾难。”

    一种我从来不曾在别人脸上见过的明媚笑容,突然消失了,甚至就在我想到,这笑容是多么美好,我过去对这是多么熟悉时,突然消失了。随着脸上神色的迅速变化,她问我说(这时我们很快要走到我住的那条街了),我知不知道我姨婆景况变糟的经过。我回答说不知道,姨婆还没有告诉过我,爱格妮斯就陷入了沉思,我似乎觉得,她挽着我的胳臂在颤抖。

    我们来到寓所,只见姨婆独自一人,神情有些激动。原来她跟克拉普太太刚发生过争执,事端是有关一个抽象的问题:这套公寓房里住女眷是否合适。

    我们开始谈起了姨婆的损失,我就把当天上午我所做的事告诉了她们。

    “你考虑得太不周到了,特洛,”我姨婆说,“不过用意是好的。你是个心地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我得说青年了——有了你,我感到很骄傲,我亲爱的。这真是太好了。好吧,特洛,爱格妮斯,现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来谈谈贝特西·特洛伍德的情况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爱格妮斯的脸色发白,非常留神地看着我姨婆。姨婆用手拍着她的猫,也很留神地看着爱格妮斯。

    “贝特西·特洛伍德,”我姨婆说,有关钱财的事,她原本是从来不对人说的,“我说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亲爱的,我这是说的我自己——她有过一些财产。究竟有多少,这没有关系,反正够她生活的。而且还有得多。因为她积攒下一点,加上去了。有一段时间,贝特西把钱都买了公债;后来,她听从她的业务代理人的话,投资在用地产做抵押的贷款上。这项投资很好,她获利不少,直到全部收回贷款。我在谈到贝特西时,是把她当成一条战舰来看的。好了,这时贝特西得四下里看看,寻找新的投资路子了。当时,她认为自己比她的业务代理人还精明了,因为她觉得她的业务代理人——我说的是你父亲,爱格妮斯

    ——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精明了。所以她就想到亲自来处理投资。”姨婆说,“于是,她把资金投到国外市场上。最后,证明这个市场十分糟糕。一开始,她投资打捞沉船,也就是打捞财宝,”我姨婆解释说,揩了揩鼻子,“结果又赔了。后来在矿业上又吃了亏。最后,为了想挽回败局,她又在银行业投资,又赔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根本闹不清银行股票还值多少钱,”我姨婆说,“不过我想,最低票面价值总是有的。可是,那家银行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只知道,它一下垮了,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说,它彻底倒了。永远也不会付,永远也付不出你那六便士了。可贝特西的六便士全在那儿啊。这就是我那六便士的下场。没什么可说的了,多说反而坏事,越说越糟!”

    姨婆就这样结束了她这番颇具哲理性的谈话,带着一副得意的神色看着爱格妮斯,爱格妮斯的脸上也渐渐恢复原来的颜色。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吗?”爱格妮斯问道。

    “我希望,说这些就足够了,孩子,”姨婆说,“要是还有钱可亏的话,那我敢说,事情绝不会就此终结。贝特西一定还会想法把这些钱同样亏个精光,给这个故事再加上一章的。不过,她没钱可亏了,因此,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听这番话的时候,一开始爱格妮斯是屏气敛息的。现在虽然脸上仍红一阵白一阵,不过呼吸渐渐地自在多了。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我认为,她怕她那位不幸的父亲,多少应该为这事负责。我姨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笑了起来。

    “我一直在想,特洛,”爱格妮斯迟疑地说,“要是你有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爱格妮斯。下午四五点钟以后,我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早上一早,我也有空闲时间。不管怎么样,”我说,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在伦敦的大街上到处溜达,在诺伍德路上来来去去,觉得有点脸红,“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我想,你要是有个当秘书的事儿做,”爱格妮斯走到我跟前,低声对我说,她的口气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关心,直到现在仍在我耳边回响,“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亲爱的爱格妮斯?”

    “因为,”爱格妮斯接着说,“斯特朗博士已经照他原来的心愿退休了,住到伦敦来了。我知道,他曾问过我爸爸,能不能给他推荐一个秘书。你想,他要是能有个他从前的得意门生在他身边,那不比任何别的人更好吗?”

    “亲爱的爱格妮斯!”我说,“要是没有你,我能做得了什么啊!你永远是保护我的吉神。我早就对你说了,对你,我心里一向都是这样想的。”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

    “我想,”爱格妮斯的脸色一下变白了,说,“这是爸爸。他答应我说,他要来的。”

    我打开门,进来的不仅有威克菲尔先生,还有乌利亚·希普。我有一些时候没有见到威克菲尔先生了,听爱格妮斯说了以后,我原本已经料到,他一定有了很大变化,可是没有想到,他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说,威克菲尔!”我姨婆说,这时他第一次抬起头来望着她,“我正在告诉你女儿,我是怎样亲自处理自己的资金的,因为你在业务上已经愈来愈生疏,所以我就不愿把钱交给你管理了。我们正在一块儿商量今后的办法,商量得很不错,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的意见是,爱格妮斯一个人,就抵得上你们整个事务所。”

    “要是允许我这个卑鄙的人冒昧插上一句的话,”乌利亚·希普扭了扭身子,说,“那我得说,我完全赞同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说法。要是爱格妮斯是个合伙人,那我就太高兴了。”

    “你自己是个合伙人了,你知道,”我姨婆回答说,“我想,你大概够称心了吧。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客气,希普先生在回答时,很不自在地抓紧他拎着的那只蓝提包,回答说,他很好,谢谢我姨婆,希望她也这样。

    “还有你

    ,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接着说,“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科波菲尔先生。”这话我倒相信,因为他说起这个来,好像津津有味似的。“眼下的情况,并不是你的朋友们希望你遇上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要造就一个人,靠的不是钱,得靠——到底靠什么,我能力太卑微,实在没有本领表达,”乌利亚谄媚地一扭身子说,“不过靠的不是钱!”

    说到这儿,他跟我握手,不过不是平常的握法,而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像握住水泵的手柄似的,握住我的手上下摇动,看来他显得有点怕我。

    “乌利亚·希普让我大大地省心了,”威克菲尔先生说,用的是呆板的声调,“有这样一个合伙人,我精神上的重担就放下了,特洛伍德。”

    我知道,这些话全是那只红狐狸撮弄他说的,意在要威克菲尔先生自己出来,证实他的那些弄得我一夜没有睡好的话没有错。我又看到他脸上那种让人讨厌的笑容,也看到他那么留神地注视着我。

    “你走不走,爸爸?”爱格妮斯焦灼地说,“你跟特洛和我一块儿走回去,好不好?”

    我相信,要不是乌利亚先有举动,威克菲尔先生一定会先看看这位大人物的脸色,然后才回答的。

    “我已经跟人约好了,”乌利亚说,“是业务上的事。要不,我一定乐意跟我的朋友在一起。不过,我让我的合伙人代表本事务所好了。爱格妮斯小姐,再见!科波菲尔少爷,再见!向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致以我卑微的敬礼。”

    说完这几句话,他用大手向我们送了一个飞吻,又像个假面具似的朝我们瞟了一眼,接着便退出去了。

    我们坐在那儿,谈起在坎特伯雷时的愉快往事,谈了有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先生现在单独跟爱格妮斯在一起了,过不多久便有些恢复往日的神态,不过总有着一种永远摆脱不了的沮丧。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起来了。当他听到我们追忆起旧日的那些生活琐事时,有许多他都记得很清楚,显然显得很高兴。他说,这会儿又像回到只有爱格妮斯和我跟他相伴的那些日子了,他真希望老天爷永远别让那种日子改变。我确信,爱格妮斯那温柔平静的脸,她往他胳臂上一碰的手,对他都有影响,能在他身上显出奇效。

    我姨婆(这段时间里,她差不多一直跟佩格蒂在里面的房间里忙碌着)不想陪他们去他们的住处,但一定要我陪了去,所以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在那儿吃了晚饭。饭后,爱格妮斯像从前一样,坐在父亲的身边,为他倒酒。她倒多少,他就喝多少,并不多要——像个小孩似的。暮色渐渐降临,我们三人一块儿坐在窗前。到了天快黑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爱格妮斯为他垫好枕头,弯腰在他身上俯了一会儿。当她回到窗子跟前时,天还不太黑,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我祈求上苍,永远不要让我忘记这位有着爱心和忠诚的好姑娘。因为如果我忘了,我也就快完了,那样我就更渴望记住她了!有了她这样的榜样,我就有了良好的决心,使我的软弱变为坚强,我头脑中混乱的热情和不定的目标,在她的指点下,便有了方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在指点我时,是那么谦逊,那么温柔,连规劝我的话都不肯多说——因此,我这一辈子所以还能做一点好事,所以没有做什么坏事,我真诚地相信,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

    我们在黑暗中坐在窗前。她对我谈起了朵拉,听我称赞朵拉,她也称赞朵拉。她在朵拉那小仙女的身上,洒上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拉在我眼中,更觉得可贵,更觉得天真!哦,爱格妮斯,我童年的姐妹啊,要是当时我就知道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我下楼出门时,看到街上有个乞丐。当我掉头望着窗口,想着爱格妮斯那天使般的恬静眼神时,那个乞丐,像那天早上的回声似的,嘟囔了一句,使我大吃一惊。他嘟囔的是:

    “瞎了眼啦!瞎了眼啦!瞎了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