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艾米莉
斯蒂福思家有个男仆叫利提摩,据说通常总是侍候斯蒂福思,是他在上大学时雇的。这个男仆,在外表上是个体面的样板。我相信,在他那种地位的人中,再没有外表比他更体面的了。他寡言少语,步履轻捷,态度安详,举止毕恭毕敬,善于察言观色,用得着他时,总在眼前,用不着他时,永不靠近。不过最值得重视的是他的那份体面。他脸上不见柔顺,脖子直挺僵硬,头上平整光滑,短发紧贴两鬓,说话低声下气,有把S这个音发得特别清楚的习惯,好像这个音他比哪一个人都用得多。不过他能使他有的每一个特点都变为体面。
斯蒂福思真是无所不知。利提摩替我们备好马,斯蒂福思就教我骑马。利提摩替我们准备好剑,斯蒂福思就教我击剑。利提摩替我们准备了拳击手套,我就在这同一位老师指导下,开始学习拳击。斯蒂福思认为,我在这些技术方面全不在行,我丝毫都不在乎,可是在体面的利提摩面前显得外行出丑,我可怎么也受不了。我没有理由相信利提摩本人会这些技艺,由于他那体面的睫毛一根也没有颤动,他决不可能使我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不论在什么时候,当我们在练习时,只要有他在场,我就觉得自己是人类中最稚嫩、最没经验的一个。
我特别详细地讲述了这个人,是因为当时他对我产生了特殊的影响,还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星期过去了,我觉得过得非常愉快。因为玩得神魂颠倒,可以想象,一个星期过得很快。由于这给了我这么多更好认识斯蒂福思的机会,同时使我对他赞赏的地方不止成百上千,所以在这个星期终结时,我只觉得跟他相处的时候,好像要比这长得多。他那种把我当成玩物似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比起别的任何态度来,都更合我的心意。这使我想起我们旧日的交情,仿佛这是旧日交情自然的延续,这也让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变。
他决定跟我一起去乡下一趟,而我们动身的日子也到了。开始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把利提摩也带上,可是最后决定把他留在家里。这位体面的人,不管要他做什么,他总是称心满意的。他把我们的手提箱放置在将要带我们去伦敦的小马车上,他放得那么妥帖稳固,仿佛要让它们经得起千百年的颠簸震动似的。我给了他一笔自觉太少的赏钱,他神态非常平静地收下了。
我这样风光地回到旧日熟悉的地方,都有些什么感想呢?这我就不打算多说了。我们是搭邮车去的。我记得,我甚至为亚茅斯的名声担心,因此,当我们乘车穿过它那昏暗的街道前往小旅馆时,听到斯蒂福思说,据他看来,这是个有趣、奇特、罕见的黑洞,我感到大为高兴。一到旅馆,我们就上床睡觉了(当我们经过我的老友“海豚”的门口时,我看到那儿放着一双肮脏的鞋子和鞋罩),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很晚。斯蒂福思的兴致很高,我还没起床,他就独自去海滩散步了,说他已经跟当地的半数船民认识了。他还说,他看到了
远处的一座房子,烟囱在冒烟,他认定,那一定是佩格蒂先生的房子。他还告诉我,他很想去那儿,进屋去对他们发誓说,他就是我,长得他们都认不出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那儿,把我介绍给他们呀,雏菊?”他说,“我完全听你的,你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哦,我想过了,今天晚上去最好,斯蒂福思,那时候他们正好都围炉坐着。我想要让你在那个家温馨舒服的时候看到它。那真是个非常奇妙的地方。”
“就这样吧!”斯蒂福思回答说,“今天晚上去。”
“我告诉你,我要一点不让他们知道我们已到这儿,”我高高兴兴地说,“我们得给他们一个冷不防。”
“哦,那当然!不给他们一个冷不防,”斯蒂福思说,“那就没有趣味了。让我们去看看这些当地人的原形本色吧。”
“尽管他们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接着说。
“哟!你这是怎么啦!你记起我跟罗莎的拌嘴了吧,是吗?”他迅速地朝我看了一眼,叫了起来,“那个该死的丫头,我还真有点怕她。我觉得她就像个小妖精。不过别理会她。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呢?我猜你是要去看看你的保姆吧?”
“哦,没错,”我说,“我得先去看看佩格蒂。”
“好吧,”斯蒂福思说,看了看自己的表,“要是我把你交给她,让她抱着你哭上两个小时,这总该够了吧?”
我笑着回答说,我想,有两个小时大概总够了。不过他也得一起去,因为他会发现,他的名声早在他来之前已经传到这儿,几乎也跟我一样,是个大人物了。
“你想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斯蒂福思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吧。两个小时后,我一准出场,而且你要我怎么出场都可以,悲剧也行,喜剧也行。”
我详细告诉他,怎么能找到往来于布兰德斯通和别处的马车夫巴基斯先生的住处。跟他这样约定后,我就独自出去了。
佩格蒂正在那间砖铺的厨房里做饭。我一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了,问我有什么事。我面带笑容地看着她,她却面无笑容地看着我。我虽然从来不曾间断过给她去信,但我们毕竟有七年没有见面了。
“巴基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故意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他在家,先生,”佩格蒂回答说,“不过他害了风湿病,躺在床上呢。”
“他现在还去布兰德斯通?”我问。
“他身体好时还常去。”她回答说。
“你也曾去过那儿吗,巴基斯太太?”
她更仔细地朝我打量着,我注意到,她两只手很快地往一起合拢。
“因为我想打听一下那儿的一座房子,他们叫它——叫它什么来着?——哦,叫‘鸦巢’。”我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犹疑不决地伸出两手,仿佛要把我推开似的。
“佩格蒂!”我对她喊道。
她大叫了一声 :“我的宝贝孩子!”接着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接着我上楼看望了巴基斯先生。
我把斯蒂福思要
来的消息告诉了佩格蒂。没过多久,他就来了。尽管斯蒂福思只是我的要好朋友,不是她亲身受惠的恩人,但是我深信,佩格蒂无论如何都会同样以最大的感激和热情来接待他的。而斯蒂福思的平易近人、精力充沛、性格活泼、态度和蔼、面貌俊秀,以及不管什么人,只要他喜欢就合得来的天性,还有他那善于随人之意、投人所好的才能,只有五分钟的工夫,就使得佩格蒂对他完全倾倒了。单是他对我的态度,就足以赢得佩格蒂的好感。综合以上种种原因,我衷心地相信,那天晚上在他离开这个家之前,佩格蒂已经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他跟我一起留在那儿吃晚饭。
“当然啰,”他说,“我们在这儿停留期间,你就在这儿过夜,我住旅馆。”
“可是我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回答说,“结果分开住,这好像不够朋友吧,斯蒂福思。”
“嗨,老天在上,你按理本该住在哪儿?”他说,“‘好像’比起这个来,算得了什么呀?”于是,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他一直保持着他的这种讨人喜欢的做法,直到最后一刻,即直到八点钟,我们动身去佩格蒂先生的船屋。
还在外面时,我们已经听到一片嗡嗡之声,一进屋内,就听到一阵鼓掌声,我吃惊地发现,这掌声竟是从一向闷闷不乐的葛米治太太那儿发出的。不过,兴高采烈的并不是只有葛米治太太一个人。佩格蒂先生也是满面春风,扬扬得意,尽情欢笑着,还大张着粗壮的双臂,仿佛正等待小艾米莉投入怀中。汉姆的脸上则表情复杂,既有赞赏、又有狂喜,还有跟他那张脸颇为相配的傻头傻脑的羞怯:他正握着小艾米莉的一只手,好像要把她介绍给佩格蒂先生。小艾米莉自己则满脸通红,又羞又怯,但是看到佩格蒂先生高兴,她也高兴了,这从她那喜悦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正要从汉姆身边往佩格蒂先生怀里扑去时,被我们的进来给止住了(因为她第一个看到我们)。我们从黑暗寒冷的夜色中走进这温暖明亮的屋内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站在后面的葛米治太太,像个疯女人似的一直在鼓掌。
我们一进去,这幅小小的画面立刻就消失了,真让人疑心,这幅画面是否真正存在过。我来到这家惊呆了的人中间,跟佩格蒂先生面对面地站着,朝他伸出了我的手,这时汉姆嚷了起来:
“大卫少爷!是大卫少爷!”
我们大家立刻就握起手来,互相问好,双方都说能在这儿会面真是高兴极了,紧接着,全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佩格蒂先生见了我们,是那样得意和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握手,然后又跟斯蒂福思握手,握了又跟我握,把自己的头发抓得满头蓬乱。他那样高兴得意,大笑不止,看到他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哎呀,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已经长大的先生,今儿晚上你们来到这儿,”佩格蒂先生说,“这可是我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的好事啊!我相信,
这没错!艾米莉,我的宝贝,上这儿来!上这儿来!我的迷人的小美人!这位是大卫少爷的朋友,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常听说的那位先生,艾米莉。他跟大卫少爷一起看你来了。今儿晚上,是你舅舅一辈子从头到尾顶顶快活的晚上,别的日子全都滚蛋吧,去他的!”
佩格蒂先生一口气发表完这篇演说后,就非常热情欢快地用两只大手捧起艾米莉的脸,一连吻了十来次,接着又怀着得意和温存的疼爱,把它搂在自己宽阔的胸口,用手轻柔地拍着,仿佛那是一只女人的手似的,然后才放开她。当她跑进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去时,佩格蒂先生朝我们周围的人看着,由于过分的激动和高兴,他热得满脸通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汉姆坐在那儿冲我们咧嘴直笑,我想,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嘴咧得像现在这么大过。
“你猜怎么着,就是这个活宝水手,不管干什么,不管去哪儿,”佩格蒂先生说着,脸上的喜色如同正午的太阳,“他的心全都悬在我们的小艾米莉身上了。他到处跟着她,成了她的跟班,连吃饭的胃口都快倒光了。末了,他总算让我明白毛病出在哪儿啦。你们知道,这会儿我当然盼望我们的小艾米莉顺顺当当地出嫁。不管怎么看,我都盼望能见到她嫁给一个有权保护她的老实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多久会死去;不过我知道,不定哪一夜,在亚茅斯的海面上,狂风把我的船掀翻,我从顶不住的浪头上最后看一眼市镇上的灯光时,想到‘岸上有个人,对我的小艾米莉忠实得像钢铁,上帝保佑她,只要那人活着,什么坏事都不敢碰一碰我的艾米莉’,我就可以安心地沉下去了。”
佩格蒂先生怀着淳朴的真诚挥了挥右臂,仿佛跟市镇上的灯光最后挥手告别,然后跟汉姆的目光相遇,互相点了点头,又同刚才一样接着说:
“得!我劝他自己跟艾米莉去说去。可别看他个子这么高大,却比个小孩还要害臊,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说,于是只好我去说了。‘什么!他呀!’艾米莉说,‘我跟他熟悉这么多年了,我也很喜欢他。哦,舅舅啊!我可决不能嫁给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听了这话,吻了吻她,没说别的,只说:‘我的宝贝,你实话实说,很对,你自个儿选吧,你跟小鸟一样自由哪!’跟着我就对汉姆说了:‘我是巴望事儿能办成的,可是没能成功。不过你们俩还要跟从前一样 ;我要对你说的是,你待她还要跟从前一样,要像个男子汉。’他握握我的手,‘我一定会的!’他说。他果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两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家还跟从前一样。”
随着叙述的不同阶段,佩格蒂先生脸上的表情有过不同的变化,现在又完全恢复原先那种扬扬自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了。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把另一只手放在斯蒂福思的膝盖上(放之前,先往手心吐了吐唾沫,表示更加郑重其事),分别对我们两人说了下面的话:
“突然有一
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艾米莉下班回来,他也跟她一起回到家里!你们会说,这有什么。对,是没什么,每逢太黑了,他就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不但天黑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有不照顾她的。不过今晚这个驾船的小伙子,却牵着小艾米莉的手,欢天喜地地对我大声嚷嚷说:‘你瞧,这个人就要做我的小媳妇了!’小艾米莉则半大胆半害羞,半笑半哭地说 :‘没错,舅舅!要是你允许的话。’——要是我允许!”佩格蒂先生高兴得使劲点头说,“天哪,好像我会有别的主张似的!——‘要是你允许,那我得说,这会儿,我的心冷静下来了,我也想得比较清楚了,我要尽力做他的一个好媳妇,因为他是个可爱的好人!’跟着,葛米治太太就像看到一出好戏似的,鼓起掌来了。就在这时候,你们两位进来了。好啦!谜底揭开了!”佩格蒂先生说,“你们进来了。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这就是要娶小艾米莉的那个人。一到她学徒期满,就娶她。”
接着,佩格蒂先生便到我住的那个房间,去叫小艾米莉了。开始,小艾米莉怎么也不肯出来,后来汉姆也去了。没过多久,他们就把她带到了火炉旁。她显得既惊惶又害羞——不过看到斯蒂福思对她说话那么温柔,那么恭敬,也就很快定下心来,不那么拘束了。斯蒂福思多有技巧啊,凡是会让小艾米莉受窘的话,他一概不提,而且跟佩格蒂先生大谈大船、小船、潮汐、鱼类。他又跟我提起那次在萨伦学校见到佩格蒂先生的事,还说他非常喜欢这座船屋和里面的一切,他一直那么轻松自如地高谈阔论着,直到一步步把我们全都带进魔圈之中。接着,我们大家也都无拘无束地谈论起来。
的确,那整个晚上,艾米莉都没说多少话,可是她却留心看着、听着,她的脸上神情兴奋,十分迷人。斯蒂福思讲了一个船只失事的凄惨故事(这是他跟佩格蒂先生的谈话引起的),他说得那么活灵活现,像是亲眼目睹一般——小艾米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好像她也看到似的。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下,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有趣的历险故事。他说起来眉飞色舞,好像这故事对他也像对我们一样新鲜似的——小艾米莉乐得大笑,笑得整个船屋都发出优美的回声。
“一个最迷人的小美人!”斯蒂福思挽着我的胳臂走在路上时说,“嗯,他们这地方真怪,他们这些人也很怪,跟他们交往,很有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们的运气还真好,”我回答,“正好碰上他们订婚的欢乐时刻!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这样快乐过。像我们这样,能看到这种情景,能分享他们淳朴的欢乐,真让人高兴啊!”
“那个蠢家伙配不上这个姑娘,是不是?”斯蒂福思说。
他刚才对汉姆、对他们所有的人,都那么亲热友好,现在竟会说出这样出人意料、冷酷无情的话来,我听了不觉一惊。不过当我急忙转头朝他一看,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时,我就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