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识世事

    当我回顾久远的过去,追忆起自己童年那段浑噩岁月时,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个是满头秀发、体态仍如少女的母亲,一个是毫无体态可言的佩格蒂。佩格蒂的眼睛黑极了,黑得几乎使整个眼睛四周的脸都映黑了。她的双颊和两臂则既红又结实,因而使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而偏爱去啄苹果呢?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两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给她念了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要不定是这可怜的人听得过于认真了,因为我记得,待我念完以后,她竟然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认为鳄鱼是一种蔬菜。这时我已经念得很累,困极了。可是,这次作为一种特别优待,我已得到母亲允许,可以坐到她从邻居家消夜回来,(当然啦)我宁可坐在这儿困死,也不愿上床去睡。可我当时实在困极了,只见佩格蒂变得越来越大,大得都不成样子了。我用两个食指使劲把眼皮掰开,坚持着看她在那儿做针线活,看她那一小块用来擦线的蜡头儿——它已经用得很久了,浑身上下全是皱纹!看她那皮尺“住”的草顶“小房子”,看她那绘有圣保罗教堂(有一个红色的圆屋顶)带滑盖的针线匣子,看她手上戴的铜顶针,看她本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当时简直困极了,我知道,要是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完了。

    “佩格蒂,”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

    “天啊,大卫少爷,”佩格蒂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她回答时显得这般吃惊,把我都给吓清醒了。接着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儿尽头了。

    “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呀,佩格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的样子不同,不过在另一种美里,她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在我们那间客厅里,有一张红色天鹅绒面子的脚凳,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依我看来,那脚凳的底色跟佩格蒂皮肤的颜色是一样的,虽说凳子光滑,佩格蒂粗糙,不过这没有多大关系。

    “说我漂亮,大卫!”佩格蒂说,“啊哟,没有的事,我的宝贝!可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的呢?”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定不能同时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是吗,佩格蒂?”

    “当然不能!”佩格蒂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要是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那你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这可以吗,佩格蒂?”

    “可以那样,”佩格蒂说,“要是你想那样做,亲爱的。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呢,佩格蒂?”我问道。

    我一面问她,一面还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这么好奇地看着我。

    “我的看法是,”佩格蒂犹豫了一下,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重又做起针线活来,然后接着说,“我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有关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一点。”

    “我想,你没生气吧,佩格蒂?是吗?”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问道。

    我真以为她生气了,看上去她对我很冷淡,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接着她便把针线活(她自己的一只袜子)放到一边,张开双

    臂,把我满是鬈发的头使劲抱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使了很大的劲,因为她很胖,穿上衣服后,任何时候只要稍一使劲,她的长外衣背后的纽扣就会绷飞几颗。我记得,那天她搂抱我时,就有两粒纽扣一直飞落到小客厅的那头去了。

    “现在你再给我讲讲饿鱼的故事吧,”佩格蒂说,她连鳄鱼的名字也还没能完全说对,“因为我还没有听够呢。”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佩格蒂的神情那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振作起精神,开始重又念起那些怪物的故事来,念到我们让鳄鱼把蛋留在沙子里,让太阳去孵化;然后就躲开它们,在它们周围绕圈子,用这来作弄它们,因为它们身子很笨,转弯很不灵活;我们还像土人一样下水追它们,用削尖的木棍捅进它们的喉咙。总之,我们对鳄鱼进行了一切惩罚。至少我是那么做了。不过我对佩格蒂有点起疑,发现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用针扎自己的脸和手臂的各个部位。

    我们讲完了鳄鱼的故事,就开始讲起鼍龙来,这时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急忙跑到门口,是我母亲回来了。我觉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有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个星期天,他曾陪我们一起从教堂回来。

    当我母亲在门旁弯下身来搂着我亲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国王更有特权的小家伙——或者是类似这样的话;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才领悟他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嫉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我尽力把它推开。

    “哎,大卫!”我母亲阻止说。

    “是个乖孩子!”那个男人说,“他这样爱自己的母亲,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脸上有这样美丽的颜色。她只是温和地责备我有失礼貌。她把我搂着,紧贴在自己的披肩上,一面转过身去感谢那位男人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他伸出手去,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时,我觉得她朝我看了一眼。

    “让我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子把头俯到——我看到了——我母亲的小手套上时,说道。

    “再见!”我说。

    “好!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说,“握握手!”

    这时,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中,我便朝他伸出左手。

    “哦,伸错手了,大卫!”那男人笑了起来。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可是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给他。我还是朝他伸出了左手,他也就带着亲热的样子握了握这只手,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接着便走了。

    这时,我看见他在庭院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从来不敢自夸,自己擅长于记日子。不过我又看到他来到教堂里,然后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这一次,他还进了我们家,看了摆在我们家小客厅窗口上一盆极好的天竺葵。我觉得

    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临走之前,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母亲便采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谋得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只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了去。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舒适,就连那匹马,自己也像很喜欢让人骑似的,它站在花园的门口,又是喷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亲便打发我上楼去,让佩格蒂把我打扮一番。这时谋得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马,把马缰拢在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步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边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佩格蒂和我从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着他们。还记得,他们俩一边溜达,一边仿佛非常仔细地在察看他们之间的那些蔷薇。这时,佩格蒂原来那天使般的脾气,突然变得粗暴起来,猛地使劲梳我的头发,还梳错了方向。

    谋得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骑马一路小跑前去。谋得斯通先生毫不费劲地用一只胳臂搂着我;我认为,我往常并不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没能定下心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时地转过头去朝上看他的脸。他有着那种浅浅的黑眼睛——我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说明那种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它出神的时候,似乎由于某种光线特殊的关系,变成了斜眼,有时看上去仿佛像整个五官都不端正似的。我偷着朝他看了好几次,一看到他的这种样子,就产生一种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纳闷,他想得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现在从近处看,比我原先认为的更黑更浓。他的脸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浓黑胡子的茬儿,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以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他那白色、黑色、棕色的肤色——他那该死的肤色,一想起他来,就要骂他该死的——使我觉得,虽说我对他存有疑虑,他还是个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张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谋得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有呢!”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

    “这是大卫。”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

    “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谋得斯通先生说。

    “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

    “昆宁,”谋得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呢!”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可是当望远镜放到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说看见了——后来我们就回到旅馆吃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烟——我心里想,从他们那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看,打从这两件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穿上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抽烟了。我还不该忘记,那天我们还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们三人全都下到船舱,在那儿忙着摆弄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地在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照顾,那人的脑袋很大,满头红发,头上戴一顶闪光的小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斜纹布衬衣或背心,胸前用大写字母印着“云雀”两个大字。我原以为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姓名牌,所以他就把名字标在衣服上。但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这是那条船的名字。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个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亲打发我进屋去吃茶点后,她又和谋得斯通先生在蔷薇围篱旁散步。他走了之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经过情况,他们说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起来,并对我说,他们真不要脸,净在胡说八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的话让她高兴。

    我们做了这番谈话后,我就上了床,这时她到我床前来道晚安,现在我写的就是她来我床前的情景。她淘气地跪在我的床边,双手托着下巴颏,笑着说:

    “他们说些什么,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

    “那个迷人的——”我开始说。

    我母亲用双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绝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他们绝不可能说‘迷人的’,大卫。这会儿我知道了,绝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标致的’。”

    “不,不,决不会是‘标致的’。不是‘标致的’,”我母亲又把手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说。

    “是这么说的,‘那个标致的小寡妇’。”

    “这些不要脸的傻瓜!”我母亲叫了起来,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亲爱的大卫——”

    “嗯,妈。”

    “这话你可别告诉佩格蒂;她听了会对他们生气的,我自己听了就很生他们的气;我想还是别让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了;接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接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熟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佩格蒂对我提出的那个惊人的、大胆的建议,由于年代久远,我觉得这仿佛就发生在我和母亲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可实际上这大概是过了两个来月后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像先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旁边放着袜子、码尺、蜡头、盖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子,还有讲鳄鱼的书。这时,佩格蒂一连看了我几眼,又张

    了几次嘴,像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又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她只是要打哈欠,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最后终于用哄我的口气说:

    “大卫少爷,我带你去亚茅斯我哥哥家住两个星期,你说好吗?那不是很好玩吗?”

    “你哥哥是个有趣的人吗,佩格蒂?”我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佩格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那儿还有大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有汉姆跟你一起玩——”

    佩格蒂说的是她的侄子汉姆,这我在第一章中已经提到过,可她在这儿把他说得像是英语语法的一小部分了。

    她扼要地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我兴奋得脸都红了,于是便回答说,看来那儿确实很好玩,可是我母亲会怎么说呢?

    “我敢拿一个几尼打赌,”佩格蒂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咱们去的。要是你愿意,等她一回家,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

    “不过,我们走了,她怎么办呢?”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提出这个问题来问她,“她独自一个人没法过的呀。”

    如果说佩格蒂忽然要在那只袜子的后跟上找一个洞的话,那么那个洞一定小而又小,不值得补的了。

    “我说!佩格蒂!她独自一人没法过的,这你知道。”

    “哦,你这乖孩子!”佩格蒂终于又看看我说,“你不知道吗?她要去格雷珀太太家住两个星期。格雷珀太太家要来一大帮客人呢。”

    哦!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乐意去了。我急不可待地等着我母亲从格雷珀太太家(也就是前面说到过的那家邻居)回来,以便最后确定,我们是不是真能得到许可,去实现这个了不起的计划。然而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我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示,她马上就同意了。当天晚上就安排好一切,我在这两个星期中的食宿费用,一切照付。

    我们动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甚至连我也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了。而原来,我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这天快到来的,还有点怕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其他自然灾害,弄得我们走不成。我们乘的是一辆脚夫的马车,车子在早饭后就出发。要是允许我头天晚上不脱衣服,戴着帽子穿着鞋睡觉的话,不管跟我要多少钱我都肯花。

    回忆起当时我怎样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想到我竟会一点没有觉察从此我永远离开了这一切,虽然叙述起来似乎很轻松,可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感到很难过。

    我很喜欢回忆那段情景,当脚夫的马车停在大门前,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时,对我母亲,对这个以前从未离开过一天的老家,我心中的感激依恋之情油然而生,使得我哭了起来。我高兴的是,我记得我母亲也哭了,我还感到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还喜欢回忆起,当脚夫开始赶动马车时,我母亲突然跑出大门,叫他停下,为的是她要再吻我一次。现在,我老是喜欢回忆她的脸贴上我的脸吻我时,她所表现出来的亲热和慈爱。

    当我们离开站在路旁的母亲出发时,谋得斯通先生来到她的跟前,好像是在劝她不要这么动感情。我避开车篷向后张望,心里嘀咕,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格蒂也从另一边往后张望,她好像很不满意,这从她带回车中的脸色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