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乱秦(四)
虽说在小辈面前,项梁素来是个不苟言笑,也不够和蔼亲切的长辈,但身为最小的孩子,又是女儿身,楚意不止在家中受尽父母兄姊的疼惜怜爱,她自幼时起的精灵聪敏,比起顽劣不训的项藉,有时候更加让项梁看着顺眼。从小到大,她对这个严肃刚毅的长者惯是又敬又怕,更觉得他像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在父母离去后,和兄姊一起为她撑起了新的天空。
少小不知珍惜,如今竟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楚意从屋里等到院子里,等得焦心不已,也不见去探寻燕离消息的伯兮回来,赵高对她已是百般防备,所有政务战报皆不叫透给她半点风声,连范于和子檐也不得轻易入宫见她,若非还能仰仗着燕离和伯兮两个,她便要真成了两眼一抹黑的傻子。
六国卷土重来,大敌当前,为防城中有人与外地内外勾连,赵高命阎乐全城戒严,方圆百里之内严防死守,每处城门都有人进行搜身问话。所以像燕离和伯兮这般随身带着兵刃凶器的侠义之辈,要入城委实要花费一番功夫。楚意直等到了第三天的午后,才等到他们两个前后脚地回来。
这两夜楚意连宿噩梦,适才刚刚午睡了一会儿,又被梦魇惊扰,起身时大汗淋漓,惊魂难定,正捧了一盏公羊溪刚熬好的安神汤,耐着性子听燕离说着近日遭遇:“我去到那里,先在濮阳见了少主,才知那李斯的儿子李由增援迟了一步,导致少主孤立无援,失了城阳守地。然少主也想暗中命人和夺下城阳的敌将联络,谁知那厮见也不见就将少主派去的人一一杀了。待我携了小君的书信去见,竟也不信我的,把我给撵了出去。”
楚意惊问:“夺下城阳的是谁?”
燕离答:“就是武信君的侄儿项羽、武安侯刘邦二人。”
楚意断言:“阿籍认得我的笔迹,赶你之人必不是他,只这刘邦又是何人,我怎么从前从未听过项氏山庄或者我家有这号人物?”
燕离轻蔑地嘿嘿笑了两声,“我都打听清楚了,这厮是沛县人氏,原不叫这个,在家行三,人们叫他刘季也叫他刘老三,混了个泗水亭长度日,后来趁着陈胜吴广那两个闹起来,他也顺势而起,斩杀沛县县令,自号沛公,刘邦这个名字也是那时起的。听说这人在当地本来是个泼皮无赖,贯会骗吃骗喝,难怪一得势就这般目中无人。”
“原
来是他,竟然是他!”楚意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那就怪不得要赶你出来了,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并且还要回去将他和他妻妹对我做的那些丑事抖落出来,我兄长和阿籍还不揭了他的皮!后来呢,你还是没见着项伯父么?”
“正说这个呢。”燕离皱着眉,挠头道,“少主知道与他们联络不通后,便叫我暂随军开拔,绕走武信君驻守的定陶,谁道我军刚至阵前就中了武信君的伏击,少主被迫带兵应战,突出重围后,即刻叫我再去见武信君。等我好不容易趁夜和武信君说上了话,他正瞧着夫人的书信,只喝了口案上的茶便忽然吐了血,腹痛如绞,顷刻就咽了气。我还未来得及验那茶水,外面就冲进来些兵鲁子,一口咬定是少主派我来害的武信君,非要杀我。我赶紧逃回少主营下,他们那边就吹了号角,倾力来犯。”
楚意心下沉了沉,坐在座上只觉头晕眼花,连汤碗都差点端不住:“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那公子如何,这口黑锅就这么扛下来了么?”
“不扛又能如何,敌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少主底下兵强马壮,而他们才失了主将,六神无主,只知道逞勇斗狠,哪里还有嬴面,只恐怕这些天少主已收复了定陶,继续攻伐。我回来的时候少主命我带信给小君,这一战若想兵不血刃恐怕难了,只教小君早做打算,要么退离咸阳,要么,擒贼擒王。”
楚意旋即会意,“眼下阿籍尚不知他对面的是我夫君,我也不知我兄长和阿姊何在,不然他那只知道横冲直撞的性子,指不定是要被刘邦那个老无赖牵着鼻子走还不自知的。”想了想,又和公羊溪一起找出地图卷轴来展开,“公子顾着我,必然不会主动攻楚,而离定陶濮阳最近的便是赵地,想来公子若继续进军,便只有调头直逼赵王去了。小燕,这些日子你就在城中,战报朝事一概都来知会我一声。”
果然如楚意所料,胡亥对外道是楚军大将皆已阵亡,楚国暂不足为惧,堵住麾下苏角等人的嘴后,便下令全军渡河北进,与尚在北边以边防五十万大军攻打赵地的王离汇合,齐攻赵国。
然而原本王离军在前进攻赵地,一直未果。胡亥想到有一处彭城,远离关中,而北有燕齐,不甚安定,但若能破之,势必可败赵国。他便仔细考虑着,若此时自己去往彭城,如短时间内未
攻下,后备粮草必然吃紧。
要是一味的孤军深入,粮道必为占足了守军优势的赵军所扰,而若放任王离独自攻赵,分兵不如合,分则容易被各个击破。而王离放弃赵国,一起来对付彭城,后方则为赵国断。
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反要落个全军覆没。
幸而王离还算有几分家门遗才,想到赵内部暗施拉拢,诈为伪帝书以招安了赵将李良。李良因为赵王武臣的姊姊跋扈,对其无礼,杀王姊以投靠秦军,击杀武臣。
不想赵国还有张耳为相,陈余为将,将相联手,败退李良。李良无路可退,只得反手投奔胡亥帐下。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胡亥自然不会放过,借机出兵,正面迎抗赵军,拿下邯郸,逼得张耳陈余护着新王赵歇撤入巨鹿城中,而王离则早已领兵在此等候多时,从后方包抄赵国的巨鹿城。
陈余作为赵军将领,统率士卒数万人驻扎在巨鹿城北。胡亥令王离、涉间为先锋,围攻巨鹿, 自己则驻守在巨鹿的南面,边为王离的军队护送粮草,边守护着王离侧翼,虎视眈眈,形成夹击之势。却也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像是在等待着甚么一般,不紧不慢地和赵军耗着。
楚意知道他要等的,应是赵王向各地诸侯义军求来的援兵。
然其他诸侯畏惧胡亥和王离所领的秦军威势,纷纷龟缩自守,不敢轻易增援。只在江东的项羽为项梁的死怪罪胡亥,誓要为叔父报仇,故此主动向新楚怀王请缨。怀王见他年轻,不肯委以重任,便令宋义为上将军,他和范增分别为次末二将,领六万兵马援赵。而后其他诸侯才慢吞吞地出了兵,从八方赶往赵地。
楚军北上,已是次年开春后。光明台重新种起来的桃树开了花,在一片灼灼芬芳里,楚意闲来无事,怕太阿剑久置于匣中积了灰,便亲自取来擦拭。正好开春后光明台也没来得及打扫,便和公羊溪他们一起,大开了中门角门,大张旗鼓地清扫起来。
“虞姊你是不晓得,楚国那个叫宋义的上将军竟是个胆小如鼠的夯货,才至安阳,就被少主领着的秦军气焰吓破了胆子,整整四十七天,都止步不前,还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一会儿说天气不好,一会儿又说自己旧伤复发,最后还冠冕堂皇地说要等其他诸侯和少主死战,他们坐享渔翁之利。依我看,倒不如别叫他宋义了,趁早改名叫‘怂
义’罢。”弥离罗的声音脆脆清爽,从中门传出去,绕着空旷的**殿回响,惊飞了屋檐上打盹的白鸽。
楚意回头啐了她一口,亦扬声道:“还笑呢,我楚地竟养出这样一个畏首畏尾之辈,令人不齿,可怜了阿籍要在他手底下带兵,只怕做甚么都束手束脚。我原本还想着看他和公子之间,谁要更胜一筹呢。”
“小君不急,我话还未说完呢。那武信君的侄儿还真不是个好惹的,见宋义如此不堪重用,当即就提剑叱骂,全军将士都在台下,看着宋义被他骂得无话可说,就势斩了宋义,楚怀王见状,不得不改命他为上将军,并将英布、蒲将军两路兵马归于他来统帅。”燕离一面抱着扫帚,一面眉飞色舞地说着,“可惜了上回未当面见着此人,否则我必要与他痛饮一场。”
“在下听闻项将军有万夫之勇,力能扛鼎,胯下一匹乌骓,神行千里,一杆长枪,无人能敌,只比少主大了两岁,他二人若战场相逢,短兵相接时,却也有趣。”公羊溪也跟着他们起哄,“不若小君先将太阿剑给少主送了去,免得上阵时没件用惯了兵器,好不公平。”
楚意咯咯笑个不停,“那要不要我让小燕连着麟趾也一块给他骑了送去?”
“小君马骑得那样好,干脆你自己给少主送去罢。”燕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兴许你去了,还能免了一场战火呢。”
他们放肆地说笑着,旁若无人般的轻松自在,楚意顺手还将悬明镜也一并取了出来擦拭干净,泛黄的镜面上映着她清丽的容颜,在花影重重的春风里,她鬓角额前的碎发翻飞,吹不动她那双桃花艳眸里坚定的冷静。
每每有战报传来,他们便变着法子地在宫中各处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好似全不知宫里有多少双耳朵时时竖着,等着听他们的墙角。
直至半月之后,夜来楚意卸了衣妆钗带,和公羊溪凭灯对弈,“原来成天开怀大笑也是会累的,听听我这嗓子,明日晨起怕是说不了话了。”
“幸好累也累的成果了。小君记得这些日子跟着少主的司马欣么?”公羊溪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棋局,才慢慢落下一子。
“好像听小燕说起过,”楚意想了想,又道,“像是我小时候,项伯父尚在被秦国上下通缉,在栎阳被捕,项伯父蕲县的狱掾曹咎有旧,请他写信给栎阳县狱掾作保。当时那个栎阳县狱掾
,仿佛也叫司马欣。怎么,如今他竟在公子麾下了么?”
公羊溪点头道:“如今他在少主麾下任长史一职,应还算是个得用之人。不过就在午后,他奉了少主的意思回咸阳求见赵高,请求增援,但赵高一直没有见他,只让他住在司马门,还安排了几个人看着他。”瞧着楚意的眼神有些暧昧,“虽然相隔千里,但看来少主和小君还是这样心有灵犀,不必通信,就又想到了一块去了。”
“定是你们谁前几日偷偷将我的想法透给他了,否则那司马欣怎的偏巧就到了?”楚意略略思索了一下,方眉开眼笑地放下手中的棋子,“罢了,巧也好还是他早有算计也好,那个司马欣应该并不晓得他真实身份和心思的,只是单纯奉命回都。既然人已经到了,咱们的话也放给赵高听见了,那就等等看,看看这只老狐狸能不能沉住气。”
“范卫尉那边,可要早做打算?”公羊溪问。
“一旦让赵高查明章邯就是公子,一定会想先将我拿住。如今尚不知阎乐会是怎样态度,还是先和范卫尉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咱们孤立无援,当真受了钳制,叫公子在前线进退两难。”她点着头,忽而又想起了一桩,“对了,明日不管赵高是个甚么动静,咱们先将子檐接进来,免得赵高另辟蹊径,拿孩子下手。”
公羊溪说着,眼睛依旧不离棋局:“小公孙这些日子听着小君的话,在城外放粮施药,带人为那些流民搭建遮风避雨的茅棚,教孩子认字读书,成日与那些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并不理会这些浑浊之事。在民间风评极佳,人人都交口称赞,说他有当年扶苏公子的风范呢。”
楚意叹了口气,继续落子,“这孩子和他父母一般心善心慈,只可惜了越是乱世,良善之人就越难立身。所以我担心,我做的这个决定会不会反倒害了他。”
“路是当初小公孙自己所选的,并不是小君一个人的决定。”公羊溪说着,忽然抬起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小君心中有事,今日这般,是在下胜了两子。”
棋盘对面的人这才真正留心了面前早已被她下绝了路子的局面,不禁失笑,“是我不够专心了。”说罢,与她收拾好了棋盘,重又摆了一局。
不知当真是她心事太多,徒增烦恼,还是天意使然,她二人玩了大半个晚上,直到熬得眼皮子打架,她都未胜过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