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屠戮(三)

    令楚意想不到的是,她还想好该怎样避开长生和赵高的耳目接近到同样被困在宫中的阳兹公主,次日清晨赵荇会亲自领着阳兹公主登门造访。她仿佛是特地梳妆打扮过的,一袭红得耀眼的锦缎宫装,长发全数高高盘在脑后,满头的珠光宝气配上她眼尾和唇上殷红的胭脂,其实和她的年岁很不相称。

    趁着子檐被赵高叫去应付冯去疾,她和她身后十多个女使将光明台本就不大的院落挤了个满档。

    “光明台如今是穷酸得连盏热茶都供不上了么?”她以春风得意的眼望到了楚意消瘦憔悴的容颜时,心里畅快不已,恨不得当场放声大笑。

    弥离罗不客气地朝她啐了一口,“不是供不上,是咱们的茶实在金贵,怕您这般没福气的,喝了烂嘴。”

    “我和你主子说话呢,轮得上你一条狗乱咬人?”赵荇不屑地横了她一眼。

    楚意只管俯身逗着麟角不说话,扬眸抛给弥离罗一个眼神,她当即甩开腰间的鞭子朝赵荇的脸挥了过去,赵荇这时没了长生庇护,身边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侍,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差点一跤跌了下去。

    楚意捏着麟角的小爪子,明知故问地指桑骂槐,“这是哪来的狗叫声啊?麟角,咱们这儿可就只有你了,你方才没吭声,难不成是你新交的朋友来找你顽了?”

    “麟角,这样的朋友就算了罢。”弥离罗哈哈大笑着用鞭子指着好不容易被女侍扶稳了的赵荇。

    赵荇见她们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本欲发作,却又被身侧的琥珀扯住,堪堪转而强笑道,“笑吧,我看你们还能笑到几时。虞姬,你可能还不知道,夫君已经将光明台全权交由我来处置了。从今往后,太官署不会再给光明台传膳,太医署也不许登门看诊,这里的一应摆设,包括被褥、茶盏、炭火,我待会儿都会命人拿走。小公孙你也不必养了,我已命人将他安置在我的华阳殿了。左右我之前过得是何光景,你如今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我这个人最宽宏大量不过了,你养的这些阿猫阿狗,还是给你留着解闷,最起码冷的时候还能抱在一块,取取暖。”

    “夫君?”楚意心中生了个疑影,但立马又转口不叫她看出端倪,“那还真是劳烦您跑这一趟了,楚意身上乏得很,请您身边的姑母们快些动作罢。”

    “虞楚意,你现在是不

    是很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杀了我呢?”赵荇得意洋洋地看着楚意。

    “是挺后悔的。”楚意懒得和她多费口舌,“不过眼下我似乎又觉得您活着,才更加有趣呢。”

    “你甚么意思?”赵荇脸色一沉。

    楚意顺着她的话茬试探道,“楚意没别的意思,只是以后楚意不在的日子,还要劳烦您多多照顾……陛下了,毕竟如今楚意早就不是他心尖子上的人了。”

    “那是自然。”谁知赵荇却一脸趾高气昂的得意外加理所当然,“我早就说过,夫君会喜欢你不过是一时贪新鲜,他迟早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对了,再过不了几日,夫君册封我为皇后的诏书就会昭告天下,不过其实我也很好奇,你到底做了怎样惹夫君不高兴的事,能叫他厌弃你至此,连个名分都不愿施舍给你?”

    楚意心中大概有了底,更是一阵说不上来的恶寒。却还是觉得她天真得可怜地笑了笑,“都是楚意没福,恃宠生娇,还抓不住陛下的心罢了。如今落到这般田地,楚意自知无颜再见陛下了,不过还是请您在陛下面前替楚意多多美言几句,让楚意的日子不要过得太难。”

    赵荇不耐地挥了挥手道,“你只要老老实实呆在这儿,不要妄想再起幺蛾子便罢,否则我随时都可以教你身首异处。行了,我也懒得同你废话,来人呐,把阳兹公主和虞姬一并看押起来,这些日子,虞姬过得甚么日子,就叫她也怎么过罢。我可比你善良多了,对么?”

    楚意闻言瞥见她身后被人钳制着还堵着嘴的阳兹公主,面上不敢有太多惊异的神色令赵荇察觉而又生事端,只耐着性子等她的人陆陆续续将光明台都搬空了,才暗暗让离得最近的霍天信和燕离将阳兹公主扶了过来。

    楚意本想给她端盏茶,却蓦然想起茶具有已经被赵荇的人收走了,幸好燕离是个机灵的,在屋里听了风声,就悄悄将茶具藏在袖中,这种小偷小摸的手艺他最是娴熟,愣是没叫人发觉。等楚意为难时,再献宝似的拿了出来,就连弥离罗也佩服不已。

    阳兹公主狼吞虎咽地包揽了壶里大半的茶水后,终于缓了口气过来,抓着楚意的手急切道,“虞姬,求你想想办法,救救我的女儿,她才两岁,离不开我这个亲娘啊。”

    楚意安抚地反握住她的手,“公主放心,只要范卫尉不曾贸然而动,谣珠女

    公子就暂时得以保全。”

    “不,她现在被养在赵荇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身边,赵荇记恨我当初帮你说话,肯定不会善待谣珠的。虞姬,你帮帮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和我夫君的心头肉啊。”阳兹公主伤心欲绝地嚎啕起来,为人母者,一旦沾到了儿女的事上,再强大的女人都会手足无措,“我知道赵高命人将我抓过来,分明就是为了逼我夫君交兵权,可我夫君是个耿直不阿的,素来不肯和他这种靠谗言媚上得信之辈结交,如今却要为了我们母女受他一直看之不起的人胁迫,我到底是堂堂一个公主,赵高不敢拿我怎样,可谣珠,谣珠就真的说不定了。”

    听着她这份自来熟的哭诉,险些让楚意忘了当初她是如何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地对待自己的。只是面上还是少不得要敷衍她,“公主稍安勿躁,楚意一会儿就命人出去探查情况,您放心,即便是赵荇,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是不敢动楚意一根毫毛的。有楚意在一日,必然不叫谣珠女公子还有小公孙遭了赵荇的毒手。”

    “你还是不肯同我说实话,是在记恨我当时借你之手料理完赵荇便不再理你了么?若真如此,我这就向你赔罪。”说着,她便又急急起身来拜楚意,幸而被她急忙扶了起来。

    楚意慢慢和她说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公主的作为也并未实质地伤害到楚意。关键在于,当下咱们得拧成一股绳,一同面对眼前的难关。”

    “其实自从幺弟登基那日我在大宴上见到他身边的人是赵荇不是你,我就一直觉得奇怪,而且幺弟那时起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如今,你可愿对我说句实话,你和幺弟之间究竟是怎么了?”阳兹公主好容易止了眼泪,却还是说不出的着急。

    “公主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他,不是他。”楚意的声音轻轻,看着阳兹的眼神好似一碰就碎,“胡亥,也就是我夫君,早在沙丘先皇驾崩之时,就已经被昆弟逼死,坠下悬崖,粉身碎骨了。”

    阳兹公主愣了愣,半晌才道,“甚么意思?我知道幺弟是被昆弟逼死过一回,可他后来不是又回来了还亲手将昆弟那狼子野心的货色就地正法了么?”

    楚意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伤疤一次又一次被自己亲手血淋淋地戳开,她早就疼得麻木了。可是她此刻还是哑然失语,

    说不出话来,弥离罗见状只得代她开口,“我们少主根本就没回来过,那不过虞姊故意放出去迷惑昆弟和赵高的假耳报,亲手杀死昆弟的,是我们虞姊才对。”

    “那现在王座上的这个……又是何人,他又怎生能和幺弟长得一模一样?”阳兹公主惊得瞪大了哭红的眼睛。

    楚意这时缓了过来,徐徐说道,“说出来不怕公主您不信,可他确确实实是当初咱们一起看着毙命在我家公子手下的卢千行。”

    “不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那时我明明也瞧见他被幺弟伤成了那个样子,他怎么还能爬起来继续祸害我大秦基业呢?难道,难道他竟是妖怪不成?”阳兹公主吓慌了神,这般荒谬见闻,定然是叫人一时难以全盘接受的。

    “楚意再见到他时,也觉得匪夷所思,可是此人多次与我们夫妇交手,就是化成灰楚意也认不错他。”楚意渐渐说到了心中真正想说的话上,“公主是大秦正统出身,怎能眼看着一个外人盗用您兄弟的名义窃取嬴氏这百年的基业?而且公主这些天亲眼瞧着,那贼人坐了王座,不说有先皇当年一半英明,就是连称职都谈不上的,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逍遥度日,如此行径,先皇和历代英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辉煌霸业,又经得住他几日挥霍?便是无辜百姓,也在为他所苦,为他所累啊。”

    “可我又能如何,便是我夫君手中也不过五千禁军,那赵高已是郎中令,统领宣室殿里里外外三千殿前侍卫不提,还有他的女婿阎乐,他是咸阳县令,手中也把控了咸阳城里所屯的精兵强将,真要和他们鱼死网破,我们也并无胜算啊。”阳兹公主苦恼地捧着额头道。

    “有。只要公主相信楚意,楚意愿与公主和范卫尉歃血为盟,凭着这五千精兵,与赵高和卢千行那妖人一较高下。”楚意决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仿佛没料到楚意会说得如此直接,心思在一瞬间百转千回,有些迟疑地松开了楚意的手,“既然虞姬你如此坦荡,我也不防直说。你的家世出身,其实自赵荇败落,收困葳蕤台后,我也多多少少从各方打听出了些,我父皇在世时最忌讳臣子私下结交旧六国势力,所以我才那般干脆地远了你。你如今却说要助我匡扶大秦正统,也别怪我说话直接,我怎又知道你不会像卢千行一般?”

    “公主

    是担心我骗了你们夫妇,得到这五千禁军的支持,再与我江东本家里应外合,反了大秦。”楚意将她藏了一半的话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不光阳兹公主,就是弥离罗也闻之变色,要拉着她不让她再说下去,她却依旧继续说,“不错,而今赵高屯于琅琊的私兵已然全数调回咸阳充作殿前侍卫,江东没了这份掣肘,若再有楚意在咸阳作内应,这一路必然能顺风顺水杀到咸阳城下。可是公主不要忘了,即便如此,赵佗任嚣两位将军手中的三十万南防大军,亦屯于百越之前,即使两位将军再不肯信服赵高,但为了大秦江山的稳固,随时随地都可从后阻截我江东兵马,断了我方后路。”

    其实这一点楚意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关于赵佗任嚣,相信赵高也是早就想到过的,这两人并不似蒙恬那般忠勇,但他们手中有兵有权,野心不小,自然是不肯与他一个鼻孔出气,他若真要杀了楚意逼反江东,难保赵佗任嚣二人不会借机生乱,到时赵高要对付的就不止是江东旧楚一家了。而楚意之所以故意说得不尽不实,一来是试探试探阳兹公主对如今国中局势的眼界和认知,而来也是为了打消阳兹公主的疑虑,趁早答应了借兵给她。

    而阳兹公主果真也不是善茬,并不是轻易就能蒙骗过去的,“赵佗任嚣两个,父皇在时就曾对我夫君他们斥责过他们拥兵自重,倘若江东起兵,他们未必肯出手回援。不过我料想五千禁军,对抗咸阳屯兵都不是易事,你又如何能够做到里应外合呢?你想问我夫君借兵,不过是借权为势,绝不是简单地企图造反起事。其实要我说服我夫君,与你联手,只要你能答应我两个条件即可。”

    “公主请讲。”楚意看到了一丝希望。

    “第一,我知道你屋子里这些,都是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就连赵荇都不敢惊动,所以我拜托你,替我想想法子,救出我的谣珠。”阳兹公主的眼眶发红,和方才提到女儿就慌不择路比起来,变得更加坚强而镇定。

    “这又何难,包在你小弥姑奶奶身上了。”弥离罗激动地一拍大腿,然而却被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霍天信瞪得立马又缩了回去。

    阳兹公主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道,“第二,无论将来你用何手段击垮赵高,斩杀卢千行,到最后代替幺弟继任王业的,都只能是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