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黄雀(一)

    新君登基前夜的王宫,夜深人静,华灯长明,唯独照不亮光明台这方寸之地。楚意从镜子里看着身披黑衣斗篷的自己,就像是此时此刻,躲在宣室殿中背着所有人,偷偷在镜前最后试一遍冕服的昆弟。

    原本秦王登基时,已下旨取消了冕冠礼制,即便小蛮大祭那样一年一度的圣礼也是只着袀玄祭服,寻常几乎都是以通天冠示人。昆弟不敢公然违背此行,却又按捺不住心中渴望只能暗地里命从前姬周王室的裁人后裔,悄悄赶工。

    因是见不得人的,纵然裁人手艺精湛,但用料和绣文自是不如正统华贵。他虽披着于身,却还是为不够华丽而感到遗憾。

    “陛下。”扮作小宦官的弥离罗悄步进去,刚一出声就把正在镜前的昆弟吓了个猛然回首。

    “朕不是说过,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入内伺候么?”昆弟做贼心虚地喝道,见来人怯生生的,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便只是躲到屏风后,谨慎地打量起来,“朕瞧着你眼生,叫甚么名字?”

    弥离罗曾吃过莽撞的亏,眼下堪堪忍着脾气,随机应变道,“奴才贱名,恐污陛下尊耳。是今日刚刚从少府选上来,白日一直在外间伺候,所以陛下并未得见。”

    显然如此说辞并未能说服昆弟,他依旧将信将疑地继续审视眼前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小太监,“那究竟有甚么事,非要这个时候来打扰朕?”

    “是,是方才赵府令遣人来,说有要事与陛下商议,请陛下移驾极庙商议。”弥离罗按照楚意教的,一股脑说道。

    “极庙?”昆弟狐疑地一挑眉梢,“你难道不知极庙在哪么?宫门已经下钥,明日又是登基**,你叫朕现在去那儿?”

    弥离罗一面心叹楚意妙算,一面幽幽抬起脸朝屏风后的昆弟嘻嘻笑起来,“以您的本事,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区区极庙又有何难?”

    “大胆逆贼!你是如何进来的!来人!”灯光下弥离罗的面容在昆弟眼中却像是鬼魅般惊悚,吓得他连忙抽出腰间长剑护身。

    “臭贼莫喊!”弥离罗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我不过是替我家少主来传句话,主人回来了,有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是不是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回来了?”昆弟紧了紧手中的剑,不慌不乱,“那你叫他亲自来见朕啊。”

    “少主一直都在这儿啊。”弥离罗故弄玄虚地嘻嘻哈哈笑过,撞开殿侧的窗飞身而去。

    她从殿中出来眨眼

    的功夫,就听见昆弟的声音从殿中歇斯底里地传出来,“来人!来人!”

    等弥离罗蹦蹦跳跳地回到光明台时,其他人都已等候她许久,楚意回头见她进来,便道,“他眼下,是不是在召集宫廷侍卫了?”

    弥离罗颜色一改之前的轻松随意,郑重其事道,“是啊,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许多穿盔甲的喽罗往宣室殿的方向跑,虞姊,你确定这样没问题么,万一他当真豁出去,鱼死网破也要抓住咱们怎么办?”

    “他自然会豁出去,和咱们鱼死网破。”楚意笃定地扬了扬下巴,“明日就是他机关算尽、倾其所有才得来的登基**,他怎么容许咱们活到那时,再去毁掉他的一切呢?只不过,也正因明日,他并不敢叫王宫里乱起来,免得外面那些朝臣猜忌,明日生事。”

    “人在做,天在看。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王位,果然是怎样都坐不稳的。”公羊溪冷笑着扶上楚意的手臂,“小君,咱们走罢。”

    楚意浅笑点头,对身边众人道,“诸位,接下来一切就按咱们之前约定那般行动罢。此番事成之后,楚意必然以大礼拜谢诸位仗义相助。”

    “小君总是与咱们见外,得,那我就厚着脸皮,顺着您的话问你讨酒讨肉了啊!”燕离豪气地一甩身上的斗篷,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走了伯兮,好酒好肉在后面等着咱们呢。”

    夜色愈加深冽,伯兮和燕离在咸阳宫的飞檐斗拱间穿梭,躲过灯光,躲过烛火,在侍卫沉沉的脚步声中无形无影地走过,如同飞鸟,如同幽魂。他们的身法之快,凡中招者,非到毙命前一瞬而不自知。

    伯兮下手从来都是随意而定,燕离却是专挑那些看起来最是胆小者身边之人动手。当恐惧近在咫尺时,本就胆量浅的人自然是叫得最大声,跑得最慌乱的。

    越来越多的侍卫莫名其妙就暴毙于行军队伍之中,他们原本接到的就是暗中搜查已死多时的胡亥行迹的命令,深更半夜再刮起几阵凉飕飕的阴风,人心中疑神疑鬼的邪气顿生,都说是胡亥的冤魂归来作祟,霎时间军心浮动,阵脚自乱。

    昆弟不希望王宫陷入混乱,但楚意相反,她就要逼着宫里上上下下乱,乱得人尽皆知,乱得人心惶惶。她要让整座宫殿里的人都笼罩在胡亥的阴影里,要所有人都记着他,怕着他,包括某个将他生生逼下山崖的人。

    流言蜚语在宫廷侍卫中随着伯兮和燕离的

    手起刀落,愈来愈快地扩散,军心不稳,上下就算是顶着昆弟的命令,亦是犹犹豫豫,踌躇着不敢贸然行,生怕下一个着了道的,就是自己。

    “住咱们隔壁的曾头儿刚没了,听说是在搜华阳殿的时候,直接被劈掉了半边脑袋,跟着他的刚子吓疯了,被打晕了拖走的。”

    “是啊,章城门那个能扛两个鼎走出三十步的千夫长也倒了霉,不过他死的时候,说是有人看到那鬼了。一身裹着黑,手里拿着剑,啧啧,这不就是以前胡亥公子寻常的打扮么?”

    “好家伙,能撂倒那大块头的,军中怕是没几个,就连子都公子也不一定。”

    “军中没有,宫里之前就有啊。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以前的胡亥公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把大他四五岁的昆…陛下还有子都公子打得满地找牙!”

    “我可也是亲眼见过的,胡亥公子早就掉下沙丘的山崖,摔成肉泥了,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是啊,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可鬼呢?那胡亥公子去得这样冤,到手的江山丢了不说还叫人逼死,如今终于回来索命,仿佛也不是不可?”

    “老丁你一边去吧,少在这瞎说吓唬他们几个年纪小的,不然咱就把你都拉到头儿那儿去,请你吃军棍!”

    “行了行了,你们几个都别瞎叫唤了,上面来了退令,还不赶紧收队,回屋睡觉!明日登基**谁要是起晚了,那就不是军棍伺候这么简单了!”

    “头儿说的是,咱们赶紧回去吧,别把那东西招惹来。”

    “……”

    侍卫的火折子从原本四处通明渐渐熄下半数去,燕离和伯兮便明白楚意的谋划奏了效,便也按照约定,放慢了杀人的速度。直到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看到有一小队人马轻装简从地从宣室殿那头被调离出去,一路畅通无阻,直奔明日行登基**的极庙而去。

    “伯兮,咱们也该过去找小君他们了,迟不得。”听到远处燕离的呼喊,伯兮收回了自己的铁爪钩子,丢开那个被他开膛破肚的可怜虫就朝他走了过去。

    此刻除了云婵需要护着子高和崔太医公羊溪出宫避祸,与楚意一同到达极庙的,还剩下霍天信和弥离罗两个。霍天信正为着上次大意被擒懊恼,又深恨昆弟赵高****,害了胡亥不说,还害得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般,攒了一身的力气,就为了等楚意这一次的谋划。

    他的鱼藏剑没有放过极庙附近守夜的任何一个人,

    每个人死的时候要么已经来不及说话,要么就是被他强行堵住了嘴,喊不出来。弥离罗与他之间到底还是差些火候,只有跟在他后面善后份儿,恨得她窝火窝进骨子的难受。

    楚意在他们两个为自己辟开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地走着,踏着那些阻碍他们前进之人的尸骸,她的衣摆像很久以前她常做的那个梦里那般被鲜血染色,伴着她一步步踏上极庙的石阶。一共八十一阶阶,她默默地在心里数着,和梦里一模一样。

    当她轻颤着推开那扇华门时,门后的宝殿贵室依然,只是那象征君主和权力的王座之上,再没有那个冷面玉颜的少年。

    “你们在殿外守着吧,我一个人进去,除了那贼人,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她闭了闭眼睛,平缓愈加紧促的呼吸,然后大步走进烛火熹微的大殿内。

    极庙远于其他宫室,楚意选在这里动手,就是想在将猎物诱骗过来的途中一点点拔掉他的爪牙,剥开他的鳞甲,叫他孑然一身,孤立无援。楚意算着他的心胸,为保宫中人心不散,他必然是不可能领太多人前来,也绝不会沉住气,就这么坐以待毙。

    燕离和伯兮赶在昆弟所领着的小队人马身后,见机行凶,无声无息就将走在最后的几个小卒捂紧了嘴,拖到暗处闷声不响地解决。如此偷袭之举,虽非君子行径,但他们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们多杀一个,待会儿楚意他们就能少一个份危险。

    昆弟带人走在最前,又长又暗的宫道上,他并未叫人点灯,打算摸黑过去,反治藏身极庙的人一个措手不及。他断定即使是胡亥复生,他手中并无兵权,更无权臣氏族鼎力相助,若想作祟报复,想来也只有身边那几个江湖人士相助。虽说那些人都各有各的本事,但也并非没败在他手中过,只要他还能如法炮制,拿捏住他们最无力的软肋,同样还是能叫他们一一束手就擒。

    他这样想着,人已经到达了极庙门前,只见极庙的阙门大开,门里面黑洞洞的,未曾点起火把,只有极庙大殿中幽幽亮着烛光。莫名的腥气漫湿了夜雾,被人吸入肺腑后,黏黏腻腻地压抑着呼吸。

    一轮明月从浓云后泄露出轻柔的银光,将前方那四个高矮不同的人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厉鬼的爪子,朝他挣扎着爬出来。他们身上的黑色斗篷随风猎猎,仿佛是冤魂在哭喊嘶叫。

    昆弟的头皮麻了又麻,可既已经走到了这

    一步,他决计没有退而不战的道理。反正他带来的也基本上是宫中最得力的几个好手,就算不能与他们相较高下,也能为他拖延一些时间,寻找新的救援了。于是他回头意欲下令,却只在回眸的一瞬间,心里一凉。

    他的身后,起码一半人马,此时此刻居然凭空消失了。

    “胡亥人呢?怎么是你们几个?”昆弟的喉咙里一阵又一阵的干涩令他心慌不已,道事已至此,他还是硬着头皮同他们周旋,暗中朝自己身后的侍卫头人打了个手势,“还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你们在故弄玄虚,胡亥,根本就没有死而复生这一说?”

    “少主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你今天只需要把命留下就好。”鱼藏剑锋所指,伯兮和燕离闪身抢在那个要替昆弟去报信请援的人前头,钩链锁喉,铁镖穿心,毙命只在须臾。

    燕离道,“你这惯会拿别人当枪使的笑面虎,要还是个男人,眼下就别妄想耍甚么花招,堂堂正正跟我们打一场,就算死了,我们也认你是条汉子。”

    他话音未落,昆弟的剑就冷不丁地朝他面上削过来,就在他晃神的一刻,伯兮的鹰爪钩链斜刺里击落他的下一招。眨眼之间,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在夜幕下开了场。

    楚意敛眉听着殿外你来我往的铿锵声,只管低头静静地擦拭着她的那支袖弩。就在殿门被人撞开的一刹那,殿里烛火歪倒一片,她鬓边碎发被迎面吹起,本是一片死寂的眼眸中,像是被忽然点亮了犀利狠绝的光。

    蝉的双臂被无形存在的力量托起,搭在袖弩上的利箭一触即发,精准无误地贯穿了螳螂的咽喉。

    就像那夜,胡亥从后扶着她的手,第一次教她使用这支袖弩一样。

    楚意从华座后慢慢走出来,冷眼看着栽在阶下目眦欲裂的昆弟,手轻轻搭在身侧的装饰奢丽威严的屏风上,“可惜了,你赢不了我。”

    说着,她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幽幽摘下胡亥的薄铜面具,一言不发地俯瞰着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恍惚了人在死前最后的一丝意志。

    他输给了谁?

    是小妖女?还是小怪胎?

    不,无论是谁,他都不甘心。明明就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他就是这场赌局最大的赢家了。

    他不甘心地伸出双手,想要拖动渐渐不听使唤的身体往前爬,爬到他穷其一生都在为之努力的欲望旁。可在楚意眼里,他不过是人之将死时,滑稽地伸长手臂,无畏地原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