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国和美国提出了一个荒唐可笑的要求,那就是:你说话非得让他们听得懂。无论是人们也好,还是伞菌也好,都不会变得如此这般。好像那种要求还很重要,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人理解你了。仿佛大自然支持的是仅仅这么一种理解模式:它养得起四足动物,却养不起鸟儿,养得起爬行动物,却养不起飞禽,连耕畜都听得懂的“嘘、吁”的吆喝,倒是成了顶呱呱的英语。仿佛唯有傻里傻气,反而万无一失似的。我的主要担心是,也许我的表达还不够过火,也许没有突破我的日常经验的狭隘局限,因而没法将我深信的真理表达得一清二楚。至于过火嘛!这倒是要看你处在什么样的场合。迁徙中的水牛到另一个纬度去寻找新的草场,就不会像喂奶时的奶牛一脚踹翻奶桶、跃过牛栏、紧追它的小牛犊那样来得更过火吧。我想到某些没有忌讳的地方去说说话;就像一个清醒的人跟别的一些清醒的人那样说话。因为我相信,就算为真实的表达奠定基础,我离夸大其词还差得远呢。有谁听过一段音乐后就担心自己说话永远会夸大其词吗?为了未来或者可能发生的事,我们的生活应该过得相当随意,不受约束,而我们的原则也不妨显得模糊不清,就像我们的阴影对着太阳也会不知不觉

    地在渗汗似的。我们言辞里真实性变化无常,不断地暴露余下来的论述不够充足。它们的真实性会转瞬易变,只有其字面的标记得以留存。表达我们的信仰和虔诚的话语是很不确切的;然而,对出类拔萃的人来说,它们犹如乳香,意味深远,芳香四溢。

    为什么我们总是使我们的认识降低到最愚笨程度,还要赞美它为常识呢?最常见的感受是人们睡觉时的感觉,他们是用鼾声表达出来。有时,我们往往将难得聪明的人和傻里傻气的人归为一类,因为我们只能欣赏他们的聪明的三分之一。有人偶尔起个大早,就对迎晨红霞找岔儿。我听说,“他们认为,迦比尔①的诗歌有四种不同的意义:幻觉、精神、才智和吠陀经典的通俗教义”;但在我们这里,要是有人在作品中接纳不止一种的诠释,那么,人们就会借口抱怨不迭。英国正在下大力防治土豆腐烂,难道就不能下大力医治大脑腐烂吗?大脑腐烂现象,实在更普遍,因而也更致命啊。

    我并不是说,我已臻于晦涩的境地,但是,如果说在我这些书页里发现的致命差错不比从瓦尔登湖冰凌上发现的更多的话,那我就感到自豪了。南方的买家极不喜欢瓦尔登湖冰凌的蓝色,往往看成是泥浆所造成的,其实,这才是它纯洁无瑕

    的证明;他们反而喜欢剑桥的冰凌,白花花的,但有一股草腥味儿。人们所喜爱的纯洁,就像笼罩大地的雾霭,而不是凌驾于雾霭之上的蓝色太空。

    有人在我们耳边叨咕着说,我们美国人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现代人,倘若跟古人相比,甚至跟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相比,都不过是智力上的侏儒。但是,这话是什么意思来着?一条活狗毕竟胜过一头死狮吧。一个人属于侏儒族,难道就活该去上吊,而不好成为侏儒里头的高个儿吗?让每个人都管好自己的事儿,力求成为名副其实的万物之灵。

    我们缘何如此急于求成,如此铤而走险呢?如果说有人跟不上他的同伴们,也许这是因为他听到的是另一种的鼓点。让他踩着自己听到的音乐节拍走路,不管这节拍是什么样,或者换句话说走得该有多远。至于他该不该像苹果树或者橡树那么迅速就成熟,这可并不重要。他就该不该把他的春天变成夏天呢?如果说我们要求的条件还不具备,我们可以用来取代的,又算是什么样现实呢?我们可不要因为虚空的现实而一败涂地。难道我们要下大力气在自己高头建造一片蓝色玻璃似的天空,建成后我们还得抬眼凝望那个地地道道的遥远太空,仿佛前者并不存在似的?

    库鲁城里有一个艺术家,

    他喜好追求完美。有一天,他突然想做一根手杖。他觉得,一件作品之所以不完美,时间是个因素,但凡一件完美的艺术作品,时间是在所不惜。于是,他自言自语道:哪怕我这辈子别的事都不干,我也得把手杖做得十全十美。他马上直奔森林去,凡是不合适的木材决不采用;他就这么着寻摸木料,一根又一根地挑选,哪一根都没选中,这时他的朋友渐渐地离开了他,因为他们干活儿一直干到老,一个个都死掉了,可他直到此刻一点儿还不见老呢。他一门心思,抱定宗旨,而又异常虔诚,不知不觉之中让他永葆青春。因为他决不向时间妥协,时间只好靠边站,待在远处叹息,徒呼奈何。他还没寻摸到完全适用的材料,可库鲁城已成了一片废墟;于是,他就坐在一个土堆上剥树皮。他还没有给拐杖勾画出合适的形状来,坎大哈王朝却寿终正寝了,他用拐杖的尖头在沙土上写下了那个种族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回头继续干自己的活儿。等他把那拐棍磨平抛光时,卡尔帕①已经不再是北斗星了;在他还没有给拐杖安上金箍和镶嵌宝石的头饰之前,梵天②睡醒过已有好几回了。可是我缘何还要提到这些事情呢?因为等他的作品最后完成了,那手杖突然之间在他眼前一亮,变得无

    比光艳夺目,终于成为梵天所有创造物中最完美的珍品,让艺术家大吃一惊。他在制造手杖时创建了一种新的制度,一个完美和公正协调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古老的城市和王朝虽已消失,但取代它们的是更加漂亮、更加辉煌的城市和王朝。现在,他看到自己脚跟边堆满刨花,依然是崭新的,觉得就他和他的工作而言,时间的流逝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就像梵天脑子里闪过的火花星子,点燃了凡夫俗子头脑里的火绒似的。他挑选的材料是至纯精美,他的艺术也是炉火纯青,结果怎么能不神奇呢?

    我们可以使事物美观,但到最后都不会像真理那样使我们受益。唯有真理持续令人满意。我们大多数人并不是得其所哉,而是处于一种虚假的位置上。由于我们天性脆弱,我们设定一种情况,把自己摆了进去,这么一来,我们同时处于两种情况之中,要走出来就难上加难了。清醒时,我注重的只是各种事实,亦即实际情况。说你要说的话,而不是你该说的话。任何真理都要比虚伪好。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绞刑架上,有人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转告裁缝师傅们,”他说,“在缝第一针之前,记住线头上打一个结。”而他的朋友们的祈祷,倒是早给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