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知微

    【原文】

    圣无死地,贤无败局。缝祸于渺①,迎祥于独。彼昏是违,伏机②自触。集《知微》。

    【注释】

    ①渺:小。

    ②伏机:埋伏的机关。

    【译文】

    圣人行事,绝不会自陷死地,贤者所为,从不曾遭逢败局。这是因为他们能从细微的小事中预知祸害的来临,因此总能够未雨绸缪,得到圆满的结果。集此为《知微》卷。

    箕 子

    【原文】

    纣初立,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不盛以土簋①,将作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羹藜藿②,衣短褐,而舍于茅茨之下,则锦衣九重,高台广室。称此以求,天下不足矣!远方珍怪之物,舆马宫室之渐,自此而始,故畏其卒也!”未几,造鹿台,为琼室玉门,狗马奇物充其中,酒池肉林,宫中九市,而百姓皆叛。

    【注释】

    ①土簋:陶土做的食器。

    ②藜藿:野菜,喻粗劣的食物。

    【译文】

    殷纣王刚即位,生活便开始奢侈起来,使用起了象牙筷子。对此,纣王的叔父箕子叹息道:“他使用象牙筷子,必定不再用陶制的食器盛东西,并且要做犀玉之杯了。有了犀玉杯、象牙筷,必不会再吃藜藿等野菜制成的食物、穿质料粗劣的衣服、住在茅草铺顶的房屋之下了,而要求身披锦衣九重、住高台广室。怀有这样的要求,整个天下也满足不了他了!远方的珍怪之物,舆马宫室等都逐渐齐备,这些都自此而始,我害怕他由此走向灭亡!”没过多久,纣王便开始建造鹿台,琼室玉门,豪华富丽,狗马奇物充满其中,还有酒池肉林,宫中街市,供他穷奢极欲,而老百姓都背叛了他。

    周公 太公

    【原文】

    太公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伯禽至鲁,三年而报政。周公曰:“何迟也?”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而后除之。”周公曰:“后世其北面事齐乎?夫政不简不易,民不能近;平易近民,民必归①之。”周公问太公何以治齐,曰:“尊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太公问周公何以治鲁,曰:“尊贤而尚亲。”太公曰:“后寝弱矣!”

    【评】二公能断齐、鲁之敝于数百年之后,而不能预为之维②;非不欲维也,治道可为者止此耳。虽帝王之法,固未有久而不敝者也,敝而更之,亦俟乎后之人而已,故孔子有“变齐、变鲁”之说。陆葵日曰:“使夫子之志行,则姬、吕之言不验。”夫使孔子果行其志,亦不过变今之齐、鲁,为昔之齐、鲁,未必有加于二公也。二公之子孙,苟能日儆惧于二公之言,又岂俟孔子出而始议变乎?

    【注释】

    ①归:归心。

    ②维:防范。

    【译文】

    姜太公吕尚被周王封于齐后,过五个月就来向周王报告说政事安排好了。当时周公摄政,问他道:“怎么这么快?”姜太公说:“我只是简化了君臣上下之礼仪,又不改变他们的风俗和习惯,所以政治局面很快得到安定。”而周公的儿子伯禽到鲁国去,三年才来报告说政事安排好了。周公问他:“为什么这么迟呢?”伯禽答道:“我改变了他们的风俗,革除了他们

    的礼仪,让他亲丧三年而后才能除掉孝服。”周公说:“这样下去,鲁国的后代们会北面事齐、向齐称臣了吧?国政如果烦琐而不简要,尊严而不平易,则百姓们将不能和其君主相亲近;君主如果平易而近民,则民必归附他。”周公问太公用什么办法治理齐国,太公说道:“尊重贤圣之人而推崇有功绩之人。”周公说:“那么齐国后世必有篡权弑君之臣!”太公反之问周公用什么办法治理鲁国,周公说:“尊重贤圣之人并且尊崇公族亲属。”太公说:“那么,公室的势力将逐渐衰弱了!”

    【评】周公、太公能推断出数百年后齐国与鲁国的弊端,而不能预加防护,并不是他们不想防护,而是为政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即使是古代圣明君主的治理办法,也从来没有长时间而不出现弊端的。有了弊端要改正它,就只有等待后人了。所以孔子有“改变齐国,改变鲁国”的说法。陆葵日说:“假使孔夫子的志愿实现了,那么周公、太公的话就无法被现实所验证了。”但就算孔子的志向果真实现,也不过是变当时的齐、鲁成为从前的齐、鲁,而未必就能超过周公和太公。周公、太公的子孙,如果时时刻刻都能警戒二公的预言,又哪里需要等到孔子出现后才议论变革的事呢?

    管 仲

    【原文】

    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矣,将何以教寡人?”管仲对曰:“愿君之远易牙、竖刁、常之巫、卫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①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常之巫审于死生,能去苛病,犹尚可疑耶?”对曰:“死生,命也,苛病,天也。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恃常之巫,彼将以此无不为也!”公又曰:“卫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敢归哭,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何有于君?”公曰:“诺。”管仲死,尽逐之;食不甘,宫不治,苛病起,朝不肃。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过乎!”于是皆复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从中出曰:“公将以某日薨。”易牙、竖刁、常之巫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公求饮不得。卫公子启方以书社四十②下卫。公闻乱,慨然叹,涕出,曰:“嗟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

    【评】昔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天顺中,都指挥马良有宠。良妻亡,上每慰问。适数日不出,上问及,左右以新娶对。上怫然③曰:“此厮夫妇之道尚薄,而能事我耶?”杖而疏之。宣德中,金吾卫指挥傅广自宫,请效用内廷。上曰:“此人已三品,更欲何为?自残希进,下法司问罪。”噫!此亦圣人之远见也!

    【注释】

    ①慊:满足。

    ②社四十:一社二十五家,社四十就是一千户。公子启方带其千户降于卫国。③怫然:大怒的样子

    。

    【译文】

    管仲生病了,齐桓公去看望他,问他道:“您生病了,还有什么话教导我吗?”管仲

    儿子都烹了,以让我尝尝人肉的味道,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说:“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的,这是人之常情。易牙连他的儿子都不爱,又怎么能爱大王呢?”齐桓公又说:“竖刁自己阉割了自己,以来侍奉我,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答道:“没有人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这是人之常情。竖刁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又怎么能爱惜大王呢?”齐桓公又说:“常之巫能占卜生死、去病除灾,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说:“生死有命,灾病无常,大王不听任命运,固守其本来的常道,而只是依赖常之巫,那么他将因此而骄横跋扈,无所不为。”齐桓公又说:“卫公子启方服侍我已经有十五年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都不愿意回去哭丧,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说:“人之常情,没有不爱自己父亲的,他连他的父亲都不爱,还能爱大王吗?”齐桓公说:“好吧。”管仲死后,齐桓公就把这些人都驱逐走了。可是不久,齐桓公就觉得饭不香甜,起居不舒服,病魔缠身了,并且,宫中的治理松散了,朝中的秩序也不稳了。这样过了三年,齐桓公说:“管仲是不是太过分了?”于是又把那四个人都召回了宫里。第二年,齐桓公病了,就是常之巫从中捣的鬼。他从宫中出来对人说:“桓公将在某月某日死。”易牙、竖刁、常之巫他们相互勾结,一起作乱,他们关上宫门,筑起高墙,隔断了宫中同外界的联系,齐桓公就是想喝一口水都没人给他。卫公子启方带着千户齐民降归了卫国。齐桓公听说他们叛乱了,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流着泪后悔说:“唉!管仲的见识真是很深远啊!”

    【评】吴起的妻子是齐国人,吴起为了取得鲁国将领的地位,去攻击齐国,便杀死了妻子以向鲁国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是鲁国人却因此说他的坏话。战国魏文侯的将领乐羊讨伐中山国,中山国君把乐羊的儿子烹煮为汤,送来给乐羊,乐羊当着使者的面喝了一碗,表示出不在乎的样子,魏文侯虽然奖赏他的功劳,却怀疑他的居心。能做出不近人情之事的人,其心也不可测。明英宗天顺年间,都指挥马良非常宠爱妻子。其妻子去世后,英宗常常安慰他。可后来马良有几天没有出现,英宗问是怎么回事,身边的人说他刚刚娶了新娘子。英宗很生气地说:“这家伙连夫妻的感情都看得这么淡薄,还能忠心伺候我吗?”于是打了他板子,开始疏远了他。明宣宗宣德年间,金吾卫指挥傅广阉割自己请求到宫中效命。宣宗说:“此人官位已到三品,他还想要做什么呢?居然自甘卑贱以求权势!交付法司问罪。”

    唉!这也是圣人的远见卓识啊!

    王禹偁

    【原文】

    丁谓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禹偁读之,曰:“入公门,鞠躬如也①,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后如其言。

    【注释】

    ①入公门,鞠躬如也:语出《论语》。

    【译文】

    宋朝丁谓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的诗句。当时的大文人

    王禹偁读过此诗后,说道:“入诸侯国君之朝门,还要敛身鞠躬呢,入天门怎么可以仰首摆臂呢!此人必定不是忠臣!”后来果然如他所说。

    潘 濬

    【原文】

    武陵郡樊伷尝诱诸夷作乱,州督请以万人讨之。权召问潘濬①,濬曰:“易与耳,五千人足矣。”权曰:“卿何轻之甚也?”濬曰:“伷虽弄唇吻而无实才,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观一节之验也。”权大笑,即遣濬,果以五千人斩伷。

    【注释】

    ①潘濬:武陵人,初仕刘表,后归孙权,拜辅军中郎将,平樊伷后官至太常。

    【译文】

    三国时,武陵郡属荆州。荆州并归东吴以后,武陵郡的樊伷,曾经诱导附近的各异族作乱,州都督请求以万人的兵力去讨伐他们,为此,东吴君主孙权召问潘濬。潘濬说:“这容易对付,五千人就足够了。”孙权说:“你怎么这样轻视他呢?”潘濬回答说:“樊伷善于夸夸其谈,但实际上并没什么真才实学。有一次,他曾经设置酒宴招待州里的人,可是等到中午,还没见酒饭到来,当时就有十余人自行离去。就像看侏儒只需看其一截身躯一样。”孙权听了大笑起来。随即派遣潘濬率兵出征,果然用五千兵力斩了樊伷。

    魏 相

    【原文】

    诸马①既得罪,窦氏益贵盛,皇后兄宪、弟笃喜交通宾客。第五伦②上疏曰:“宪椒房之亲③,典司禁兵,出入省闼,骄佚所自生也。议者以贵戚废锢,当复以贵戚浣濯之,犹解酲当以酒也。愿陛下防其未萌,令宪永保福禄。”宪果以骄纵败。

    魏相因平恩侯许伯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无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霍光死,子复为大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任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④,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浸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封”,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宣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霍氏杀许后之谋始得上闻。乃罢其三侯,令就第,亲属皆出补吏。

    【评】永元初,何敞上封事,亦言及此,但在夺沁水公主田园及杀都乡侯畅之后,跋扈已着,未若伦疏之先见也。

    茂陵徐福“曲突徙薪”之谋,魏相已用之早矣。

    《隽不疑传》云: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辞不敢当,久之病免。《刘德传》云:大将军欲以女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满也,后免为庶人,屏居田间。霍光皆欲以女归二公而二公不受,当炙手炎炎之际,乃能避远权势,甘心摈弃,非有高识,孰能及此?观范明友⑤之祸,益信二公之见为不可及。

    【注释】

    ①诸马:东汉明帝马皇后为伏波将军马援之女,兄弟多为列侯,故称“诸马”。

    ②第五伦:复姓第五,名伦,汉章帝时擢司空,奉公尽节。

    ③椒房之亲:指外戚。

    ④长信宫:皇后之宫,时皇后为霍光之女。

    ⑤范明友:霍光之婿,

    封侯,后自杀。

    【译文】

    东汉章帝时,马太后的几个兄弟先被封为列侯,后以“奢侈逾僭,浊乱圣化”的罪名罢免。之后,窦太后的家族充满朝廷,其权势贵盛一时。窦太后之兄窦宪、弟窦笃都喜欢交结宾客。司空第五伦(复姓第五,名伦)对此上疏说:“窦宪是朝廷的外戚,又掌管朝廷的禁军,可以自由地出入各个官署衙门,骄奢淫逸的恶习是相当容易产生的。外边的人都议论说,当年马氏贵戚是因奢侈逾僭而废锢的,现在却用窦氏贵戚的奢侈逾僭来洗刷以往,就像用酒解醉一样。愿陛下能够趁他们还没有发展到严重程度时加以防范,使窦宪能够永葆福禄。”以后,窦宪果然因骄纵不法而受到惩罚。

    西汉后期,宣帝立平恩侯许伯之女为皇后,后遭到大将军霍光夫人的嫉妒,被其毒杀,而且这件事还未被宣帝知道。为此,御史大夫魏相借平恩侯许伯上奏的事议论道:“《春秋》这部书是指责一个家族世代承袭卿大夫这种非礼现象的,它讨厌宋国的襄公、成公、昭公三世都娶大夫之女,因礼不臣妻之父母,所以去掉了大夫之名,致使公族以弱,妃党益强。也厌恶鲁国季孙氏世专鲁政,认为这些都是危乱国家的。汉朝自后元以来,霍光执政,任命官员的权力开始从皇帝手中摒弃,一切国家大事均由这个执政的大将军决定。现在霍光虽死,可其子仍为大将军,其兄子掌握着尚书省这个朝廷行政的中枢,其昆弟、诸婿也都把据权势、握有兵权,霍光夫人显及几个女儿都可以恣意出入皇后所居的长信宫,有时候夜里还以朝廷诏令的名义为其开门出入。这样的骄奢放纵,恐怕就渐渐地难以控制了。应当限制他们的权势,揭破他们的阴谋,才是朝廷万世的基础,才能保全功臣爵禄的世代相袭。”根据过去的做法,凡是进上密奏的,都要写成二封,在其中一封上署明“副封”,传递奏章的人先打开副封,如果所言不善,就屏去不给上奏。魏相向恩平侯建议去掉副封,以防止密奏被他们阻塞或隐藏。宣帝看过密奏后十分称赞,并下诏封魏相为给事中,并采纳了他的建议。这样,霍氏让人毒杀许皇后这件事才被宣帝知道。于是,罢免了霍氏家族中霍光之子、霍光兄霍去病的两个孙子的侯爵爵位,令他们回家闲居,霍家别的亲属也都出朝廷到郡县去做官了。

    【评】东汉和帝永元初年,何敞也给皇帝奏书,说到此事。但这已是在窦宪抢夺沁水公主的田园并杀掉侯畅后,那时窦宪的飞扬跋扈已显示出来,所以说何敞不如第五伦更具先见之明。

    茂陵人徐福预防灾祸、防患未然的谋略,魏相早已使用了。

    《隽不疑传》说,大将军霍光欲把女儿嫁给他,隽不疑坚决推辞不肯接受,不久就因病免官了。《刘德传》也说,大将军霍光想把女儿嫁给他,刘德不敢接受,怕过分显贵,后来免官,成为平民,住在乡间。霍光想把女儿嫁给这两人,他们都不接受。在对方地位显贵之时,还能避免接近权势,甘心放弃富贵荣华,不是有高远的见识,谁能做得到呢?再看范明友的结局,更加钦佩隽、刘二人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