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乌龙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南阳城中银装素裹。
东宫那华丽的阁楼本应被池水所围绕,却因正处于冬日,天气的寒冷而使得那晶莹剔透的水凝结成一条条里的冰棱。
宫门外两侧灯火通明,宫内在各类金碧辉煌的陈设中央摆着一顶炭盆,而当今的太子殿下正坐在那炭盆旁边看着手中奏折,神色一丝不苟, 很是入神。
东煜国的帝王因闭关迟迟不出,近十几年尚出关一次,却在听闻帝后兰素心已死的消息身子骨是日渐消瘦, 气色阴郁,才出关没几天又回到了石室,这一次不知待到何时才会出来,即平日里的政务让身为储君的太子荆思远代劳。
日复一日, 宫内诸如“再过几年,太子殿下登基, 成为新一任帝王”的流言已是老生常谈。
太子殿下天生性子温和,与其生母兰素心的性子截然不同。百年来修为虽然没什么长进,书却是读了不少,朝中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纵使平日对待百姓有些优柔寡断, 拿不定主意,但看在态度谦和,严于律己,以直报怨, 姑且也算是一名明君了。
而在如今,我们的太子殿下为了能符合众人心意做到最好,每日宵衣旰食,奏折批完之后堆放在桌案上,由专门宫人来取。除了紧要事务外,几乎不会踏出东宫门一步。
兴许是批阅奏折批阅地过分入神,此时此刻,荆思远连门外宫人的禀报声也没听着。
“太子殿下。”
“……”
“太子殿下在里面吗??”
“……”
“太子殿下,大皇子殿下已经回来了。”
荆思远的思绪在那声“回来了”过后几秒,终于飘回来了。他翻页的手指顿了顿,才稍微睁大了眼,似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刻冲门外的宫人道:“什么?”
荆无忧一百年里来皇宫的次数两只手都掰得过来。门外的宫人再次道:“大皇子殿下回来了。”
佳音传来,荆思远也顾不上手中的奏折了,将之合上放于桌案上后,走出了殿门。
几位宫人在那抹纹着金边的非富即贵的霁蓝色身影映入视野后,忙着颔首示礼,荆思远眼下却不需要再看此等繁文缛节,见状后忙着招手道:“不必了,快带我……孤去见见皇兄。”
宫人听了对视一眼,一脸为难的样子,保持着低首:“殿下,现在的话恐怕不太合适。”
荆思远眨了眨眼,不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问道:“这是为何?”
宫人的表情更窘迫了,强颜欢笑地道:“这个嘛……大皇子殿下他事带了一个人回来的,那个,嗯……虽然是位男子,但是……”
荆思远书读得不少,思维却不怎么灵敏,这么一听竟没听出半点端倪,他挑眉问道:“但是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宫人仍旧支支吾吾:“但,但是……”
那宫人当时也只是在门外听了一小会时间,很快就溜走了,里面所发生的事与他所想是否一致还不能确定。
若不是,太子殿下去了没关系,可若是的话,倘若这种事因太子的到来而打断,有人封不住嘴,无意将此事给传了出去,那无论是对大皇子还是对太子而言,影响都是非常大的。
但是身为身份低微的宫人,“断袖”一词,万万不可将其用在身份显贵的皇子身上。
最后,宫人还是没熊心豹子胆开口,荆思远望他“但是”了半天都支支吾吾没肯说出来,便不再过问,倏然迈开步子,往荆无忧所住寝殿走去。
而这一路上,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嚷着喊着让他“三思”。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子殿下想不开要去寻短见,才值得那么多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叫的要死要活。
绕是个性沉稳的荆思远在此时此刻,眉头是越拧越紧,他骤然停住脚步,不耐地回头说道:“孤可以暂时不去见皇兄,但你们好歹是说一个理由给孤听啊。”
一向来就管不住嘴的小宫女大声嚷道:“大皇子殿下带来的人是个美人!!他们现在或许是在……哎呀不敢说,太子殿下你懂的。”
荆思远:“……”
众人:“……”
几片雪花飘进楼阁,安静得有些诡谲。
荆思远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白,随后才问道:“你们不是说那是位男子吗?”
那小宫女乘胜追击:“正因为是位男子,殿下才不能去看啊!”
荆思远:“……”
荆思远沉声低喝道:“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
宫中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八成就是有这些人肆无忌惮地流传,才会生出那么多祸人性命的谣言。
这位小宫女年纪不大,胆子却大得很,还有勇气满脸委屈地反驳:“殿下,我,我没胡说八道啊,是姚姐姐告诉我的。”
望荆思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小宫女身旁的太监忙不迭地撞了她一下,示意她闭嘴,笑眯眯地对荆思远道:“殿下消消火,等半个时辰再去也无妨啊,到时候您可以亲自问问大皇子。”
望着小太监的那张嬉皮笑脸,荆思远气得笑了:“若孤没有猜错,你们这是认为孤的皇兄是位‘断袖’咯?”
所有人在下一刻一致摇头称不敢。
荆思远喊道:“断袖就断袖了,断的又不是你们的袖,关你们什么事?非要在这吵吵闹闹,喧不喧哗!?”
宫人们:“……”
太监们:“……”
·
床幔将床上二人衬得若隐若现,凤迟龄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荆无忧,眉头紧蹙,嘴里嘶嘶叫痛,斥道:“你到底能不能轻点!?”
荆无忧盘腿坐在他身后,双手有条不紊地在那如玉的肩上揉捏着,或成拳锤打腰背,或成掌揉捏肩膀,冷着脸回答道:“轻轻轻,都喊了半天了,你看我有轻过吗?快别喊了。”
凤迟龄谩骂道:“神经病!”
荆无忧淡声道:“你嚎成这样才像神经病。”
凤迟龄继续谩骂:“闭嘴吧你,小王八蛋!”
荆无忧瞥了一眼碎了一地的白瓷花瓶,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浑身乏力吗,好心帮你揉揉你还要骂我,光是骂也就算了,还乱砸东西……喂,你会赔吗?”
凤迟龄侧首骂道:“你觉得呢?也不知道是谁害的,我没戳死你算不错的了,你还一天到晚叽叽歪歪。”
“……”荆无忧都没话讲了,“谁一天到晚叽叽歪歪了?”
须臾,他又道:“我又不是不想轻,可我手劲就是这样,天生的,改不掉。况且若是下手得轻了,也起不到任何缓和的作用,你不明白我那个香药有多猛。”
说这些话的同时,语调微微上挑,蕴藏着一股难以觉察的洋洋得意。
凤迟龄都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心里暗骂了一声吼,肩膀倏地一阵酸痛袭来,身子前倾,嘴巴半张,差点把一声“啊”叫了出来,忙不迭要从床上站起:“行了行了,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就……”
忽感肩上的手一用力,凤迟龄刚站要起来就被对方沉沉按下,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别着急起来啊,我还没给你擦拭身体呢。”
凤迟龄眉间情不自禁地一抽,一转眼便瞥见左边那呈满着热水而热气腾腾的木桶,厉声道:“我自己可以,你滚。”
他知道自己的毒已经彻底清除了,只剩下一丝丝的药效让他行走不便。但是看荆无忧的样子,像是一定要让他洗一桶热水澡才肯罢休。
而且还是帮他洗。
果不其然,荆无忧笑得很有威慑力,不容置喙地道:“不滚,我帮你。”
凤迟龄凝视着他,猝然将剑架在他脖子上,笑容僵硬:“臭小子,你到底想干嘛啊?”
荆无忧临危不惧,几乎将脖子上的肩当做不存在,道:“只是想帮你洗干净点儿,别无他意。莫非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不妨和我说说,兴许我会考虑考虑。”
凤迟龄强压下心中怒火,不动声色撤回剑后,他深呼吸一口气,使自己在胸口乱跳的心勉强镇定下来。
不就是洗个澡吗,又不是女子,到底有什么好顾及的?如此抵触岂不是会显得欲盖弥彰。
凤迟龄用杀人的眼神瞅着荆无忧,半晌,后者被他瞅得挑了挑眉,含笑问道:“想好了吗?”
正在凤迟龄要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有一阵没一阵的脚步声。修仙者听觉灵敏,自然轻易就能察觉得到,并且能分析出来者何人。
凤迟龄与荆思远曾有几面之缘,得知他很快将要前来此处后,面无表情地对荆无忧说道:“你弟来了,真是可惜了。”
这来的太及时了,百年前没白救这小伙。
不料,荆无忧仿佛无所顾忌般冲他莞尔道:“不可惜,我皇弟很好说话的,我就算当着他的面强|奸你他都不会说半句不好。所以该洗的,还是要洗。”
后面的一句话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而此等污言秽语听得凤迟龄的脸瞬间黑下。
荆无忧兀自道:“况且他都一百多岁了,居然连个妃子都没纳,问他何时纳妃也总是有始无终的。若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帮他启蒙启蒙?”
凤迟龄大嗤一声:“呵。”
·
门外,荆思远在原地徘徊踌躇,原本跟在身后的一大帮子人都被他赶了回去。
他说是那么说,对断袖的确也没什么偏见,可在见面后第一句该说什么也着实伤脑筋。
总不能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孤只是前来问候一下,应该不介意吧?”
那他应该会被他哥削死。
冷风瑟瑟,荆思远一个人端立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来,突然后悔没听小太监的话,等半个时辰过后再来。
“等等,好像也没有什么声音啊?”
……莫非是,结束了?
想到这里,荆思远既像是松了口气也像是叹了口气,只见他插着腰摇了摇头,好像是错过了什么一般。
倏地,殿内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喊,嗓音微涩,似是带着哭腔:“就不能温柔一点吗,你呛到我了知道吗。”
然后就是他皇兄轻柔的声音:“嗯,下次注意,现在翻个身吧,正面还是反面?”
“我不懂啊,哪个比较不痛啊?”
“听说是反面。”
“那就反面。”
“可是我想看你的脸。”
“那就正面。”
“可是我又怕你会疼。”
……
荆思远:“……”
这一刻,荆思远的身形崩得僵硬,如同铁打不动的石像。
他吞了吞口水,心道来的果真不是时候,对此不由得伸手尴尬地挠了挠头。
堂堂太子如今像个蹒跚学步的稚儿,站都站不太稳,不知是该出声阻断还是该原路返回。
后者肯定是不行的,他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皇兄好不容易才来,荆思远要是现在回去,荆无忧说不定很快就跑了。
当然,前者也是不行的,除非他想死。
想着想着,雪地里的荆思远满脸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红得似要滴血。他既不上前也不后退,就这样处于进退两难的状态。
雪花在触及到那滚热的脸颊,一触即化。
正在他兀自伤脑,殊不知此时此刻在殿内的真实情况与他想象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浴桶上空白雾滚滚,凤迟龄嘴角半勾,他浸在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淡然地说着那令人羞赧不已的话。
他小声对正在为他用皂荚洗头的荆无忧道:“太子殿下果真不走。”
荆无忧替他揉肩的时候力气大得惊人,为他洗头的时候却舍不得用力,道:“我都说了,他看上去老老实实,实则好奇心盛着呢。都一百多岁的人了,连个太子妃都还没定,身为兄长有责任开导开导他。”
顿了顿,他道:“不过话说回来,亏你能把嗓音把控得这么像。”
凤迟龄“啐”了一口,没理他。
荆无忧视线停滞在曲线优美的脊背上片刻,眸中荡起几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周围温度骤然降低,如坠冰窟,荆无忧微微俯下身子,将薄唇凑在那莹莹如玉的耳垂边上,声音低沉且危险。
他呢喃着:“不会是……真的和谁做过此类事,才这么轻车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