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不知天地有清霜(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尾章之一
时入四月, 腹中孩子也有四个月了, 只是尚未十分显怀, 不过抚着微有隆起而已。这身子上无大变化,可性子却比从前柔缓了许多, 成日里所思所想不再是自己的吃喝玩乐, 而都是关于孩子的。我想, 这便是我曾对楚云深说过的,所谓“人母之心”吧。
这夜, 熄了灯双双躺下, 先还说了两句话, 不多时晁衡便静了。自知我有孕以来, 我的日常起居都是他亲自照料,而又要顾着司经局和太子两头的公务, 实在是劳累了。
我十分心疼, 不敢再多说多动,怕扰了他休息, 可左右还是不困,手里玩弄着一缕头发,不觉便思索起给孩子取名的事来。
这孩子自该随父姓,但晁衡到底不是唐人, 孩子也不能不知自己的父族, 便思来想去,觉得应该给孩子取两个名字。可才定下这个,又想到个问题, 如今还不知男女,便要都备着,那就是四个名字,这就复杂多了……
就这么胡乱想着,许久也没取好一个,便索性暂放,闭了眼准备睡觉。可也没过一会儿,睡意还不浓,却忽闻外头一阵异动。不是猫儿狗儿的声响,也不是脚步声之类,而似乎隔得有些距离,是嘈杂的,不小的动静。
我有些好奇,想这深夜时分,又是在皇城内,这样的动静实在不寻常。便忖度着,终是轻轻起了身,摸索着跨过睡在外侧的晁衡下了寝塌。走出内室,我借着透进窗格的月光穿好了外衫,又就近取过灯盏便出了屋门,至廊下,点起灯,小心悄步循声而去。
刚转出院子,便见茜娘夫妇提着灯迎面而来。他二人就住在外头一进小院,应也是听见了响动。
“夫人,你怎么起来了?”茜娘先一步小跑到我身边扶住,神情忧虑,“当心身子啊。”
我不以为意,只道:“你们是不是也听见了什么声音?我恰好未睡,觉得有些奇怪。”
吉麻吕皱眉点头:“是啊,虽是在皇城,我仍有看护之责,也正想让茜娘去内院看看夫人与公子可还安稳。”
“晁衡睡熟了,我们一道先去看看,倒不必惊扰更多人。”
“好,那夫人慢着些,阿吉带路。”
说这两句话的工夫,响动越发明显了,及至客馆门首,竟见围墙上空火光映照,而耳畔轰然震动,竟是夹杂着甲胄铁器碰撞的行军之声——真是有大事发生了。
“敢问校尉,外头究竟何事,可否启门一观?”
客馆一向都有左右监门卫的军士把守,至夜禁则关闭正门。故此,虽见眼前情景,却是看不到外头实情的,便不免向守军求问。
守军不肯,严辞道:“朝廷之事,闲者莫问。”
我既来此,自然不肯轻易回去,而偶一低头,见衣带上正系着父皇给我的那枚玉环,这倒正好了。便解环示之:“你看清楚了,此乃御赐之物,凭它可随意进出内廷,能否开得此门?”
我原也怕他认不得,可这守军倒有见识,立马变了态度,命左右士兵将正门开了一两人宽。
我即刻提步上前,至门外阶下,只见数队行伍列道,自正南端门往北面的十六卫军军营而去,气势整肃,人数众多。
那守军也跟随而来,说道:“这位夫人还是快看快回吧!”
我借着他们手持火把的光亮,只能模糊地辨认服色,听不进劝,只赶紧问道:“这些是何人所部?难道是金吾卫吗?如此深夜兴师动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他很是为难,左右顾盼,才道:“正是金吾卫,陛下下旨捉拿中书令张说到御史台审问,这是已经回来了。”
“捉拿中书令?!”我登时一大惊,若非茜娘身旁相伴,险些没支持住,向后倾倒。
“玉羊,你太胡闹了!!”
我尚未缓过神,手心里直出冷汗,却见晁衡突然冲了过来,且是火冒三丈地瞪着我。不容分辨,我便被他揽了过去打横抱起,很快,又回到了寝房。
“你现在不比从前,为何不懂爱惜自己?为何不叫我!”他将我放回榻上,一应靠枕被褥都为我细心安置好,却仍不消气。
我也知自己鲁莽,但谁会猜到是这样的大事,不过是赶上了,便半愧半劝道:“我知道你累了,也不料事情如此,你原谅我吧。今夜燕公被提审至御史台,是否还是因为封禅那件事?你这些日子上职,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他看了我两眼,面色缓和了些,却是摇头正声道:“很晚了,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你若追问不休,那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
他极少这样警告似的对我说话,倒真一时没办法了,犹疑了半天终是低头服软,伸开双臂朝他依偎过去:“都听你的,别生气了。”
“你啊!”他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松了口,“总觉得你还小,可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玉羊,以后任何事都要先告诉我知道吗?”
听着这般温存软语,又趴在他温热的胸怀中,不觉令人情意恍惚,闭上眼,倦意很快袭来,只迷糊着应承:“嗯,嗯。”
“快睡吧,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时,不见晁衡在侧,但刚要更衣去寻他,屋门便开了,他官服整齐,似乎刚从外头归来,手里还端着一案饭食。
“你去哪儿了?”我问他。
他淡笑着走过来,在榻边轻放食案,从中端起一碗清粥舀了一勺:“饿了吧?吃东西吧,我来喂你。”
我见他已是送到嘴边,不得不先吃了一口,再问:“去哪儿了?”
“边吃便说。”他柔声劝着,倒也没多隐瞒,道:“我去了一趟御史台想探一探燕公的情况,但因品阶低微被阻拦在外了。不过,我去找了老师,事情的原委都搞清楚了。”
“究竟如何?昨晚那阵势,父皇一定是盛怒,何以至此呢?”我想着昨晚情景,不觉后怕,又实在难懂。
“其实自宫宴之后,关于燕公的议论从未停过,便如司经局这般无涉朝政之处都有人传闲话,但陛下一直宽忍相待,也不见有所斥责。直到前不久,燕公与陛下在任官之事上有了分歧,竟至不顾陛下颜面,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了人选。陛下当场未有发作,可次日便将郑镒的五品官衔降为了原先的九品,算是给燕公以警示。”
父皇的性情我是了解一二的,他虽英明勤政,知人善任,却绝不会毫无底线地迁就他人。如燕公这般已是太过,父皇发难,数罪并罚,也在情理之中。
“燕公一世才名,竟要晚节不保吗?”我惋惜不已,却又找不到为其开脱的理由。
晁衡微微皱眉,继续道:“若只是这般也还不至于让陛下动用如此阵仗,此番结果还有御史中丞宇文融领头弹劾之故。”
我一听其中还有故事便先有一惊,而“宇文融”这个名字我也并不陌生。“宇文融?可是那个曾帮父皇检括逃户的宇文融?”
“是啊,老师说此人就是因为检括逃户显露才干才逐渐为陛下宠信。玉羊,你也知道他吗?”
眼见晁衡确认了此人的身份,我不禁一叹:“若未记错应是开元九年,那次我去拜见父皇,巧遇父皇给他升官,从监察御史升至兵部员外郎。我当时还向父皇感叹,说此人升得很快,没想到几年过去,又跳了三级,竟是正五品上的大员了。”
晁衡连连点头,道:“玉羊,你可知这便是燕公与其矛盾所在。陛下用人一向不拘形式,不管是科试出身还是胥吏出身,只要于国有利他便重用。近年来,陛下似乎越来越多地提拔胥吏,给予他们很高的官位。便以宇文融为首,其特点是有实际的才干,而少有学识。如此,朝中以燕公为首的文士一派自然不平,亦很是看轻他们的出身,因便在宇文融等人奏议之时多加抑制,彼此结怨日深。”
“所以宇文融是借机弹劾,落井下石,这般相互以公事泄私愤,竟成儿戏一般。”我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也难以置信。
晁衡停顿了片时,却并非是说完了,缓缓再道时神色又添了几分凝重:“宇文融借机劾奏,除了提到燕公在封禅中的不妥,还有两条,也是最严重的两条。第一,其亲吏市权招贿;第二,引术士王庆则夜祠祷解。”
市权招贿、夜祠祷解,猛听这八个字刺入耳内,我才算知道父皇为何要那般大动干戈地捉拿燕公——市权招贿便是纵容徇私,而存私者必有结党之嫌,此为人臣大忌;夜祠祷解则是与僧道一类方外之人占卜天相,而天相乃天意,绝非人臣可以窥伺,便于天子看来就是怀有逆政谋反之心。
“这些可都属实吗?”我的声音不觉有些颤抖。
“如今,陛下命左相源乾曜并御史大夫崔隐甫、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寺少卿明珪一起审讯燕公,还不知结果。”晁衡十分无力地念着这一个个高官名姓,罢了又低沉地提了一句:“这位御史大夫崔隐甫便是燕公干涉陛下任官,所亲自改任之人,他也参与了宇文融对燕公的弹劾。”
“……”
我们念着燕公的恩惠,便一直为他忧虑,即使自知力道微薄,不过徒然,却也不愿看到燕公失了晚节。可事到如今,仿佛做什么都是枉费心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