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凝光悠悠寒露坠(三)
“潘御史的那封奏疏写得实在是好!先是引经据典, 痛陈武氏之祸, 继而提到陛下生母, 昭成窦太后是为女皇帝赐死,点明了‘父母之仇, 不共戴天’, 又道嫡庶尊卑有别, 惠妃生有皇子,封后则必动摇太子之位……这一条条一项项又直接又犀利, 鞭辟入里, 令人叫绝, 我接连拜读了三遍也不够!”
入了夜, 帐中相对,将歇未歇, 晁衡又说起白天这桩莫大的喜事, 满腔崇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比他自己得了什么好处还要激动。我看在眼里, 听在耳内,虽也高兴,可恍惚间总是想着太子的那番话。
“满郎,平日里你辅佐太子读书, 他待你态度如何?”
他还沉浸着, 猛听我问起,似觉不真切,顿了顿, 喜色淡去,才道:“太子温厚谦逊,待左右素来宽和,待我也一向很好,私下常有闲谈。玉羊,为何要问这个?”
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忽然想到便问出了口,也许是多虑了,却也连目的都搞不清楚。“哦,今日偶遇太子,听他对你赞赏有加,就胡乱问你一声,不为什么。”
他微笑点头,不曾多疑,另道:“陛下东封之日虽尚未定,但也必不出这一二月间,使团随行观礼,有诸多细节之事需要考究。赵老师学识渊博,过几日我想登门求教,你我同去好不好?”
“自然是好。”一同探望老师,又可沿途游散,我岂能不愿,一时转了心情,便不再多思。
几日后,晁衡得了空闲,我二人便依约去拜访赵老师,老师在东都亦无宅邸,乃在城西观德里赁屋而居。因事先未曾遣人通报,恐老师今日不在家中,徒然空跑一趟,然而机缘凑巧,才是行至坊门,一抬眼便瞧见了老师。他骑着马从对面横街转来,应是正要归家。
我与晁衡自是要追过去,可奇怪的是,有三五个随从模样的男子先于我们追上了老师,且将老师四面围住,似非善类。
“赵老师!”此刻情状不明,只好连忙赶到老师身边,将那几人隔在了外围,“他们是什么人?老师可认得?”
那几人未有行动,暂都直勾勾盯着我们。赵老师倒不以为意,却是笑着问起了我们:“你们怎么来了?”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田舍老儿绑了!”
未及回答老师,却不知又从哪里蹦出个人来,亦骑在高头马上,咋咋呼呼,煞是凶恶。而定睛细瞧,此人的脸面我竟认得,便就是我唯一存世的“亲人”,舅父郑镒。
上一次见郑镒,还是开元八年在升平坊家门之前,他厚颜无耻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令人作呕。
不知这几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倒越发嚣张跋扈起来,便如此看着,赵老师必是为他所欺。
“郑镒,你睁大狗眼看看我是谁,怎的要攀附奉承之时便认得人,如今却似瞎了一般?!”我不留情面,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呵斥,另一边示意晁衡将老师扶下马来护好。
郑镒大惊,眉目一横,这才认出我来,而一开口,却是极尽嘲讽,全然不似从前:“我道是哪里来的野丫头!一个被遣黜的贱女还敢口出狂言!你还以为自己是深受陛下宠爱的修成县主吗?趁早休管闲事,我还可看在我那死鬼姐姐的份上不与你计较,否则……哎哟!”
我并不为他这一口污言秽语而生气,反倒觉得他不知内情,猖狂可笑,但当我正要驳斥回去,却忽见凭空飞来一个什么物件,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他的鼻梁。一时间,他鼻血直流,痛呼号啕,险些一头栽下马去,幸亏他这几个随奴接了一把,才慢慢站稳了。
“玉羊,你来陪着老师。”
郑镒那里正乱着,我也不知何故,直是想笑,晁衡却将我拦到了身后,而与他相视之间,我倒明白了:
“哈哈哈,刚才那东西是你扔的吧!”
他含笑点头,复将我送至老师身侧:“让我来料理。”
我自然听他的话,安心顾着老师,顺便与老师询问了此事。原来,老师先前行路时无意走在了郑镒的前头,挡了他的视线,而又理辩不通,才遭郑镒恶意欺凌。
“你们这些狗奴,都别扶着了!还不赶紧上!这个人,就这个人!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有重赏!”
片时,郑镒缓过神来,双手捂着鼻子,气得直跺脚,一腔怒火便都转向了挡在前头的晁衡。那几个随从领了命,即刻向晁衡围上来,只是看着晁衡神态自若,也都不大敢动手似的。
晁衡一笑,背手道:“且先不提当街行凶所论何罪,便是以下犯上,折辱命官,就够各位徒刑三载,或有重者判以流放二千里,更甚者绞刑。到那时,我看你们如何去领他的赏!”
晁衡所言是唐律里‘殴打制使府主’一条,我倒不知他还留心过律法,一面心生钦佩,一面也觉得如此威吓实在有效。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这些爪牙便一个个忌惮起来,你看我,我看你,非但无一上前,反都后退了几步。这情景更令郑镒恼怒,顾不得脸上的伤,亲自动手推这几人向前:
“你们倒是听他的!什么命官能大得过张相公,只管打,我保你们毫发无损!”
旁的也就罢了,猛听他提到“张相公”三个字,我便登时一心惊。想郑镒如今这样大的声势,必定是入了仕途的,而在这京中官场,又是莫大的命官,能被人唤作“张相公”的,也就是燕公张说了。
郑镒这种宵小之辈怎会以燕公为倚仗?
晁衡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回首向我看来,但我哪里懂得,只好与他一齐将目光转向了赵老师。赵老师深深蹙眉,脸色暗沉,默然摇头,似乎是知道内情的。
天解困局,郑镒的话失了灵,他的手下始终不敢替他作恶,而这犹疑僵持之间,东都巡城的金吾卫恰好巡察到此。
我们占理自然不怕,而那郑镒却竟是欺软怕硬,那队卫士还未走到跟前,他便落荒而逃,临转身还逞了一句口舌:
“此仇暂先记下,总有报还之日!”
草包之言不足为惧,我与晁衡面对一笑,不免宽慰起赵老师:“我还以为他多大的本事呢!老师此番受惊了。”
“我无妨,但方才听来,此人还是你的亲族不成?”赵老师不在意自身,却是满脸疑惑地问我。
倒不意外老师会问起这个,又想着晁衡定然也不明白,便索性一道解释了:“说来还不是什么远亲,他叫郑镒,是外祖的庶子,我母亲的庶弟。父母去世后,我想着有所依靠,便孤身来到长安寻亲,可他不肯相认,更不愿收留,我便再未将他当做舅父。也正因此,才有了我后来混入国子监的事。”
“你这孩子当真受苦了。”老师听来长叹一声,神态万般怜恤,“也罢,家门不远,我们先回家再说。”
尚有诸多疑团未解,又原本有事求教,我与晁衡自便跟随老师而去。晁衡一手牵着我,眼里饱含着柔情慰藉之意。
及至老师家中,于中堂安置了,老师便说起方才这桩事,再一提“张相公”,其中缘故竟令人瞠目结舌。
“他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他。原不过就是礼部当差的一个胥吏,只因有几分才貌,也算知书,喜逢迎善攀附,前几年倒被燕公看中,做了张家女婿。故此人前人后,倚仗燕公之名,寻常无人敢得罪。”
“那燕公何等人物,竟如此不识人?!”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而惊疑之间却看晁衡只是一副平常态度,似有隐情,便道:“你不感到奇怪吗?难道你早就知道?”
他抬眼看了看老师,这才向我点头,道:“你同我说过你的经历,后来开元八年那次,郑镒寻到升平坊,我都看见了。及至去了太子身边侍读,也有机会见到燕公,他的家事也是偶一得闻。玉羊,我不想提起你的伤心事,所以才一直没告诉你。”
我不由叹声,一时也看淡了许多:“其实我哪里会为他伤心,不过就是为燕公不值。自在学中时便知道燕公的名声,文坛领袖,‘燕许大手笔’,如此高逸俊才,怎会与那种小人扯上关系?”
老师闻言倒忽然笑起来,看着我们说道:“你们呐都还年轻,朝中人事何其繁杂,一两句是说不清的。我不敢妄议燕公为人,但其才名之外,也并非完人。我从前便说过,燕公与陛下有师生之谊,是深得陛下倚重的老臣。然虽则文采冠绝,却也颇有自许之心,而又生性骄躁,同僚中少有入其眼者。如此性情,便难免有郑镒这样的小人趁机攀附,这也是世间常理。”
这般听来,倒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不觉暗叹,人心难测。晁衡那里亦有些深思之态,略时说道:
“如今陛下东封在即,燕公既总领封禅诸务,这一时定然更加自得,亦不免疏忽管教家事。倘若郑镒仗势,再向老师寻衅,老师不能没有防备,近日出入还该多带些随从才是。”
晁衡这话倒虑得实在,又想郑镒毕竟与我有这一层关系,难免不会另有记恨,若真因此危及老师,也是我的罪过。
“是啊老师,我想,要不这一两日我来跟着老师,反正我素日空闲,正好侍奉老师!”
“哈哈哈,好了好了,别担心。”我们为老师深感忧虑,可他自己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直是挥掌朗声大笑,“你们想啊,既是东封在即,他们便更不敢真的惹出事来,否则影响了燕公的声誉,究竟又是谁的损失呢?况且你们今日来找我必定有自己的事,便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
看老师如此豁达,我们便只好暂放心绪,转而说起此行的正事。晁衡准备得细致,赵老师解答得也详尽,这师生间好一场淋漓尽兴的谈话,直至日落黄昏才算结束。
告辞老师出来,天边晚霞瑰丽,仿若熊熊火焰,映照在每个赶路归家的行人脸上,宵禁的鼓声快要响起了。
“满郎,你说世间人心都是很复杂的吗?你将来会不会变?”我望着晁衡被霞光辉映的右脸,轻轻地问他。
“年岁渐长,处境变迁,该会变的。”他微微一笑,答得很轻松。
“嗯,这倒是实话。”我忽然觉得自己问得有些无聊了。
“玉羊啊,人心所求都是会变的。比如我初来大唐时只一心求学,遇到你后,便只求和你永不分离。”
“……那以后呢?”
“以后么,求下一世我们再做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下一本文《小舟晚归》改了个封面,小可爱们喜欢吗?
下一大章就是正文结束章啦!番外我会用第三人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