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画梁幽语燕初还(三)

    “我叫你是满郎, 叫他是四郎, 明显有亲疏之分嘛!”

    回了寝房, 他默默换下官服,我便在一旁抱臂看他, 他先还拘着不言, 却架不住我一下子窜过去, 两臂一勾,挂在了他身上。

    “好了好了, 快下来, 当心摔着。”他直是无奈发笑, 将我抱住轻轻放回了地上, “我承认,是我看你们玩得高兴, 心生不快, 但猪名麻吕也确实该收收心了。”

    我岂不知他是因为在意我,绝无恶意, 这一时便不再多提,但他携我手来至窗台前坐下,却是另有话说。

    “陛下即将东巡封禅,定于下月十六启程。”

    我大唐有东西两京, 君王巡幸东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这“封禅”二字倒着实让我惊着了。封者,告成于天,禅者, 祭功于地,乃为古来帝王最向往的至高盛典,意在彰显功勋,受命于天。

    “太史公在《封禅书》中曾言,‘登封报天,降禅除地’,这实在不是一件小事。父皇登基前数平社稷之祸,即位后励精图治,这才创下如今的太平盛世,比之近世帝王,固然功勋卓着,但他怎会忽然要去封禅呢?”

    晁衡静静听完,神情亦有思虑,缓缓道:“我听太子说,早在开元初年,便有大臣奏请封禅,只是当时国势方定,百业待兴,陛下一心治国,拨乱反正,并未理会。如今不同,四海承平,天下归心,陛下有此意,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敢妄议君上,只徒然想着,如封禅这般的大典,定是仪仗颇巨,耗费甚大,究竟是有些劳民伤财的。

    晁衡继续说道:“陛下有此意,倒是首相燕公先于陛下提议的,他召集群臣士民向陛下再三请愿,陛下三让而受之,到今日便颁布了封禅诏书,而燕公自然得以总领封禅诸事。”

    我并不懂朝政,只是燕公其人有恩于我们夫妻,又是当世名家,不觉便多想了些:“燕公与父皇情谊不同,许是君臣想到一处去了吧。生逢盛世,得君行道,怕也是天下士子共同的梦想。”

    晁衡连连颔首,眼里流露出盼切之意,道:“陛下东封,诸国皆会派遣特使随行共襄盛举,叔父正在斟酌人选,我与真备、真成都会去的,到时便可亲眼见一见这不世盛况了!”

    我见他高兴,自己也满怀欣然。来长安七年了,大大小小的事不知发生了多少,此去洛阳,只望岁月平顺,一切均安。

    五月十六辰时,大明宫丹凤门前车马浩荡,文武百官、皇宗贵胄、后宫嫔御、诸藩使臣何其芸芸,都在父皇的率领下向东都出发了。

    我随日本使团行在这长队的最后,与茜娘和她的两个孩子同乘一驾马车。翼和翔如今一岁多了,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万般惹人疼爱,有了他们相伴,这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抵达洛阳的那日,恰是六月十六,距出发之时整整一月。洛阳的繁华不在长安之下,且处处都与长安相对,如长安有东西两市,洛阳则是南北二市,至于宫殿官署一类皆是如此对应,略无所差。

    因在洛阳没有宅邸,我与晁衡便同使团一道在鸿胪客馆安置下了。我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只心里觉得新鲜,想自己这一下,可真正算得一位“名副其实”的使臣之妻了。

    封禅的礼仪极其隆重繁琐,在一切准备好之前,尚未定登封吉日。晁衡除了自身职分,闲暇多与叔父协助使团事务,一并与真备、真成带领这一批使节学习我朝文明,见识大唐风貌。

    这一日闲来无聊,便想着去找猪名麻吕消遣。他自被晁衡训教了一回,终日在房中研习,于经文诗赋上是进益不少,但我度他之心,必也是煎熬难耐,是想出来放松的。

    一入他居住的小院,先闻见朗朗诵读之声,心想他倒有这般勤谨,倒不急声张,只见小窗虚掩着,便悄步而去想探探屋内情形。可这一眼看去,竟是没忍住大笑了出来——他是在读书不假,却是四仰八叉躺在茵席上,以两卷书简为枕,伸手能及之处还摆放着四五盘果馔,躺着吃,吃着读,真是好不惬意。

    “嫂嫂何时来的?!”我的大笑自然惊动了他,他直以迅雷之速冲出房门,满脸错愕羞惭。

    “哈哈……我以为……我以为你有多要好……哈哈……”我仍止不住笑,扶墙捧腹,气都快喘不上来。

    他窘迫极了,双手不知何处安放,脸红到了耳根,半晌才求告道:“不要让哥哥知晓,行不行啊?”

    如此“好事”被我碰上了,岂可轻易放过?便抱臂扬面,刻意拉长音调:“那……可不行!你哥哥约束管教你是为你好,我得遵循他的意思,不能纵容你!”

    他一听更急了,抓耳挠腮,又眼巴巴地望着我,流露出无限可怜的目光。我本是为了打趣他,不会真的告状,看着他这般情状,也便罢了,可正欲松口之时,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呼一声。

    “有件关于真成大哥的事嫂嫂必想知道!若我说出来,可换得嫂嫂守瓶缄口?”他一时神色反转,竟有了几分得意。

    猛听提起真成,我便知事关良和子,这倒比他偷懒无状要紧得多,便依着他道:“好好好,你只说便是。”

    他也不拖延拿捏,这便颔首道来:“前两日我从叔父居处回来,在廊下未留神撞上了他,他没站稳跌倒在地,我去扶他时,见他袖口滑落一张绢帕,上头画了一个人的小像,精致生动,我一眼便认出那是良和子!”

    我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想此事果然奇巧,量度着道:“那你没直接问起他吧?他什么态度?”

    “他有些慌,自己还没站起来,只顾着收那帕子,我也就没问。嫂嫂,你之前告诉我真成喜欢良和子,一直要撮合他们,看来,此事可是大有希望啊!”

    “对啊!一个温文内敛,一个骄傲任性,正好互补嘛!”我是倍添信心,但又不免觉得良和子过于注重身份,倒要好好再做计较,“你是个两边都知情的,走走走,与我好好讲讲真成的往事!”

    我拉着猪名麻吕便要进屋,他先还动了两步,可又忽然顿住,我只以为他又闹什么别扭,回头看时,竟一眼先看见了晁衡。这情形岂不是又重现了吗?

    我赶紧松开拉住猪名麻吕的手,向院中笔直站着的晁衡跑过去,陪笑道:“你忙完了?累不累,我们回房再说!”

    他背手不应,神情亦是不冷不热,与上次无甚分别,却又绕开我向猪名麻吕走去,才道:“以后不必闭门读书,就跟着真备他们去亲历一番,听听博士讲经,或至刑名、律法等诸学,皆可习之。”

    晁衡这次倒并未指责,语气还甚为关切,把个猪名麻吕听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哥哥。

    “现在无事便可以去,他们都在客馆东堂。”许是见猪名麻吕没有反应,晁衡又补了一句,态度更是宽和,脸上还微微笑出来。

    “哦!哦!就去,就去!”猪名麻吕恍然回神,一边整理着衣襟就小跑出了院子。

    我见状也想溜,可心中有愧也抹不开脚步,索性端正站好,等候发落,也不想着解释什么了。

    他将目光转向我,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又缓缓走过来,却是与我擦肩而过,没叫我,也没拉我。

    这算什么?我顿时恼了,有话说话却容不得他无视,便立马追了上去,可他不但不停下,还越发加快了脚步,无论我怎样攀扯,都只平视前方,毫不在意。

    “山樱,这天气实在太热了,等下回房快去取些凉水来。”

    蓦地,行过两道长廊,巧见良和子与其侍女迎面走了过来。她一如既往地装扮华丽,手持团扇,举动妩媚,一时抬眼瞧见我们,便是轻蔑一笑。

    “使团内遍传你们举案齐眉,恩爱美满的佳话,可我看,也不过如此。”她微抬下颌,趋步走近,细柔的嗓音里都是讥讽,“仲麻吕,娶了这样的女人,我可真替你感到后悔。”

    我知道她什么心思,但正是与晁衡闹别扭的时候被她瞧见,岂不是有口难辩?若凭她说,又心里憋得慌。

    “原是我们夫妻间的事,轮不到旁人置喙。既然天气热,不如早去为是,何苦多费口舌?”

    我正想着要不要驳回去,这一言不发的晁衡却忽然开了口,他也不瞧良和子一眼,说着便揽过我另转了一条道。临去那一瞬,良和子的神情迅速一黯到底。我明白了,他总还是护着我的。

    “等等!”走远了些,我一把拽住他,心里的气全部消散,美滋滋的,“刚才说得不错,很仗义嘛!”

    他眉头一皱,却是惊诧道:“仗义?你我难道是江湖结义的兄弟?”

    “哎呀,你领会这意思不就行了,非要我解释!”我笑道,顺势伸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别生气了!在长安的时候也是因为猪名麻吕生气,什么时候这么爱生气了?”

    他闻言长叹了一声,哭笑不得的样子,很是无力:“我没有因为他生气,原是看你心虚想再逗你一回罢了,看来,又是我错了。”

    我道他刚才在猪名麻吕面前怎么那么怪异,原来存了这心思,可其中被良和子这么一搅和,倒不觉被戏弄了,只更是好笑。

    “假装生气也算是你的老伎俩了,就没想过翻翻新?”我佯作奚落之意,斜睨着他道。

    他轻笑,扬声道:“翻新?你没有一次不上当的,还说大话!我看啊,是你需要翻翻新!”

    “我?我怎么翻……嗳嗳嗳!你!放我下来!”

    “不放!我要故技再施!”

    “……”

    作者有话要说: 猪名麻吕:我一个远道而来的小可爱做错了什么?每一次都在借我秀恩爱。

    晁衡:你是怎么肥四,小老弟?不应该感到荣幸吗?

    玉羊:你哥哥真是越来越傲娇了,其实我也很无奈。

    小满:喵~

    猪名麻吕:小满,我需要你的安慰。

    小满: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因为我只是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