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料峭春风吹酒醒(二)

    “庆王, 王妃, 此刻尚早, 是否先去见过华妃娘娘?”

    眼见已到了御桥,过去便是丹凤门, 却偶一眼看见了潭哥哥, 内侍正在请他的示下。他身着庆王礼衣, 风度依旧,只是身旁还并肩立着一位女子, 倒不用猜, 听那内侍的称呼便知, 她是庆王妃。

    怎么, 他何时纳了正妃?

    我虽疑惑着,倒也不想多事, 便低头退避, 想等他们过去再走。可我不过刚刚收回目光,潭哥哥的一声唤便传至耳边。我颇觉尴尬, 而他却快步向我走来,他的王妃亦紧随其后。

    “怎么一个人?父皇没有为你安排吗?晁衡呢?”他一开口便接连三个问题,也不避讳王妃在场,让我更觉不自在了。

    “呃……庆王妃万福。”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便有意转移话题, 恭恭敬敬向王妃拜了一礼,“潭哥哥的喜事我竟不知,失礼了。”

    我的话音未落, 他二人却先相视一笑,而王妃却道:“玉羊妹妹不必多礼,今日是凑巧,日后还有机会相见的。”

    这女子倒好像很了解我似的,且细看时,言笑温柔,体态淳和,虽不如当年的楚妃貌美,却也别有清丽之处,端的是亲切可人。

    “殿下与妹妹尚有话说,那妾身先去拜见母妃了。”我正看她,还未及回应,她倒果然行事大方,笑着便离去了。

    “年初,父皇便开始为太子与适龄的皇子选妃,她是窦氏,是昭成皇太后的侄女,算起来还是我的表姑。”潭哥哥与我从容解释着,眉眼间散发着一派久违的从容通达,“只是,虽然册妃诏已下,大婚之礼却还未成,所以你还不知。”

    “这倒奇了,既然不曾礼成,怎与你同行?”我感到奇怪,想着是不是他口误了。

    他一笑,继续道:“父皇给儿子们选妃,便连太子妃在内,都会在同一天出嫁,但窦氏得知我王府尚有两个小儿无母,便提前过来照料抚养,父皇还因此嘉许她贤德。”

    “两个……哦,是了,楚氏该是生产了。”我这才恍然,亦由衷叹服,“她真是个好女人。”

    便说到楚妃,说起孩子,潭哥哥的神情才有了一丝变化,他缓缓道:“上个月初的事了,也是个男孩,取名修。”

    我点点头,不想再戳人伤处,便转问道:“那太子妃是谁啊?”

    他闻言却是有些意外,道:“晁衡日常陪伴太子,太子的婚事他应该知道,倒没有说给你听吗?”

    我与晁衡许久不曾亲近,他便有什么话,自然也无心提起。我不觉心中暗愧,想自己这一问,却是在难为自己。

    “哦,他没说过,许是也还不知吧。”我硬着头皮敷衍道。

    他顿了顿,到底未起疑,便道:“太子妃薛氏,是我二妹唐昌公主驸马薛锈的妹妹。”

    我本无意打听,又是敷衍情状,便继续圆场:“亲上加亲,多好。”

    “说了这许多,你呢?还未回答我呢。”

    绕了一大圈,终究还是逃不掉他的问。我还是有些无措,支吾了许久,才勉强寻到一个借口:

    “父皇不曾特别安排,就让我随使团进宫,后来想起忘了件东西,正要回府取呢。”

    “你没有带侍女吗?什么要紧东西必须亲自去取?”这个由头当真不堪一击,他两句话又将我打回了原地。

    “霜黎出嫁了,早已不在长安。哥哥不是还要去拜见华妃娘娘吗?就不要管我了。”我也没了章法,心中着急,匆匆说完趁着间隙便拔腿就逃。

    他自是紧接着追上来,我便也加快脚步,可总是天不遂愿,还没上到御桥,慌忙间一个不慎,栽倒在地,左掌蹭破了一大块。

    “你跑什么?!”他迅速将我扶起,两眼盯着我的伤处,气恼不已,“走,去太医署!”

    我觉得是小事,依旧想溜,可他瞪着我,又紧紧抓着我受伤的那只手腕,便也脱不开了。

    太医署尚在皇城太常寺内,有些距离,他就这么一路拉着我快步而去,一句话也不说。到了地方,命医官为我清洗了伤口,包扎好了,他的神情才有所缓和。

    “玉羊,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太医署偏院中,我老实地坐在阶上,潭哥哥却站在我面前,一副必要审问到底的架势。

    “没怎么,就是不想参加宴会,不想见人。”我低头看着自己被白纱包裹的伤处,不疼,但心情异常复杂。

    “这算什么理由?”他不信,语气加重,歇了歇却道:“难道是你们夫妻间起了争执,吵架了?”

    这也算被他说中了,我一想,倒是个说法,便道:“嗯,吵了,所以不想看见他,不想和他坐在一处假装和睦。”

    他闻言忍俊不禁,一下子改了严肃,道:“都已经出嫁两年了,行事还像个孩子!方才直说便是,还摔伤了,可值得?”

    我见他深信不疑,稍稍安心,不免还是要圆了这话:“此等私事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是丢人。”

    “你们的事自然是要自己解决,但也不可太任性。今日是宫宴,父皇岂会忘了你?万一召见却寻不着人,整个使团都不好交代,还是先忍忍吧。”

    他这番道理却是无法反驳,也是我没想到的,又迟疑了片时,终究点了点头。

    回宫路上,他还是劝我,苦口婆心,倒是让我慢慢解了些郁闷。至紫宸门下分了手,他往温室殿拜见母妃,我则向西,去了麟德殿。独自的时候,步子又沉重起来,挪移着,近半个时辰才走到。

    这般规模的宫宴,我也算见得多了。从正殿至廊庑间,以及殿外广场都按次设了席位,参宴者循宫人指引入席便是。因而拦下一个侍女相询,道是日本国使团分了两处,三位领使及晁衡等有官阶者去了殿内右席,其余生众则就在广场东南。我想这倒是好事,自可不去正殿见他,就在广场随便寻个位置。

    “嫂嫂不去殿内吗?这是下席。”才找过去,猪名麻吕就凑了过来,两只眼睛睁得溜圆,十分好奇,又显得几分好笑。

    “这酒案上又没写名字,谁还坐不得吗?”我就捡他身后一张空位坐了下来,满不在乎,“我是庶人,自该坐下席。”

    他皱了皱眉,似有所思,又道:“哥哥方才还遣人来问你有没有回来,可见嫂嫂该与哥哥同席。”

    我知他是好意,可难免不嫌烦,想捉弄他一回,便指着他身后猛地大声道:“快看!那是谁?是圣驾来了!”

    他被我一惊,果然慌了,也不敢抬头细看,匆匆回身坐好。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的真备、真成都忍不住笑起来,他才发觉被骗,朝我撇了撇嘴,也不再多言了。

    “唉,真不知道仲麻吕喜欢她什么,粗俗。”

    才安静了,不知哪儿又传来一阵蔑笑,声音倒不用猜,是良和子的,便左右寻看,方见她在斜后方,与我隔着两个人。她见我看向她,竟越发来了劲,将这意思换着法儿地反复说,她的侍女也与她唱和,二人生怕我听漏了似的。

    我岂能凭她诋毁?即刻就有话回她,可我正要开口,却又被真成抢了先。真就奇了,他今日怎么如此异常?

    “山樱,如此场合理该小心服侍,不要放肆。”真成稍稍转身,不是拦我,也不是对良和子,却是拿侍女开了腔。

    这个山樱到底只是侍女,猛被一说,只得羞愧低头,而良和子大为不悦,倒将矛头从我这里转向了真成。

    “井上真成,你留唐几年没见什么出息,脾气却是长了不少,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的婢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下等武官?!”

    当年我一心追着晁衡,从不关心旁人的故事,只道他们这般的留学生都应该是官宦子弟,却没多想其中的高低之分。良和子的话虽则难听,但我也忽然明白了,真成他为何一直以来都很安静。

    真成没有为自己反驳,显得极其平静,然后向良和子微微躬身,默默地又坐了回去。良和子气盛,愈发不肯罢休,将要再言,我却忍不下去了。

    “自来英雄莫问出处,王侯将相也并非天生的贵种!良和子啊,这世上的贵贱并不都以出身而定,便如你,虽自诩出身高贵,行事却是无礼轻浮,毫无贵族该有的大方气度,比之黎庶尚不如!”

    我冷冷地瞪着她,话说得很重。周围的目光慢慢向她集中,她的脸色变得通红,也该是知道羞耻了,终于没再说话。

    我这便顺了气,不再理会,而偶一眼瞥见真成,他却在暗暗看向良和子,那目光里的意思竟是不可名状的。容不得多思,礼官一声高唱——皇帝至,众臣参拜,宫宴开始了。

    待礼毕后,从内至外的席间轻松起来,歌乐不绝,舞蹈蹁跹,人流来往,觥筹交错,而这宴乐之趣到我眼里却是无趣,不过闷声低头,吃东西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