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黄昏疏雨湿秋千(二)

    这一觉辗转于梦醒之间, 实在不踏实, 忽一睁眼, 却见晁衡目不转睛地守在塌旁。他这神情颇显凝滞,倒不知在想什么。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坐起身来, 便问他, 他也不答, 只拿了件外衫与我披好。“怎么了?”我又问。

    “已是午后了,你睡了这许久, 又不大甚稳, 是否身体不适?”他略一皱眉, 却是体贴之意, 转而起身与我倒茶,面色愈加发沉, “饿不饿?我已让茜娘备食了。”

    许是睡意未退, 我望着他连番举动,到这时才反应过来, 因而心下忖度,挤了一丝笑,道:“晨间原是醒了一回,虽未出门, 倒仿佛听见些许动静, 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今天,猪名麻吕来了。”他顿了顿,继而目光极短地一闪, 又微舒了一口气,才道:“良和子也来过了。”

    我自然知晓这些,心平气和,继续佯装:“那是我失礼了,你怎么不来叫我?叔父也来了吗?”

    “不,叔父是押使,执掌诸事,尚不得闲。”他解释得有些着急,复又将身挪近了些,“他们并非长辈,你睡着,我不忍叫你。况且,猪名麻吕已住下了,你想见便能见。”

    我闻言先有一怔,稳了稳心气才道:“那么,良和子也住下了?我倒没有给她准备住处,恐怠慢了。”这客气话是要说的,可我内心只赌晁衡不会留她。

    “没有,她不便留宿,已让吉麻吕送她回四方馆了。”他坦然一句,倒是答得快,我暗里也算松了一口气。

    “你我成婚之事想来不为所知,你说了吗?可是吓着他们了?”我继续试探,心中不尽意,终是不快。

    “嗯,自然得告知,昨日迎接使团时便与叔父说了,只是……”他原本说得顺畅,却忽然缄口,神色重归先前那般凝滞。

    “只是果然让他们很吃惊对不对?”我笑着接话,也是给他台阶下。我非常明白,他的“只是”之后,绝非我这意思,而该是想提良和子,却又觉难以解释。便一时罢了,何苦逼他。

    不多时,茜娘送了饭食进屋,于此事上各自再无多言。

    次日晨起,晁衡如常上职,而他刚一离开,同心的侍女便到了庭前,说是昨日不巧,今日备宴请我过府赔罪。我欣然应下,只是更想拉她与我出去游逛,便换了身圆领袍服,随这侍女而去。

    方过二重门,却有两个小婢挡在路前,交头窃语,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稀罕事物。我一时好奇,便也不动声色近前去瞧,这才知,原是猪名麻吕抱着小满坐在院中石上,玩得十分投入。

    我记得晁衡第一次同我提起这个幼弟,便是说他活泼可爱,与我一样顽皮。昨日初见,他谈吐从容,颇识大体,我尚不觉得,而如今这副沉迷的模样,倒是贴切了。

    因而起了些兴致,想去会会,便支开小婢,亦遣走同心的侍女,悄悄走了过去。他先不觉,乍一见我,惊而起身,却又不知所措,呆立了片时才道:

    “请教足下?”他说的是唐言,虽远不如晁衡雅正,却也算通畅。

    我知道自己是这副打扮,他必想不到我是谁,倒也不急捅破,只笑回:“某乃赵逸卿,是令兄的同窗,如今借住于此。”

    “原来足下已认得我,失敬了。”他也大方,闻言一笑,欲向我揖礼,却才发现手中还抱着小满,脸上惭愧,竟一时涨得通红。

    “无事,无事。”我不禁忍笑,向他摆手,而如此近处观量,这猪名麻吕果与晁衡兄弟一脉,五官生得七八分相似,只独眉眼处多了几分俊秀,与哥哥的气质略差。

    缓了缓,见他仍是拘束,便刻意转了话题,指着其手中的小满道:“看来你很喜欢这猫儿,它是府上女主人豢养的爱宠,取名小满。”

    他恍然,叹道:“哦,我还以为是只野猫呢!又疑这野猫的身上怎会如此干净?却原来是我嫂嫂的宠物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嫂嫂”,听得我瞬时一惊,不大真切似的,直是愣了半晌,才恢复了知觉——可喜,他并未像我想象的那般觉得为难,而是接受哥哥的婚姻的。

    借着这兴情,我想要大胆探问,又恐这“外人”身份令他起疑,嫌我多嘴,便借着晁衡遮谎,道:“我与令兄在学中便是挚友,无话不谈,昨日他便与我说起一桩难事,倒就是关于你这嫂嫂。令兄嫂早在两年前便成了婚,一直相处和美,而如今贵国使团中又来了一位女子,却是父母之命,要许给他做妻子的。一男不可有二妻,更不可停妻再娶,或是无故休妻,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

    他一直听我细细说来,不曾打断,亦不曾觉奇,听罢只是摇了摇头,倒是与我推心置腹起来,说道:“怪只怪山水万重,难通音讯,父母若知兄长已婚,断不可能再许。如今两难,这两个女子也真是无辜。我听兄长说,嫂嫂出身不俗,当年更是大唐皇帝默许婚姻,而我父母许婚的这女子,出身亦很高贵,婚事更是干系家族荣辱,故而便是难上作难了。”

    我岂不知是难上作难,但听到此处只不禁笑了。一则,为猪名麻吕如此明白事理而欣慰,二来,便是忽然觉得——想开了。

    “你放心,令嫂待你兄长情深,不会以皇帝许婚而逼迫他,而若真是父母那处不好交代,令嫂也会以你兄长为重。”

    “赵公子……何以如此肯定?”他微微皱眉,不大相信。

    我仍作一笑,与他解释:“令兄嫂能结成婚姻,各自都牺牲不少,尤其是你兄长。我唐国有一道诏令,诸蕃使人所取得汉妇女为妾者,并不得将还蕃,也就是说,你兄长若是归国,便意味着离婚。故而,当年你兄长为了二人的白首之约,冒了终生不得归国的风险。令嫂对此一直深有愧疚,当此两难境地,令嫂大义,必会选择成全。”

    “这太残忍了!”他眼睛瞪得滚圆,惊愕不已。

    “人事无常而已。”我还在笑,也只能笑。

    今日不遇到猪名麻吕,不与他有这番谈讲,也许我还做不了决定,但天意如斯,也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东汉的蔡文姬,生于乱世,为匈奴所掳,嫁与左贤王,夫妇相伴十二载,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不可谓没有真情,而一朝由曹操重金赎身,虽回到了中原家乡,却是与至亲痛离。然而,她终究忍了下来,熬了过来。

    我之情状虽与她大不相同,但亦有相似之处,皆为世事无常所困,便以她为鉴,我也可以熬过来。夫妻一场,我无怨无悔。

    “扰了你这么久,我也该去了。只是还要烦你一件事,便是今日你我所言,切切不可对你兄长提起,亦不必说见过我。不然,他该更为难了。”

    我最后嘱咐了几句,他自然不懂我的用意,但迟疑了片刻,还是颔首应下。

    这一日,我终究未曾出去游逛,而是借着同心准备的小宴,第一次饮了酒。我没有酒量,三杯下肚已是昏昏然,然而脑中却愈发清醒。可能,是我不愿醉,也可能酒不解忧,历代诗赋所载,文人墨客所推,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酒力散去之时已是日落黄昏,同心不察我的情绪,只是尽兴陪饮,此时早已由侍女扶着安睡去了。我便独自来独自归,却于自家门前,恰好碰见下职回转的晁衡。

    “你饮酒了?”他很是敏感,下马来才一走近便察觉了。

    我也无意瞒他,只作一笑:“是啊,这有什么稀奇。”

    “你从不饮酒,也不会饮酒,为何要饮?”他紧张得很,立马拉住我。

    “从来不会便不能吗?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推开他,更觉无所谓,说着便向门内走。

    他匆匆追来,脸上平静了些许,又问:“是去楚家了吗?”

    “嗯,同心邀我,不过借着新岁余兴罢了。”我也如实相告,对他笑笑,示以轻松之态。

    他这才信了,再无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