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二)

    出寺下山, 朝阳初升, 残余林间的夜雾浊气被一扫而光, 万物在曙光的映照下显出勃勃生机,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早晨了。

    晁衡一路沉默, 只像来时那样一手牵马, 一手牵我, 专心行路。本也寻常,可思及楚云深最后那句话, 不免想问问他。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怎么倒不说话?”

    他转脸一笑, 脚下仍是不停, 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怎么是我想听什么,你自己就没有想说的?”我心中稀奇, 想了想索性直接些, 道:“她说她没有爱过你,我不信, 你信吗?”

    他这下倒歇了脚步,放下缰绳却又扶住了我的两肩,“子非鱼,我非她, 如何猜度都不过是自扰。”这话虽在理, 可难免有些偏离正题,刻意回避似的。

    我不肯就此作罢,脾气也似被勾起来了, 便推开他的手道:“她因爱你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田地,若你当初选择的是她,便不会了。她说这话是悔,亦是想彻底了断,可却适得其反。”

    他听罢摇头一叹,万般无奈似的,“那又如何呢?是非自在人心,情意谁属也只在人心罢了。玉羊,别闹,旁人的事我不管,但我们成婚已逾一载,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其实也没有闹,不过性子着急了些,被他这样一说才暗暗生愧,低头道:“我,有些乱了。”

    “是累了吧?”他自然不会真的怪我,又笑出来,屈指在我额上轻轻一敲,拥我入怀,“那些事都过去了,日后必会诸事顺遂。”

    是啊,尘埃落定,我竟不用去计较的,还是他看得通透些。

    ……

    既受了楚云深之托,我次日便去了庆王府一趟,只是潭哥哥虽在,却称病不见。我也能理解,此番事体对他打击不小,应是尚未缓过劲来,倒不好勉强,而又恐他太过沉沦,忧愁难纾,终究选择留书一封,尽述详情。

    信中交代凡有三事,一来就是此案中隐藏的祸首武氏;二则便是楚云深的歉意;第三,也是最关紧的一件,便是提醒王府赶紧更换李俨的乳母,倒不要让这心术不正的人自以为侥幸。

    如此,也算了了最后一桩大事,安了心,轻松返家。

    “夫人!太好了,太好了!方才赵助教遣庶仆传话过来,说钟先生谋职之事终于有着落了!”

    才叫家奴将马儿牵到后院去,人还在门槛外,便见霜黎脚步如飞地向我奔来。事情倒是一件喜事,但不论这内容,单看霜黎眉飞色舞的神情,还以为是她自己有什么大喜了呢!

    我因笑道:“瞧你,给双翅膀就要飞起来似的!究竟又与你无关。”

    她这才收敛喜色挪步到我身侧,只是嘴角笑容怎么也掩不住。稍待回了内院,更衣坐定才又听她说起细详。原来,钟灏已跟着老师的庶仆去了吏部,只是还不知定了个什么官品。

    “先生在我们府上住了有大半年,如今再也不用自愧寄居了!”她一面给我端了茶来,一面又自顾自地说道起来,那喜悦态度较方才更甚,“我想着,若能与校书同在一处,互相有个照应就更好了!”

    我也不说话,只凭她巧嘴安排,看着取乐,而又等了片刻,她竟也停不下来,还越发张扬了。

    “霜黎,你是不是……”她这副样子令我忽然想起先前的一个场景,心下暗忖,主意渐定,“你对钟灏……”

    “夫人,钟先生回府了,他请夫人正堂一见,说要拜谢夫人呢!”

    一语未了,前院小婢却来通传,只是我还未答什么,又是霜黎抢了先。她双目放光似的,急急问道:

    “先生可说定在何处了?”

    “先生未说,就算说了,奴婢也听不懂啊!”小婢皱眉摇头,说罢轻施一礼转身去了。

    霜黎略显失望,这才顾及我,目光转过来,颇为殷切。我自是一笑,心中更加肯定方才所想:霜黎对钟灏动了真情。

    “他要拜谢,必是得了满意的官职,你去备些薄礼,稍待送到正堂来,我且先去会见。”

    此刻无暇说破,不过寻了个借口,满足霜黎所想,而她果真惊喜不已,连声道谢,转就跑没了影。

    去至正堂时,钟灏笔直站着,纹丝不动,见我进来才上前一步,却是要下跪,被我赶紧拦住。

    “广白兄如今真正有了功名,不能跪我。”我笑道,请他入座,又恐他再推诿,便索性拉了张茵褥放在他身前,“坐下再说。”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揖手,面色含愧,虽是坐下了,但仍是端正严谨,“钟某能有今日,都是校书与夫人,还有赵助教不辞辛劳,鼎力相助,钟某不敢自傲。”

    “倒先别言谢,你还没说究竟任了何职呢!”不论为他还是为霜黎,我都更关心他的前程。

    “我疏忽了。”他不好意思起来,略低了头,才道:“是越州府录事,从九品上。”

    “竟未留京?”我又惊又奇,心下一沉,“赵老师怎么说的?”

    “赵助……”

    钟灏正要向我解释,却忽闻门外“啪嗒”一阵声响。起身去看,廊下并无人影,只是地上散落着大小笥箧,里面存装的东西也掉出来,是一些衣料用物。我瞬间明白,方才定是霜黎。

    “无事,广白兄请继续说吧。”我暂掩实情,只叫下人将东西收拾了。心想,先将事情弄清楚才好寻对策。

    他不多疑,点点头继续说:“赵助教一番苦心,却无奈钟某出身微贱,亦不善经营世故,留在长安未必能有施展,而虽则外放,却是回到自己的家乡,也很好。”

    若依着他进府前那段落魄经历,外放家乡为官确实更适合他,但如今情况很不同,而他又不自知,倒是有些难讲。

    “冒昧问兄长一句,你家中如何,还有些什么人?”半晌,我忖度着开了口,心中只为霜黎筹谋。

    他淡淡笑开,也无遮掩,道:“父母皆已过世,也无兄弟姐妹,家中除了钟灏,就只有几间老屋,数亩薄田,在越州城南三十里的白箬村。”

    我早知他家境贫寒,问他却不为这些人口田亩之事,因便试探着再将话挑明些:“我是指……令尊大人在世时,可曾为你……订下婚事?你有没有尚未过门的意中人?”问及别人的私事到底不太礼貌,便说完这话,也甚觉难为情。

    “这从何说起呢!”他摇头摆手,比我还显得窘迫,面色发红,“自家度日已是艰难,并不敢想婚姻,又何苦连累人家的女儿。”

    “玉羊冒失,多有得罪。”我一面道歉,一面心中也踏实了许多,他既孑然一身,我便正好趁机做媒,“但,今时不同往日,兄长已有官职,家中该有一位女主人,一来周全家务,二则照料你的起居,与你作伴啊!”

    “夫人的意思,难道是要为钟某执柯?”他微抬了头,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对呀!”他倒聪明,一语点破,倒省了我的口舌,即直言道:“你觉得霜黎如何?”

    “霜……”他眼睛一瞪,口中噎住似的,万分震惊,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却道:“霜黎是夫人跟前的人,钟灏不配。”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表面像是客套推辞,可他说自己不配,又显得是自谦,而并非不愿。

    我一时无法拿定,便着意再摆出些诚意来,道:“广白兄留居日久,想必对我家底细也有所了解。这霜黎啊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绝非寻常奴婢,当年也是父皇亲自挑选来跟着我的。所以,她的人品出身俱都清白,见识更是不俗,与你配婚为正妻,也担当得起。”

    钟灏闻言表情发紧,眉间拧得快打结似的,眨眼间竟对我拱手拜了一礼,道:“夫人莫要误会,钟灏寒微,哪里敢嫌弃旁人!正因知晓夫人的家世渊源,亦明白霜黎并非等闲女子,才唯恐玷污了她,不敢心存奢想!”

    他愈发言重,可态度激动而真挚,又实非假意,倒不知怎么再劝下去了。

    “夫人若不喜欢霜黎,大可将我遣回宫去,怎么凭白的就要将我许人呢?”

    正思如何收场,不料霜黎本人就走了进来,形容端正,言语冷漠,而手中托盘上摆着的,正是方才散落在地的大小笥箧。

    “许人也就罢了,霜黎此身再是不同些,到底还是奴婢,怎可配与朝廷命官做正妻?别人当然不肯,夫人是白抬举我了!”

    她继续说着,将手中物品送到钟灏面前的几案上,望向他的目光,除了冷,却还有些傲气。

    我是过来人,见状毫不觉尴尬,只一味想笑。嗯,霜黎就是霜黎,不是扭捏造作的小女子,行事自有一派大方耿直。这番话虽有气恼自诽之意,却反能令钟灏难堪,激上一激,或可成事。

    “广白兄,你看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薄礼,恭贺你新官上任,前程似锦。”

    我假装不过问不想管,只引着钟灏看礼物。暗里瞥向霜黎,她秀面含嗔,樱唇微咬,自然还不顺气。

    “我……这……”钟灏果然难以自处,一会儿要起身一会儿又坐正,进退不安,额上渗出汗珠来,“钟灏承蒙关照,叨扰时久,不敢再收此礼……”

    “钟录事不必为难,礼物是霜黎奉夫人之命挑选的,你只领夫人好意,不必在乎我这不相干的人!未必什么东西我一经手,钟录事就撇清得这样,不惜失礼于夫人?”

    霜黎抢断了钟灏的话,一阵唇枪舌剑,盛气凌人,不仅将钟灏说得呆滞无措,连我也惊得不知如何。几年了,何曾知道她还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

    “霜黎,有话好好说。”如此气氛,也只有我从中调剂,不免起身拉住她,小声相劝。

    她舒了口气,面孔转向我,眼帘一抬却蓦然落下泪来,缓道:“霜黎,再无可言。”

    她丢下这几个字便转身离去,我慢了一瞬想拉也没拉住。此情此景,我倒成了那个最难堪的人了。一时不免自愧自悔,早知这般,也不必急于说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