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肠断风前已落花(三)

    “你先静一静。”他柔声安慰, 却转而将面孔朝向了殿上, 态度恭敬而严正:“下臣斗胆, 敢问武婕妤,既然种种皆是楚氏作恶, 何以牵连刘美人与庆王殿下, 这阴谋篡逆之说从何而来?”

    武婕妤却是不假思索, 脱口就道:“楚氏只不过是个王侧妃,谅她胆子再大, 恨意再深, 也无力独自构陷国母。而庆王是陛下长子, 刘美人更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嫔妃, 他们若有倾夺之志,则必先除去皇后娘娘。试想, 倘若刘美人夺了后位, 下一步,就是庆王取太子而代之了。这些难道还不算是阴谋篡逆吗?”

    “此言大谬!庆王与刘美人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对于他母子二人的品性为人, 我简直再清楚不过,哪里容得这武婕妤信口胡言!

    “玉羊。”晁衡却是轻唤一句,按住了我的怒气,而又丝毫不慌, 向父皇拜了一礼, 说道:“陛下,臣虽是日本人,入仕也不算久, 但一年多来陪伴太子读书,倒听说过一件往事。此事即可证明庆王殿下毫无倾夺之心。”

    晁衡此言一出,连我在内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一惊,更是将父皇引得开了口,他道:“如实奏来,不得欺瞒。”

    “臣遵命。”晁衡应声再拜,却先不言,将目光望向了潭哥哥,似是示意什么,才道:“开元二年,陛下与群臣议储,首先定下的是长子庆王,可后来庆王围猎不慎伤及面部,才将太子人选变更。故而,这太子之位,庆王殿下原本唾手可得……”

    “这就更对了!原本唾手可得,可终究不得,便心怀不甘,阴谋篡夺。”武婕妤打断了晁衡,态度甚是得意,眼角眉梢恨不得要扬到天上去。

    “婕妤莫要着急,父皇在此,还是听完再做计较!”我自然为晁衡声援,心里亦在掂量,他要说的莫不是那件事……

    武婕妤一时缄口,晁衡便继续言道:“庆王殿下本可名正言顺成为储君,可为何恰在关键时刻伤了面部?这并非巧合,而是殿下故意为之。殿下无意争权夺位,刘美人自然更是无辜的!”

    果然是这件事,可此事是个秘密,当时潭哥哥对我说起,我也没有告诉过晁衡,而依晁衡先前之言,难不成是太子告诉他的?太子又是从何得知呢?

    “庆王,此事可当真?!”

    意料之中的,此事令在场之人,包括一旁的内侍宫婢都极为震惊,而父皇更是急急追问,几乎要站起身来。

    “父皇!”潭哥哥痛呼一声,伏地深拜,“儿臣序齿为长,并非自己所能选择,当年议储,是母亲不希望我成为太子,陷入权位之争,儿臣自也甘于淡泊!此事当真!”

    “那……那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来!”父皇显出疼惜之意,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也就大大反转了。

    “楚氏之罪,罄竹难书,她是儿臣的妃子,儿臣有罪,不敢以此向父皇讨情!”

    “陛下,都是臣妾之过,没有约束楚氏,才酿成今日大祸!潭儿这孩子可怜,陛下要罚就罚臣妾一人好了!”

    潭哥哥伏跪不起,而刘美人自也爱子情切,母子二人交相哀告,直是教人心酸不已。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害之人呢?

    “此事既然庆王自己都不愿说,那晁衡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难道只是道听途说?可有凭证?”

    眼看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武婕妤却又挑起事端。方才我还不能确定,此时倒忽然明白了,这武氏女定然别有用心。

    “我李嗣谦就是凭证!”

    我正想着,晁衡亦未及反驳,却忽见太子阔步走进殿来。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高了不少,亦成熟许多,此时双目直直瞪着武婕妤,三分凛冽却有七分愤怒。

    太子行至殿中,跪在了潭哥哥身侧,再开口语态倒甚是轻松,又瞥了眼晁衡,“父皇,晁衡所知都是儿臣与他私下谈起的,句句属实。他性情温和,自来侍读,便与儿臣相投,因此偶尔也会与之闲谈。一日他说起自家兄弟友爱往事,儿臣便也顺口提起大哥,虽然身份有高低,但兄弟之情都是一样的。”

    “嗯。”父皇似有所思,嗓音低沉,“太子到底是如何得知此事?”

    “禀父皇,当年大哥重伤,儿臣前去探望,无意听见了刘美人与太医的谈话。太医看出了大哥的伤口并非野兽所致,而是利器,美人便要太医保守秘密。虽然那时儿臣只有八岁,但记得很清楚,而那位太医如今仍在太医署供职,就是秦太医!”

    太子之言的分量有泰山之重,又添了秦太医这个人证,潭哥哥与刘美人无虞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父皇,儿臣愿保大哥绝无倾夺之心,便是没有此事,儿臣也会选择相信大哥!请父皇息怒,万勿累及无辜。”

    太子与潭哥哥当真情笃,亦正如晁衡那时所言,只要太子说话,体现兄弟友爱之情,必能使父皇信服动容。

    这场大祸虽险,终究收住了。

    未几,父皇略一挥手,示意各人退殿。别人还倒罢了,只那位武婕妤面色不佳,悻悻然,满是未尽之意。

    按理,这一切事件于她并无利弊,她虽奉命看管楚妃,然既交了差,大可置身事外,实在不必摆出这副态度。便又足以佐证,她不但别有用心,甚至深不可测也未可知。

    祸事尚无完全的结局,我并不敢多分心。

    “晁衡。”

    我与晁衡走在众人最后,脚步刚要跨过门槛之时,却又听见父皇唤了一声。我们自然回身,而其他人未走远,亦都停步转身。

    “臣在。”他走去两步向父皇躬身揖礼。

    父皇只注视着他,像入了定,半晌忽然起身,道:“你做得很好。”

    这几个字,很明显是在夸奖,可依着父皇情状,却似是有些弦外之音。父皇未再多言,转便入了内殿。

    ……

    对楚妃的发落次日才有了结果,毫无意外是赐死,没有人能帮得了她。然而,也许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便在这生死关头,她却突然被诊出怀了身孕。

    皇家本就最重子嗣,而父皇亦有意弥补潭哥哥多年的委屈,顾及他的颜面,终是将楚氏的死罪免去,废为庶人,迁往无相寺待产,并令其终生在王庶人的灵前忏悔。

    其实想想,这样的处置要比直接赐死痛苦得多,只是旁人看来,好歹留了她一条命。

    楚云深虽因身孕免死,但父皇还是不可避免地迁怒了天阔,要将他除官去爵。好在同心将宁王拉来为其求情,加之他当真毫未参与,倒也顺利逃过此劫。不过背了一点薄惩,县公之爵降了三等,变为县子,其余如常。

    天理昭昭,善恶得报,可事情似乎并未完全了结。数日后的傍晚,雷雨刚过,一位无相寺的小尼忽然来访。她替楚云深带了一句话,要我三日后戌亥之间务必前去相见。

    戌亥之间,早已宵禁了。如此避人耳目,又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