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露叶翻风惊鹊坠(一)
大火次日, 天阔、真成、真备等一众同窗好友便都闻讯前来探望, 晁衡尚在昏睡, 我心中再是急痛也不能太过显露,只便强作从容, 一一接待。等到他们陆续散去, 才敢稍作喘息, 而廊下静坐,不觉又流下泪来。
“夫人去旁边的屋子休息吧, 莫要熬坏了自己。”
霜黎轻轻走到我身边, 满是关怀体恤, 我只赶紧抹了一把泪, 抬头一笑,掩去所有愁容。
“我还好, 坐着便是歇了。内院如何了?还有茜娘那里还平安吧?她有孕在身, 可有受惊?”一张口便想到许多事情,不免详询。
她微叹一声, 眉间轻皱,言道:“内院已经清理完毕,只惜夫人与校书的所有物品都被烧尽,连之前从宫里带出来的几箱衣饰都没了, 只好委屈夫人暂时穿霜黎的衣裳。至于茜娘那处, 她离得远,倒是安然无恙。她还想来帮衬,可身子不便, 我就没让。”
“你做得对,多亏有你在,不然我竟不成事。”我闻言略安,亦生感叹:“那些衣用都是身外之物,要可惜也只是可惜这院舍,都是父皇从自己的私库出钱,让人精心修缮过的,我实在愧疚。”
“这不是夫人的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他都不论,我只要晁衡能快点好起来。”
我说着不觉侧身望向门内,耳边悠悠转转又响起那个首吏之言。这场灾祸的始作俑者,若不出意外,必是楚妃。我已想好,只待府上诸事妥当,就去与她一会,到那时,自见分晓。
“夫……夫人!陛下……陛下到了!”
一时,另又想起些琐事,正要与霜黎交代,却见一个家奴匆忙跑来,而其话音未落,话中所提之人就已站在庭前。
父皇一身便服,身后只跟着一个阿翁,二人俱都是万分关切的神情。数月未见,又值此情景,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忧惧委屈,思念愧疚,统统化为如泉的泪水。
父皇快步走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劝慰的声音亦有些哽咽,“没事了,不要哭,不要怕。”
我越发不能平静,依靠着父皇号啕大哭。到这一时,才算将大火以来的诸多情绪一齐爆发,也委实有些撑不住了。
未知多久,天上忽然落下雨来,这才让我清醒几分,依着霜黎提点,请父皇、阿翁往正堂说话。
一时入座奉茶,却是父皇先开了口,他执我手道:“是京兆尹向我禀报了此事,他还告诉我,是有人故意纵火,只是尚无线索。玉羊啊,你们夫妻可有与人结怨?”
“玉羊虽顽皮,却也很久没有闯祸了,而晁衡为人谦逊,更不会与人争执。玉羊想不到谁会有此歹毒心肠。”我还不能将内情告诉任何人,只好暂时遮掩。
父皇叹了一声,缓缓点头,眼中忧虑不减,道:“也罢,眼下先周全家事,若想起什么再告诉父皇,父皇定为你们做主。”
我谢了一声,心中虽有波澜,却着实添了许多底气。
“晁衡人呢?怎么许久不见?”
稍歇,父皇猛然提起晁衡,我才知他原来并不悉知府上详情,不免内心一恸,再湿眼眶。
“父皇,他伤得很严重,都是为了我。”我浑身发颤,极力忍压悲痛,停顿良晌,才便断断续续将昨晚情形讲了一遍,语罢早已是泣不成声。
父皇感喟,连着一旁的阿翁,都十分动容,“晁衡此举是大丈夫该为,待他伤愈,父皇就嘉奖他。你要惜养身体,也不必操心家事,我都交给力士去办。”
我点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尽。
父皇不便久留,又坐了片刻,细嘱了几句,回宫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后,太医署的一位秦太医就来了家中,道是奉命专门照料晁衡伤势。而至翌日一早,便又来了一队人,为首明言,是阿翁安排他们前来,负责内院重修工事。如此,我再无可忧,唯有时时守着晁衡。
秦太医年长术精,只一个晚上的医治,便让晁衡的伤情有了起色。虽是未让他立刻醒来,但观其面色,已经添了些许红润。
夜深了,我将霜黎劝去休息,自己仍坐在离榻两步之外,觉得累了就搬来小案趴上片刻。不知几时,恍惚间失了意识,沉溺梦中,又见一片火海。我很难受,周身发紧,痛苦挣扎,却又似越陷越深。
“满郎!”
猛地,我惊叫着醒来,浑身汗湿。原来,天已大亮了。
“玉羊……玉羊不怕……”
我惊魂未定,只大口喘气瞪着前方,可耳边竟很不真切地听见几声呼唤,直是缓过许久,才颤抖着转脸看去——晁衡醒了。他已强撑着半坐起身,双目紧锁,口唇微张,竟似是要下榻的样子。
“你别动!”我冲过去将他稳稳扶好,细看他伤处无虞后才略安心,“你睡了好久,还疼吗?”
“我听见你在喊叫,是不是做噩梦了?”他仍显吃力,却还将手臂缓缓抬起揽抱住我,“别怕,我在的。”
见他这般,我岂不心疼?却又不敢惹他担忧,只极力咽下一股酸涌,拿了软枕,扶他侧身躺好。
“你肯定饿了,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我一下!”
我说着便要起身,手刚离了他却又被拽住,他向我微微摇头,要我呆着别走。
“都快三天了,你难道不饿吗?还有你的汤药,也要拿来的。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我心里有些急,只便轻声劝慰。
“这些都不急。”他握得越发紧,目光亦甚是坚定,“玉羊,那日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与你置气。”
我先以为他指的是大火那夜他回来迟了,可听到“置气”二字,才明白过来,原是再前一日的事情。
“这时候还理论那个做什么?我都忘了。”我自然不会再计较。
他轻舒了一口气,又道:“其实,我就是如你所说,看到庆王抱你下马,一时心中不快,而又被你一语点明,甚觉无颜。”
我笑笑,哪里会不懂?“知道了,我原谅你了。”
“还有大火那晚,我若再迟一步,就……”
见他竟似是要一样一样向我说明道歉,我不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好了,若是为这些事,真是浪费时间了。”
他一笑,会意颔首,倒不再提。
稍待,仍自出门取了汤药和清粥小食,服侍他用过。其间,便说起父皇到府之事,一并秦太医之来,内院重修工事,都细细告诉了他。也便到此时,我久悬的心才终于放松了一回。
“你这伤势只怕一月都不得出门,我已让柳桥去司经局为你告了假,你安心养着便是。如今,你继续睡吧,我还在这里陪着你。”
依秦太医的叮嘱,重伤之人,亏损元气,除了汤药食补,最重要的还是休养精气。时下诸事已毕,我不免劝他休息,可一语未了,倒见他神情异样,目光凝滞,似是有所深思。
“满郎,你怎么了?”我轻轻唤他。
“玉羊听话,也去好好睡一觉好不好?”他回过神来,却是劝我。
“我不困,我就在这里!”好不容易守到他醒来好转,我自然不愿意离开。
“别担心,我已无碍,你去睡一觉,我才能真正安心啊。”
他仍是坚持,而虽则语气温柔,我却总觉有些不对劲,迟疑了片时,还是决定不听他的。
“就不走,要睡就睡这里!”我说着立马起身从他腿上跨过去,躺到了寝塌的里侧,“这榻很大,我不会妨碍你的,一起睡吧?”
他只摇头发笑,拿我无法,倒也同意了。他换了一侧靠好,与我面对,抬手轻轻撩过我的头发,眼中有道不尽的款款深情。
许是这前后真的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倦意很快袭来,眼皮越发沉重,支持不住便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