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殷勤花下同携手(二)
转眼过去一月, 果如晁衡所言, 他熟悉了公务, 便比原先多了许多空闲。只三四日去一次司经局,然后陪太子读书, 一旬里总有半数时间是无事的。
日子虽闲散, 天气也到了一年中的盛暑, 赤日炎炎,熔炉一般, 纵使我还有心, 他却更不让我出去。不过, 此时心境不同, 有他相伴,在哪里都是好的。
这天傍晚新停了一场雨, 院子里好不凉爽, 便将晚饭端了摆在廊下,边纳凉边吃。心情随着凉风更添畅意, 却渐渐无心吃饭了,只抱着小满抚弄逗引,玩乐取笑。晁衡见状也是无奈,便索性端着碗给我喂饭, 他叫一声, 我就抬一次头,张一下嘴。
“你这样子,我好想叫你阿娘, 满郎,你做我阿娘吧!哈哈哈……”我看他不厌其烦,倒还越喂越开心似的,不免有意打趣两句,继而口中还含着饭便呼道:“阿娘,阿娘!”
他自是哭笑不得,却一时放下了碗勺,朝我挪近了些,才道:“好好吃饭,不要说话,当心呛着!”
我捂嘴忍笑,勉强点点头,才慢慢将口中饭食咀嚼尽了。稍待饭毕,也放小满去吃饭,我两个仍坐在廊下。天边绽开一片晚霞,如凤吐流苏,艳丽而绚烂。
另有几日,晁衡说起修行坊新居如今空着不免辜负,想让真备、真成他们住过去,我是极力赞成的。
想来,晁衡这一批赴唐的使臣们早已在开元九年衔命归国,四方馆里除了他们几个留学生,便就是医官与傔从,不免冷清。而四方馆虽在皇城,却到底只是客馆,更不如新居安静舒适。
如此主意一定,晁衡次日便去安排了一番,及至晚间归家,却还带回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并不稀奇,正是他的傔从羽栗吉麻吕,而另一个倒很新鲜,竟是吉麻吕的妻子,茜娘。她同我一样是唐人,并不是日本女子。
因他们初来,不甚熟悉也不好多问,只让霜黎安排他们住下。可是,内心越发好奇,便还是忍不住问起了晁衡。
“我记得吉麻吕不通唐言,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何时成婚的?他们平时都怎么交流呢?写字?还是比划?这茜娘是长安人士吗?多少年纪了?她的家……”这一开口便止不住了,简直有无数个问题想知道答案。
晁衡耐心听完,却笑着直摇头,道:“你怎么对别人夫妻之间的事这么好奇呢?我倒有许多答不上来。”
“那你就说你知道的!”我仍是期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们是去岁仲冬成婚的,而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此事。阿吉告诉我,自己是数年前偶然帮茜娘追回了被盗的钱财才结识的,此后虽则言语不通,二人却能心领神会,互相多有好感。其后,阿吉便开始勤习唐言,如今,已能顺畅交流了。”
“两个人连话都没法说,却能彼此相爱,这真是天赐的缘分了,简直太难得了!”我不禁感叹,这世间之事,无奇不有。
“是啊,当时听来亦甚觉惊奇。”他颔首一笑,满目温情,又道:“我就知道这些了,别的事也不便多问的。”
“那我以后带着茜娘一块玩,熟悉了也就都知道了!”我喜上眉梢,觉得今后又能多一个玩伴。
“好,都由你,你高兴就好。”他抬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无限宠爱的神情,停了停另又说起一事。
“先时我要阿吉在那府里打点事务,如今诸事完毕,真备他们也已住下,我才带他过来。玉羊,你觉得阿吉在这里做些什么好呢?”
“他不是你的傔从吗?自然还跟着你啊!”
“吏部已分派了柳桥、柳亭两个庶仆给我,若再带上阿吉,既显多余,也不合规制。况且,阿吉并不懂得公务之事,无法跟从料理。”
我这一时倒忘了还有柳氏兄弟,但此事倒不难办,我很快有了想法:“我向来不懂主持家务,这几年都是霜黎一人兼理内外,很是辛苦。如今就让阿吉当管家吧,与霜黎分担一些也好。”
“这个倒是很适合他。”他听来不觉点头,深以为是,“他还有些身手,正可看护家院。”
一拍即合,吉麻吕正式成为了府上的管家,便与霜黎分管内外,各尽其才。不过数日,已见他应对自如,差遣一众家奴,将各样事务处理得十分妥当。
这一日,晁衡自去上职,我闲来无事,便想去看看茜娘。因他们身份有别于婢仆,住处就安排在了主院西厢。我去到那里时,倒巧,茜娘正坐在廊下阴凉之处,低着头做女工。
“夫人!”
方一走近,未及开口,她却先看见了我,起身便是一拜。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赶紧上前扶起了她。
“茜娘……姐姐?”我忖度她的形容,应是比我年长几岁,便冒昧叫了,也算表示亲近之意,“我是景龙元年秋天生的,快十六了。”
“茜娘今年十九岁,却不敢当夫人如此称呼。”她满面通红,极是窘迫的样子,又恭敬退后几步,抬手请我进屋用茶。
我笑着应下,进到屋内,见物品陈设虽是简朴,却异常整洁,处处清爽,定是她细心收拾过的,倒真是一位贤惠的女子。吃了茶,我拉着她与我平坐,她才略微放开了些。
“你们在此处可还住的习惯?有什么缺的,或还想添些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霜黎,千万不要见外。”我一片真诚地对她说道。
她只低着眼睛,面颊泛红,摇头轻声道:“茜娘不过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以前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宽敞的屋舍,已是有造化的了。况且,夫君他本是校书的傔人,我们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更是心存感激,哪里还能得寸进尺呢?”
我听她字字句句谦逊有礼,却不像一般黔首黎庶之女,倒有些不同的气度,也很有见识,难怪能与吉麻吕这个外国人结缘了。
“你太客气了,自你来时我便很喜欢你,想和你一起玩呢!这身份都不过是虚名,你不必在乎!”
“夫人好性情,这是茜娘的福气,以后自该听凭夫人吩咐。”她微笑着回道,眉眼神情尽显一派娴静的态度。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们以后要常……”
正是越发对她生出好感,话到一半却见她突然皱眉,表情难受,还捂着胸口一下子跑到了门外。我不明状况,只追了过去,竟见她一阵作呕,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扶持住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之物?我去请大夫!”
她喘息了片刻,一时症状倒轻了些,抬头看我却是一笑,道:“我没有生病,不必请大夫,多谢夫人。”
“你都这样了还不用看大夫?走,我先扶你进去。”我想她定是怕多事,心里很为她着急。及至将她送到内室的寝塌边坐下,安抚了几句,她却还是拦住我,不肯看大夫。
“夫人,你别急,这真的不是病。”她略显难堪,亦带出几分羞涩之意,才缓缓道:“我腹中已怀了孩子。”
“你……”我一时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不觉又惊又喜,“你要做母亲了!”
“嗯,已经快两个月了。”她低头抚着腹部,那几分羞涩早已化为满面幸福之情,“所以,我只是害喜,等月份大些便好了。”
“原来怀孕还会这样啊,我真是什么都不懂!让你见笑了。”我尴尬地摸摸头,十分难为情。
“夫人年纪尚小,又是新婚,自然不懂。”她倒是很理解我,言语之间甚是体恤。
许是天气热,又闹了方才一场,便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来拭汗。本也平常,却偶见那帕子上的红色绣花,倒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那还是开元八年的田假,我去买丝线给晁衡做剑穗,巧遇吉麻吕在买帕子。因他不通唐言,与店家沟通不来,我便帮了他一把,而他那时也并未认出我来。
犹记得,他拿着一块白底绣蓝花的帕子问店家有无红色绣花,而我与店家都觉得其实蓝花比红花清雅,店家又打趣一句,说他怕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当时不觉什么,如今看着茜娘,这些细节就都联系起来了。吉麻吕买这帕子就是要送给茜娘,而非要红色绣花,则对应了茜娘名字中的这个“茜”字,茜者,深红之意。
可见,他们夫妻的故事至少在三年多前就已经开始了。这吉麻吕倒比晁衡要明事的多,也开窍得早。那时的晁衡还只是一个满脑子都是学业的呆子呢!
稍待,我遣了小婢去请吉麻吕,让他暂放事务来陪伴妻子,也不便再多打扰,仍自回到内院。但我心中却还放不下,不禁为茜娘生出许多考虑,便又找来霜黎一道安排。
他们夫妻现住的厢房虽也不小,但却不成个独立院落,将来添了孩子,各样琐事繁多,倒很是不便。于是,我让霜黎将府上客居的小院整理出一个供他们居住,又遣了两个小婢前去照料,还将那时从宫里带出来的衣饰,挑了两鍱未用过的送了过去。种种皆算是我为这喜事所送的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史料未见关于晁衡私事的记载,却记载了羽栗吉麻吕的婚事(但茜娘的名字是我取得,倒无可考),他是阿部的傔人,也就是仆人的意思,他与唐人女子结下连理,并育有一双男儿,取名翼和翔。他们后来都成了中日友好交流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