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晨星寥落曙光浮(二)

    大理寺和许多京畿官署一样, 都设在皇城之内, 我便仍是从上次的夹城而去。我知道仲满一时三刻不会被处死, 但还是跑得极快,抵达大理寺正堂时, 卫士不过刚刚将仲满交给长吏。

    长吏自不识得我, 直以擅闯之名厉声呵斥, 我不恼不急,报上自家来历, 眼睛只看着仲满。

    “玉羊?!你来做什么!”仲满见我, 虽挣脱不得左右束缚, 却还是极力转身与我说话, “快回去!回去啊!”

    我对他摇摇头,复对长吏言道:“我也是罪人, 请寺卿将我与他关在一处。”

    “这……”长吏犯难, 似是忌讳我的身份,只道:“还请县主不要为难下官, 速速离开为是。”

    “我很快就不是什么县主了,只求寺卿这一次,倘若陛下怪罪,我一人领罪便是!”我说着, 便向长吏下跪请求。

    “玉羊!你……”

    “休得胡闹!”

    仲满方要再劝, 却见阿翁匆匆而至。一时,在场众人都不敢稍动,唯有长吏上前回述, 却也被阿翁暂时按下。

    “玉羊啊,快跟我回去向陛下认个错,此事或还有回转的余地!”阿翁走到我面前将我一把从地上拉起,且说着就要带我走。

    “难道我向他认错,他就会改变主意吗?!有什么余地?”我自是不肯,只一味向后拖赖,“我不想和仲满分开!”

    阿翁急了,摇头跺脚,倒暂放开了我,说道:“你这孩子素日都很聪明,怎的今日这样不明理?!那是谁啊?那可是陛下!是天子!你怎好与他争持?!向天子讨伐挑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都要处死仲满了,我还管什么道不道理?”我仰面扬声,毫不在意,心中不甚感慨,叹道:“我以命抵之,他也能消气了!”

    “糊涂!”阿翁猛地大喊一声,面色泛红,腾起怒火,“你这样闹下去,非但于此事无益,反而更会害了这个仲满!你懂不懂?!”

    “……什么?”我忽然怔住,为这话心下波涛暗涌。

    “唉……”阿翁复是长叹一声,愠怒稍解,“仲满今日是以新进士之名得蒙召见,而陛下要立你为太子妃也还不成明章,如此,便是这两件事的余地。倘若你一味固执己见,将事情闹得朝野皆知,陛下就只能杀了仲满,保全皇家名声。你现在懂了吗?”

    所以,竟是我要害了仲满?!阿翁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番道理彻底将我制服。我回头看向仲满,不由再次泪如雨下。

    “阿翁,我跟你回去,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仲满无事。”片时,我收敛心绪平静说道。

    “好,你想通了就好。”阿翁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连连点头。

    离去之前,我走到仲满身边抬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将项上戴的玉羊摘下放到了他的掌中,就像初次告白时的那样。

    “玉羊给你,玉羊也永远是你的。”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轻声说道。

    他不言,只紧紧握拳,将那枚玉羊深藏,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

    回去的路上,阿翁仍是语重心长地给我剖析其中利害,我哑口无言,心中也只有迷茫。可叹啊可叹,仲满孜孜不倦,一朝扬眉,却被我搅得官袍未穿,先着囚衣。

    一如阿翁所言,我去谢了罪,在紫宸殿外跪了一个下午,天子虽未气消,却也只是以恃宠而骄,擅闯含元殿为由罚我禁足一月。早上的事,终究未有声张。

    这一个月里,太子加冠礼会照常进行,而册妃的诏命虽则必定暂缓,却也因这禁足变得扑朔迷离。

    福祸未知,安危难定,又兼心系仲满身陷囹圄,我这禁足的辰光并不好过,不过两三日后,便迎来沉沉一病。病情先由腹胃疼痛而起,不多时高热难退,人也就支持不住了。

    太医前来诊治,说是旧年内虚之症未得养息,如今情志失和,气机不利,以致血行不畅,脉络不通,复添下郁滞之症。我并不懂这些,只是像行尸走肉一般躺在榻上,凭他们开药熬药,喂水喂汤。

    霜黎时时来问我还痛不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有时腹痛,有时心痛,有时浑身都像刀割一样剧痛。高热烧得我头脑发糊,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每每梦醒,枕上泪湿。

    我所拥有的东西里,忽然只剩下茫然和害怕。

    一日,仍是含泪醒来,却见长久忧愁的霜黎露出了几分喜悦的神情,她说,陛下夜里来看过我了。

    “他可说了什么?”我吃力地问她。

    霜黎摇头,只道:“陛下未置一词,倒是县主梦里魇住说了许多。”

    我心下暗惊,只恐自己梦中不受控制,又说了那些怨怼之言,再把他惹怒了,更添风雨。

    “我是怎么说的?!”我一急,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竟一下子坐起身来。

    “县主莫慌,是好事啊!”霜黎赶紧扶持住我,又召唤左右小婢拿来外衫与我披好,才道:“陛下能来,就说明已经心软了,否则就像那日县主跪了一下午,陛下也是不见你的。”

    我不以为意,且道:“你继续说。”

    “县主病的这些时日,常是烧得直说胡话,昨夜陛下正好来了,便都听了去。县主在梦中哭着叫爹娘,说不想做太子妃,身上疼,要回家去,又把盖的被子扭成一团,似是将被子当做了阿娘,紧抱着不肯放,口中还求他们去向陛下讨情,放了仲满公子……”霜黎说着便红了眼眶,摇头微叹,“这情形在场之人无不动容,连霜黎都快心疼死了,何况是一直将县主视若亲生的陛下呢?”

    我知是不曾妄言,好歹先松了一口气,却也不太认同霜黎最后这句话,只道:“陛下既然什么都没说,那就等于什么也不会改变。他待我好,都成了过往,他打我的那一耳光,便断绝了一切。他高兴时,可以是最慈爱的父亲,不高兴时,便是杀伐决断毫不容情的君王。”

    “县主不要这样想,霜黎虽不知陛下心思,但始终觉得陛下是出于关爱之情才来看你的。”

    我只作一笑,徒生感慨:“你不用安慰我,陛下的心思根本无法以常理判别。我真是想不通啊,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