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声天鼓辟金扉(二)

    此后考期之内, 我便一直住在府上, 后两场开试的当天, 我也是早晚去观望两次。春试结束,我只是默默回转, 也不想去打扰仲满。

    这九天, 想必对他来说极其漫长难熬, 他一定筋疲力尽了。

    我亦甚感劳倦,进了府门便只想回寝房睡上一觉, 而胡乱一梦,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辰光大好, 隔着几层帘幕都觉很亮。

    “霜黎, 饿死了……我要吃……”

    我睡得浑身松软,虽一时坐不起来, 也不忘了要吃的, 只便揉着眼睛翻滚到塌边,伸手去撩帷帐。

    “你要吃什么?”

    我这里手还没抓实, 只碰到个帷帐边儿,耳边猛听一句,却惊得我立刻就弹坐起来——透过帐子一看,果是仲满立在下头。

    “你这早晚来做什么?连着九天不累吗?”

    我说着便朝他扑过去, 他亦张开手臂接我入怀。我是又惊又忧, 他却只是含笑,精神更是饱满。

    “我还好,我看是你比较累。霜黎都告诉我了。”

    原是两心相系, 此时闻言尽意,并不用絮烦。稍待对坐共食,不过还是问起他应试的光景。

    “三场都还顺利,只是并不知自己的高低,亦甚觉同科考生中英才济济。”他略低着目光,语态中透着十足恳切。

    我心知他素来谦虚,也不会说谎,只便安慰他:“你已尽力,余事有我。”

    “玉羊,放榜便在五日之后,不会太久了,我必与你共同进退。”我紧握我手,仍是那般沉稳态度。

    我对他笑笑,不想再加重他的负担,便另寻话题鼓励他,道:“春试只是礼部省试,其后还有吏部的关试,就是我之前提过的‘身、言、书、判’四样,你可别就此闲了不读书,白等着放榜!”

    “哈哈哈……”他朗声笑开,自应会意,却转又挺直腰板,露出一派骄傲神情,挥手道:“无事无事,关试怕什么?有一位叫独孤玉羊的名士曾经说过,我仲满体貌丰伟,那司考官一定一眼相中,将我列在首等,其余也不用判了,必中在甲科!”

    “好啊!你敢取笑我!”听他这话竟反是编排起我来了,我不免羞急,与他闹起来。

    这一时,百种忧虑千般愁闷都抛诸脑后,唯闻满室欢声笑语。

    ……

    “县主,宫里遣人传话,说陛下要县主即刻回宫。”

    午后,前脚才刚送走仲满,后脚便听霜黎急急来报,我原还想陪仲满等到放榜,如今却是不可能了。我自有了外宅以来,出宫入宫都很自由,前次虽也被传唤了一回,却到底不比这次。我猜,此一去,怕是真要在宫中“待嫁”而不得出来了。

    果然,只一抵达禁内,便被叫去了紫宸殿,而父皇开言一席话亦不出所料。他说,太子及冠礼定在三月十二,同时会颁布册妃诏书,婚礼则在一月后,要我收敛玩心,留在宫中学习典仪。

    “父皇就这么想把玉羊嫁出去吗?”我端坐在父皇面前,再提不起往日陪侍时的那般兴情,只低声问道。

    “怎么能说是嫁出去呢?分明是嫁进来啊!太子是我的儿子,你也将会是我李家的人。”父皇待我仍是和蔼,语气颇是期盼,“我同你说过,你小时候我便想要你做我李家的女儿,而我替你父母抚养你一场,自该为你找个好人家。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吗?太子虽还年轻,却很敦厚善良,他会待你好的。”

    我轻叹了一声,再无可说。

    “好了,还有些时日,不必过于担心,你一定能胜任的。”父皇又勉励一句,目光殷切,面上更添喜色,略时不要我走,却又问起些闲话来,道:“今日若不叫你进宫,你却在外头玩些什么?成日出去,只怕整座长安城都要被你玩腻了吧!”

    忽然,我倒受了些启发,何不就此透露些口风,探探父皇的意思?便道:“近日长安城最大的事就是春闱了!玉羊曾在太学结交过几个挚友,听说他们都去应试了!”

    “哦?你却还关心春试。”父皇一笑,果是有些兴趣的样子,“说说,都有谁啊?什么家世,往日学业如何?”

    父皇竟主动提问,这可是意外之喜!省了我不少精神。便要直言,又一思,怕是太着痕迹,不免佯装忌讳,说道:“玉羊若说出他们的名字,那就算作弊了!不行不行!”

    “你只说便是,主考又不在这里,无妨。”

    看父皇果真不在意,我便放心说道:“这其中一个名叫楚天阔,是已故丹阳县公之子,今年也二十岁了,他阿姐就是潭哥哥的侧妃。说到学业,他不算突出,但也还勤勉,为人忠厚善良。”

    父皇听来只是淡笑,倒也不说什么。我之意,先提天阔,一来可为同心的婚事略加助力,来日真要说起,父皇或还能想起这点;二则其后再提仲满,也掩去一些偏私之情。

    “还有一个是日本留学生,学名叫做阿倍朝臣仲麻吕,但大家都唤他朝臣仲满,或直接叫仲满。这个人吧,虽说生于下国,却也是深通经义,志量过人。尤其,他说得一口纯正的关中秦音,比许多外地的唐人说得还好呢!论及学业,也是领袖于诸国留学生,比其他监生也不逊色。”

    “一个日本留学生竟要举试,这还从未有过啊!”父皇频频点头,有几分惊讶,却更多地显露赞赏之意,“嗯,先不论学识,此生倒很有些胆量。”

    我心中一阵激动,却又不便再多表现,只随着点头应声。此后又说到别的,又不多时,作辞回了宣芳殿。

    离放榜还有数日,虽不得出去,我却还是牵挂,想第一刻就知道结果。便思来想去,百般琢磨,真得出一条妙计来。

    这金榜虽是张贴在外,但放榜之前却还有个惯例,便是由主考长官在尚书省都堂前举行唱第,被唱到姓名的考生即为进士及第。

    故此,这“唱第”反比去看榜更加直接。而从禁内去尚书省都堂并不用出宫,却有一道夹城联通两处,便自禁内西南角的建福门而出,夹道直通皇城东北角的延喜门。

    计策已定,不过耐烦些时,及至放榜当日,天色不亮我便更衣独自而去。因随身携有令牌,一路过几道城门并无人敢拦,只是三两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尚书省门首。

    与开考那几日不同,考生们都不得进皇城,只能在安上门外候榜,这唱第之声倒也不是唱给考生听的,不过似是讨个吉利,也彰显天朝文教之昌明。因门首空旷,我也不好站在这里引人注目,便至不远处一堵矮墙下坐着,听声视物都无妨碍。

    略有片时,只见正门忽然大开,先有两队各四个侍从提着长柄灯盏引路出来,其后又有卫兵若干,手执戟杖,态度威严,再一眼看去,便见是一绯袍二绿袍的三个官员依序而出,俱都是目色严正,步态稳健,而那绯袍官人胸前举着一长卷,则不用猜,必就是及第进士榜。

    时下天色初红,眼看一轮旭日就要喷薄而出,那群官员人等也已在门首列定,开始唱第了。

    我此刻的心情是难以表述的。

    一二三四不奢望,五六七八亦非他,十五六七姓氏尤虚,二十开外冷若冰霜,竟真的落了第?!

    “二十九,日本国,阿倍朝臣仲麻吕。”

    我的天……再没有比这个还险的了!二十九,二十九!!!

    唱第结束后许久,人一应都去了,我才渐次回过神来。红日初升,朝霞灿烂,我不禁泪下潸然,想那榜单早已传送出去,该知晓的也都已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阿倍仲麻吕当年到底中在第几名我实在没找到数据,但也不能因为他是男主就写第一名,他才学再高到底是日本人,所以名次不宜靠前,才显得真实。不过,这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炒鸡棒了!我喜欢阿倍先生,便是从了解他的才华开始的。